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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关系国家、关系天下的弊病,不是别的,皆因女子缠足,天下男子的聪明慢慢就会闭塞起来,德行慢慢就会丧坏起来,国家慢慢也就闭塞丧坏起来。这又没得别样的缘故,大凡人的聪明德行,全靠小的时候慢慢的教导指点。小时候教导得好,大来自然不做不好的事;小时候指点得到,大来自然容易明白事情。古人说的“十年出就外傅”,是要十岁以后,才出去找老师教。十岁以前,当父亲的多半有事在外,全靠母亲在家遇事教导指点。所以人的第二期教育,是学堂里先生的责任;第一期教育,全是当母亲的责任。如今的女子,七八岁以前还有读书的,十岁以后因为缠了足,行动不便,就不好上书房了。从此天天关在屋里,世界上的事一点也不明白,聪明就会一天一天闭塞起来。又因行动不便,把女人本分当做做饭、洗衣裳的事,一概也交与别人。越是大户人家的女儿,越发享安逸,实在是脚小不能劳苦。安逸久了,自然骄奢,德行越坏。等到嫁与人家养了儿子,母亲先是没聪明、没德行的,拿什么来教导儿子、指点儿子?小的时候听的没见识的话,看的没道理的事,既已弄惯脾气,大来如何会聪明?如何会有德行?就有好老师,也难得变化他的气质。一层传一层,传到如今举眼一看,十之八九,论身体既是薄弱可怜了,论知识也都是糊涂,论德行也都是荒唐。我们既已糊涂荒唐,外人自然看我们不起,要欺侮我们。你们要知道,凡说某国聪明上等的,都由他的百姓人人聪明的缘故;凡说某国德行好的,都由他的百姓人人有德行的缘故。我们中国有第一期教育责任的母亲,既已不行,你们须知国家本是众人凑成的,百姓不强,朝廷虽如何整顿鼓励,想把天下弄强,譬如一只柱头撑不起要倒的大屋,那是断断不行的。所以如今要想把中国强起来,必先把百姓强起来;要想把将来的百姓强起来,必先把养将来百姓的母亲、现在的女儿强起来。所以缠足的事,看起来很不要紧,国家所以要干涉的缘故,皆由女子缠足,就会把一国的男子、天下的事情弄弱了。……

至于关于一身的弊病,没有别的,凡是东西,都有一种自然发生的天性。如今有根未长大的树子,忽然不长,人人都觉可怜。如系有人用法子把他箍倒,不叫他长,人定说这个人没良心。人的骨子不比树子,自己的女儿不比外人,却是忍心想些法子,把他箍小。你说父母不爱女儿?却是女儿害一个小病,受一个小伤,父母心里马上惊慌起来。单单缠足的时候,这个病苦百倍于小病小伤,假如女儿受不得痛苦,说要解放,父母还要打他骂他,还要加他的罪名,说他不爱好。女儿怕缠足的光景,缠足时号呼辗转的光景,你们当父母的都是看见的,本署督部堂不必形容,也不忍形容。总而言之,说到女儿一身,只算自己不幸,当中国女儿,说到父母身上,只算众人做惯中国没良心的父母。这就是关系一身的大弊病。

那个不是中国的百姓?都应该想想前三样国家、众人的大关系。那个不是当女儿的父母?都应该想想后一样一身的大关系。几样关系明白了,还要怕难于对亲。这好比俗说的:“老牛过路看不见,虱子过路却看见了。”说到难于对亲这个念头,第一无廉耻,第二无知识。何以叫无廉耻?当父母的岂不说女儿脚大怕丈夫不喜欢?却不晓得以小脚求媚于人,乃是娼优下贱的思想。世间喜小脚的,必是轻薄无行的男子,人有女儿就不该许给他。那不轻薄的就爱才能德行,当父母的不愁女儿没才能德行,不好许与有出息的;反愁脚不小,不满轻薄男子的意想,这岂不是没廉耻的念头吗?何以叫无知识?当父母的总说人人都缠足,我家不缠不合风气。却不晓如今既奉上谕禁止缠足,有见识的、有良心的,又都人人晓得缠足的弊病,自然是不缠足的一天比一天多,何愁不好嫁人?也许有那无见识、无良心的依旧缠足,此等人家又何必把自己好好女儿许给他?说到这个地步,还怕不合风气,这岂不是无知识吗?

还有一等糊涂的,说是学洋人。岂不晓得古时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的时候本没说缠足,本朝家里也是不缠足。远不说学古时圣王的好风气,近不说守本朝皇上的好规矩,反说是学洋人,这又是尤其无知识的话了。本署督部堂也是中国之一人,又蒙国家恩典管一省的事,天天听见人说我们软弱,骂我们糊涂荒唐,笑我们无用,因此一天一天欺侮我们起来。每每看着、听着、受着,实在不堪,细想其故,多半由于女子缠足。又奉上谕,叫天下不缠足。所以不怕厌烦,敬把上谕里头的思想、缠足的弊病,详细一一讲与你们听听。你们当百姓的真愿永远软弱、永远糊涂荒唐、永远无用,当父母的真愿永远无良心、无廉耻,这就没法了。如果不然,本署督部堂愿意你们先字字按着想,再按着行,这就是国家之福,一切男子、女子之福了。如有不认得字的,就望你们认得字的说与他们听。如有没见识的,就是上谕说的,全是当绅士的责任,要望明白人先做与他们看样子了。为此明白示谕通省官绅士民一体知悉,切切此谕。

迁安、遵化天足会序李增岁壬寅五月,李增既归自山东,奔走里墟,省问亲故。盖当庚子大创之后,尚有未静性焉。乃潜然而悲,悲吾遵化。虽累万言不足书,而不能变习俗以为自强之计,则其一也。其友人迁安孟君松樵,闻其归也,徒步来访,相与纵谈时局,欷慷慨。反复于吾国存亡之故者,亦累万言不足书;而吾国不能变习俗以为自强之计,则亦三致意焉。乃言曰:“吾子殷忧焦思,空言无补,则盍办实事矣?吾方创天足会于迁安、遵化,敢请于一言以叙吾意。”李增乃敬告迁安、遵化之君子曰:呜呼!吾国有习非成是,不可解者三事:最古莫若缠足,次八股,次鸦片。八股已废弃,缠足一事,亦奉旨令官绅劝谕禁止,而至今无一人昌言改革者,岂不以帏房猥琐,无与远大哉?不知国之危也,则必有其弊政以为之缘;种之弱也,则必有其弊俗以为之累。不审乎此,而摧陷廓清之,其于自强之道犹未也。夫吾国号称四万万人,因缠足而瘫痪者,不下两万万人。楚毒同类,以为风尚,天下可怪之端,未有过于此也。然竟习焉不察,安之若素。当丙丁之际,海上不缠足之会起,北方学者妄用訾议。吾不敢讥其浅见,然彼等之脑识,其以妇女为玩好之物,又惑于扶阳抑阴之说,则断断矣。

夫比年以来,欧风东被,人多知外事者。苟当广座之上,举泰西之束腰、非洲之压首以相告,则群将非笑之矣。何乃明于人而暗于我,知有腰与首而不知有足?笑人玩好之为非礼,而忘我玩好之干天和,则何说之词矣?且吾国士夫,动曰古代。夫妻者,齐也,古有明训。以奉祭祀、缵宗桃之人,而视为玩物,取供淫亵,岂经义乎?抑三代制也?今纵不能男女平权以与西方媲美,奈何以废疾为容悦也?匪有此也。方今亚、欧同游,男女杂处,人则肢全体具纷然而来前,我乃以刑余膑刖之人厕乎其间,微论矫揉造作为非天理,相形见绌之际,宁不自惭形秽耶?夫其装饰以为美观者,或仅如脂粉之涂泽、发髻之明靓、衣服之丽都,则亦置之而已。缠足则狼藉其血肉也,戕贼其身体也。雕题凿齿,无此凶残;断发文身,逊其妖妄。坐是妇职不能修,家事不能理,羸荏弱以终其身,而两足一曲,百骸俱病,母气不足,生子亦不能壮,则尤弱种之元点也。今试与欧人遇,彼则长佼壮大,肤革充盈,我则有若菜色。虽黄、白种类不同,毋亦有生之初不足于母欤?抑彼之壮佼长大,若是其胜吾?彼中深识之士,尚以人种日下为忧,体操、卫生,凡可以强其种者,靡不务焉。我乃优焉游焉,长此终古,以神明之胄裔,憔瘁灭缩,不惟不恤之,抑且好之。凡父母之于子,夫之于妻,则莫不以缠足为事。四德之外,继以双翘;中馈之主,乃求下达。

呜呼!父母之于子,自保抱携持以至成立,无不诚心爱之者,天性然也。苟其子呻吟痛楚,苦不自胜,度其父母见之,必将忧劳哀悯,不可自已,而不能为其恝也。今乃无罪而刖之,自六、七岁时即历受惨酷,拘挛束缚,脓血淋漓。毛里至爱,化为狱吏之尊;闺闼何地,乃极请室之辱,吁其过矣!然且举国从风,相率效尤,苟生女子,则必以纤小其足为事。父母施之不为虐,儿女受之不为戚,邻里见之不为怪。苟不如是,则反骇诧惊异,加以姗笑,而吾国二万万妇女,遂成无足之人矣!当其幼也,号啕辗转,无疾而呻;及其长也,踯躅却前,循墙而走。而彼贱丈夫之于妻也,亦不厌跋蹇焉,以足体之纤巨,为妇德之纯疵。吾诚不知缠足之习,起于何时。然吾闻前代教坊女子,取以媚人者,有是事焉。而试执一人曰:“汝何娼妓汝妻?”则勃然怒矣,不惟怒,且奋拳相击矣。然彼怒者、击者,则实以娼妓之美美其妻,苟不逮焉,则未有式好无尤者也。昔《国闻报》刊一诗曰:“只可帏房供渎。”又曰:“酷刑何苦自操刀。”吾尝爱诵之,而有味乎其言。每遇侪辈,辄陈斯义。又以欧美之国,以不缠足之故,有一人则得一人之用;吾国以缠足之故,有两人则失一人之用。即此事与入较,已在不足之数矣。况乎缠足不变,则女学不兴;女学不兴,则民智不育;民智不育,则国势不昌。其牵连而为害者,未有艾也。然闻者大都漫应之,而无动于中,岂所谓大惑不解者欤?

呜呼!人纵不爱其国,无不爱其妻女者。汝有妻,汝自斫之;汝有女,汝自戕之。彼欧人者鹰瞵鹗视,仇待异种,方日蕲我之陵夷澌灭,以快其吞噬之私,则是我隐承其意旨以自残而俟之也。苟因循不变,将见数十年后举国病废,吾四百兆之黄种直牛马而已,奴隶而已!呜呼,何其酷也!且吾国动言尊王矣,苟此缠足之恶习为朝廷宪典,遵而行之,莫敢自异,则亦已矣,而世祖入关之初,则已下令国中,妇女有缠足者罪其家长,王章赫赫,咸与维新。近又奉朝旨,使各省官绅劝谕禁止。然则吾二万万妇女,仍不释此羁绊以任天足自然,则是违诏旨。发肤身体,受之父母,莫敢毁伤。吾之子女,是吾身之续也;吾身不敢毁伤,乃毁伤其子女,则是失孝道。女诫不守,妇工不勤,惟桎其两足以为诡异之状,则是害于风俗人心,而乃沿为成例,牢不可破,迁流至千百年而不知返,害人至二百兆而不知痛。呜呼!我国民,我迁安、遵化君子,苟以我言为过当、为深文,则姑置之不论;独何忍于欧亚交通之时,人皆矫捷,我独蹶痿,而使禹域神洲之广沦为一大医院也?虽然,无人倡之,莫谓寡和。

今与国人言改革,似稍稍入矣。孟君松樵,热心爱国人也。乃因势而利导之,上奉朝旨,下哀恶俗,纠合同志数十人,相戒不缠足。将冀我迁、遵宏达士夫,推广此义,同革浇风。凡吾不缠足之人,皆本身作则,以期默化潜移之效,则起中国一千余年之痼疾,救北直数百万之妇女,犹反手耳。独惜不肖以事走齐鲁,不能躬襄盛举,以分孟君之劳,律以国民之义,是谓不尽天职。虽然,孟君爱迁安、爱遵化,增亦爱迁安、爱遵化。贤者尽其力,不贤者尽其言。诸父老兄弟、邦人诸友,其有闻而兴起者乎?则增所祷祝企盼以愿见之者也。谨序。

林琴南戒缠足诗(一)小脚妇,谁家女?裙底弓鞋三寸许。下轻上重怕风吹,一步艰难如万里。左靠妈妈右靠婢,偶然蹴之痛欲死。问君此脚缠何时?奈何负痛无了期?妇言:侬不知,五岁六岁才胜衣。阿娘做履命缠足,指儿尖尖腰儿曲。号天叫地娘不闻,宵宵痛楚五更哭。床头呼阿娘:“女儿疾病娘痛伤,女儿颠跌娘惊惶。女今脚痛入骨髓,儿自凄凉娘弗忙。”阿娘转笑慰娇女:“阿娘少时亦如汝,但求脚小出入前,娘破工夫为汝缠。”岂知缠得脚儿小,筋骨不舒食量少。无数芳年从落花,一坯小墓闻啼鸟。

(二)破屋明斜阳,中有贤妇如孟光。搬柴做饭长日忙,十步九息神沮伤。试问何为脚不良?妇看脚,泪暗落,思来总悔当时错。六七年前住江边,暴来大水声轰天。良人负贩夜不返,娇儿娇女都酣眠。左抱儿,右抱女,娘今与汝归何所?阿娘脚小被水摇,看看母子堕春潮。世上无如小脚惨,至今思之犹破胆。年来移此居傍城,噎嘻火鸟檐间鸣。邻火陡发神魂惊,赤脚抛履路上行。指既破,跟复裂,足心染上杜鹃血。奉劝人间足莫缠,人间父母心如铁,听侬诉苦心应折。(三)敌骑来,敌骑来,土贼乘势吹风埃,逃兵败勇哄成堆。挨家劫,挨家杀,一乡逃亡十七八。东邻妇健赤双足,抱儿夜入南山谷。釜在背,米在囊,蓝布包头男子装,贼来不见身幸藏。西家盈盈人似玉,脚小难行抱头哭。哭声未歇贼已临,百般奇辱堪寒心。不辱死,辱也死,寸步难行殆至此,牵连反累丈夫子。眼前事,实堪嗟,偏言步步生莲花。鸳鸯履,芙蓉绦,仙样亭亭受一刀。些些道理说不晓,争爱女儿缠足小,待得贼来百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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