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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少小多闻纪河间轶事,旋即知此亦如民间所传徐文长、郑唐相类,皆胡适之所谓“箭垛式”人物,可资笑谈,而未可尽信。如小横香室主人所编《清朝野史大观》卷六《老头儿》条云:“河间纪晓岚先生一日在朝待漏,坐久倦甚,戏语同僚曰:老头儿胡尚迟迟其来?语未已,履声橐橐起于座后,则高宗微服至矣,厉声问老头儿三字何解?先生从容免冠顿首谢曰:万寿无疆之谓老,顶天立地之为头,父天母地之为兄。高宗乃悦。”但考昭楗《啸亭杂录》卷九《何义门》条云:“何义门先生值南书房时,尝夏日裸体坐,仁皇帝骤至,不及避,因匿炉坑中。久之不闻玉音,乃作吴语问人曰:老头子去否?上大怒,欲置之法。先生徐曰:先天不老之谓老,首出庶物之谓头,父天母地之谓子,非有心诽谤也。上大悦,乃舍之。此钱黼堂侍郎樾亲告余者,以南书房侍臣相传为故事云。”是则乃何焯与康熙事,而于纪昀与乾隆无关矣。且言为值南书房,似较近理;待漏朝天,焉有天子微服受朝者乎!此真乃齐东野人之语,纵非昭楗得自钱樾亲告,亦当易置人疑。又见一本《清代名人轶事》,则谓系纪河间修四库全书事,而奏对语则曰:“称陛下为万岁,岂不老乎?曰元首,岂非头乎?曰天子,尊于孔子、孟子之为子矣,是老头子之义也”云云,则出于后来居上之修饰,更不足信矣。又《清朝野史大观》卷九《纪文达谐诗》条云:“纪文达才调宏敏,尤善诙谐。一日为某词林太夫人寿,纪往贺。词林以祝诗请,纪即席应之曰:这个婆娘不是人。一座大骇,纪乃从容续曰:九天神女下凡尘。众始莞然。及其转句,又曰:生下儿子去做贼。众复愕然。纪曰:此子却好,偷得蟠桃寿母亲。一时传为佳话。”但考清初褚人获《坚瓠集》十集卷四《无边风月》条有云:“又伯虎对门一富翁之母七十寿诞,求诗于伯虎。伯虎授笔书曰:对门老妇不是人。富翁见书而惊。又书曰:好是南山观世音。意稍释。第三句曰:两个儿子都作贼。见之又不觉失色。续更书曰:偷得蟠桃献母亲。富翁怏怏,持之而去。”则以为系唐寅事,而徐文长故事、郑唐逸事亦载之,虽未必早出者即较可靠,但其绝非纪河间所为则可断言。又如《笑笑录》、《埋忧集》诸书载纪以《诗韵》赠平某娶妻事,考之清钱泳《履园丛话》卷二十一《笑柄平上去入》条,乃李松云戏赠平宽夫侍郎纳新妾事。其他张冠李戴、杜撰附会者尤不一而足,不须多赘。或此皆其滑稽多智有以导之。顾其所著《阅微草堂笔记》,实为举世寡双之作。鲁迅先生于《中国小说史略》中论之最谛。窃谓先生此著,语语精审者,端在第二十二篇《清之拟晋唐小说及其支流》,无论其谈《聊斋志异》、《子不语(新齐谐)》、《谐铎》、《夜谭随录》等,皆要言不烦,颠扑不破,不徒于河间之书为然也。唯后作《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讲演,内言纪昀:“据我看来,他自己是不信狐鬼的”,则似尚未曾细读其书。书中固多寓言,籍资说理,但亦多有存疑或深信之者,岂唯狐鬼,各种怪力乱神,亦皆信之。卷一至卷五有九则,竟与《新齐谐续集》卷五大体相同甚且字字相同者,亦未能发现。但此系另一命题,姑可勿论。吾所奇者,乃河间此书卷九即《如是我闻》三以下一段记载:“亡侄汝备字理含。尝梦人对之诵诗,醒而记其一联曰:‘草草莺花春似梦,沈沈风雨夜如年。’以告余,余讶其非佳谶。果以戊辰闰七月夭逝。后其妻武强张氏,抚弟之子为嗣,苦节终身,凡三十余年,未尝一夕解衣睡。至今婢媪能言之。乃悟二语为孀闺独宿之兆也。”按此诗全篇见于吟梅山人所撰《兰花梦》小说第三回中。诗共三首,此其二也。诗云:“二八闺娃娇可怜,不知情在阿谁边?要无烦恼须无我,欲了相思未了缘。草草莺花春似梦,沈沈风雨夜如年。旁人未必传心事,修到鸳鸯便是仙。”吟梅山人不知何许人,各小说史中从未提及。观书中所叙,似欲与《红楼梦》、《镜花缘》争胜者。其书自较上两书为晚出,第二十一回行酒令,即明言用贾宝王《女儿悲》令。中有云:“女儿悲,玉堂春在洞房先。”此诗句虽合主人公宝珠身份,实乃袁简斋《乞假归娶留别诸同年》四首诗中第一首也。诗云:“还乡非耀锦衣鲜,为赋《房中乐》一篇。惭愧少年贫襄遇,玉堂春在洞房先。”书中炫才之处颇多,灯谜、酒令、联语、诗词等,时有可观,且多有别出心裁者,而知者殊尠,岂非传与不传,显与不显,亦有命与数存乎其间者欤?兹姑录第五十八回中集曲牌名七言绝句四首于后:“锦衣香处系裙腰,为惜芳春步步娇。人醉花阴双劝酒,凤凰台上忆吹箫。”“斜傍妆台骂玉郎,海棠月上意难忘。红娘子解双罗带,沉醉柬风锦帐香。”“一日思君十二时,念奴娇亦惜奴痴。锁金帐里花心动,烛影摇红夜漏迟。”“十二阑干忆旧游,石榴花放动新愁。自从郎去朝天子,懒画眉峰上小楼。”前二首为男主角许文卿所集,后二首为女主角松宝珠所集,亦俱合各人身份。至全书主旨,则为歌颂女子之才能,兼悲其为妇女之不幸。刻划性格,极其鲜明。抨击男权,痛入骨髓。人物似纯属虚构,而情节颇耐人思。读后令人闷郁怆神,凄痛欲绝。如此好书,竟遭冷落,亦可慨已。第不知何故,书中所载之诗,竟有一联忽入纪公侄儿之梦,是先有此联乎?抑后有其诗?是已有此诗乎?而后再飘入于他人之梦境?抑偶有所合乎?皆不得而知之矣。

余尝见历代笔记中所载鬼诗多矣,然鬼气最重者,莫若《阅微草堂笔记》卷一所记云:“东光李又聃先生,尝至宛平相国废园中,见廊下有诗二首。其一曰:‘飒飒西风吹破棂,萧萧秋草满空庭。月光穿漏飞檐角,照见莓苔半壁青。’其二曰:‘耿耿疏星几点明,银河时有片云行。凭阑坐听谯楼鼓,数到连敲第五声。’墨痕惨淡,殆不类人书。”按此二诗,虽中有“光”、有“明”、有“鼓”,并无狰狞面目,而阴森气氛,充塞周遭,锺谭鬼趣,焉能及之!清末经学大师俞樾(曲园),亦尝作鬼诗曰:“曲折回廊独自行,微闻叹息夜三更。月明长啸无人见,风过血腥何处生?白日帘拢惟鼠迹,黄昏院落有龙声。漫漫莫道何时旦,听取晨钟一杵鸣。”八比为代圣贤立言,此乃为鬼捉刀也。然拟而未能得体,时而暴露人之踪影。盖为鬼设想,最忌天明,岂得有长夜漫漫之叹?况风过血腥、白日鼠迹,皆人之所感也。鬼焉能体验及之!《韩非子外储说左上》云“画鬼魅最易”,宋欧阳公《题薛公期昼》转以画鬼神亦难工,谓鬼神人虽不见,“然至其阴威惨淡,变化超腾而穷奇极怪,使人见辄惊绝。及徐而定规,则千状万态,笔简而意足,是不亦为难哉!”(见《欧阳文忠公全集》卷七十三)唯其画鬼神亦有难处,故清代扬州八怪之一之罗聘(两峰),能以画“鬼趣图”名世,而用诗以状鬼,甘苦亦未尝有异也。

旧传乡试时举子常有见鬼报冤报德事。流传诗句亦多。最精警、浅显而多趣者。乃《野叟闲谈》中所载十首七绝组诗,不须用序说明,已可得其本末。诗云:“错认冤家是宿因,呜呼一别已三春。而今场屋仍相会,郎貌依稀认不真。”“忆君携妾入罗帏,妾道亲言不可违;君约终身为配偶,随将六礼聘侬归。”“谁识君心异妾心,妾心原未暂忘君;君归一载将心负,视妾犹如陌路人。”“门前鼓乐闹喧哗,问是谁家嫁女娃?婢道去年张秀士,而今又娶郭三家。”“妾闻此语恨吞声,自悔当年枉失真。只待月明人静后,青丝一幅了余生。”“君居阳世妾居阴,恩爱成仇似海深。只道阴阳成永诀,谁知矮屋又相寻!”“今岁巡神赫更威,妾求方许入秋阖。七千号舍人多少,历历寻君遍揭帏。”“东边九号与君逢,为访君容惨妾容。昔日见侬犹恨晚,如何今日转愁侬?”“已从蓦地结鸳鸯,妾亦何心索命偿?只为冥王深恼恨,命奴亲取薄情郎!”“君今随妾入黄泉,漫道君愁妾亦怜。昔日浓情成底事,好姻缘是恶姻缘!”

此组诗不隶事、不用小注,亦不系传,流畅明白,一一可解。若矮屋、秋闱、场屋,皆乡试试场之代称:六礼,于彼时已成常识使用。皆不得以用典计也。唯以近体诗而论,第三首“心”为十二侵韵,“君”为十二文韵,“人”为十一真韵,于律未合。然毕竟只属小疵,不足为累。此或为某一怀才不遇之士籍以炫才之造作亦未可知。查《野叟闲谈》一书,多有采自《耳食录》、《萤窗异草》、及《翼驷稗编》者。此诗不知钞自何书,未能考出。《野叟闲谈》早巳毁于兵燹,端赖背诵而得者。记得该书中尚有刘某某人称酒鬼者作有《白头花烛吟》七律三十余首,系叙写山阳程允元与刘登庸女订婚失散,刘隐迹尼庵三十余年,最终团聚,天津守助奁具促之成婚者。其事各种笔记都有记述,但皆无刘酒鬼之诗,不知其又采自何书,遍检无着。诗极可观,不能再得,惜哉奈何!姑志之。倘一息尚存,还当继续寻访。虽影事模糊,而尚时萦脑际,总存“奇文共欣赏”之志云。

《阅微草堂笔记》卷十五《姑妄听之》前有小序云:“三十以前,讲考证之学,所坐之处,典籍环绕如獭祭。三十以后,以文章与天下相驰骤,抽黄对白。恒彻夜构思。五十以后,领修秘籍,复折而讲考证。今老矣,无复当年之意兴,惟时拈纸墨,追录旧闻,姑以消遣岁月而已。”余颇爱纪河间之《笔记》,亦喜其《四库全书提要简明目录》之文。“五十以后”“复折而讲考证”云云,当即指修《四库》、作《提要》之事,而不知其“三十以前”所讲考证为若何,“三十以后”之文章又若何也。及读《纪文达公遗集》,内收骈散各体,殊无预期所望之美。李慈铭(莼客)《越缦堂日记》称“文达于《经》、《史》之学则实疏,集部尤非当家”云云,初以为高傲岑之言,原不足为准,读《遗集》后,则亦颇膛取之。惟莼客极推其子部之详密,却未敢苟同。夫子部包罗最杂最广,岂能尽通?余读《四库提要》,觉于子部《术数类》收书最陋最粗,论断尤为草率。如刘诚意之《滴天髓》,已著录于《明史艺文志》,而《四库》失收;《三命通会》中屡屡引及《洞霄宝监》,按《洞霄宝监》亦即《穷通宝监》之别名,早已流行于民间,明代多种笔记多有引及之者,别有为宫廷秘藏而内蕴更详者名《造化元钥》,皆未之及。著录《三命通会》之《提要》,既称其“采撮群言,得其精要”,又谓“其立论多取正官正印正财,而不知偏官偏印偏财亦能得力;知食神之能吐秀,而不知伤官之亦可出奇”云云,尤为大谬。盖不知其书后四卷,竟全论伤官、七杀、枭神之得者也。是乃仅将其书略一翻检,未遑通读,遂下笔如此轻率故耳。按论《三命通会》者,惟清初陈之遴(素庵)相国所著之《命理约言》最善,其卷四《杂论》有云:“张逸叟(楠),著《命理正宗》,颇能区分条晰,亦病笔拙词芜。惟万进士民英,著《三命通会》,区分条析,文理朗顺,而意在蒐采,义无确一,贵多而不贵精,能博而不能约,然较诸术家,则胜远矣。”素庵相国与吴梅村诗伯,为儿女亲家,皆擅“子平”,行家之言,自非门外所能及。实则《三命通会》一书,仅是命学中之类书,互相抵牾之处,在在皆是。任何一造,皆可推之为大富大贵,亦可断之为极穷极贱,在其书中,俱可得其根据,所以素庵相国谓其义无确一也,而提要竟称其采撮精要,大误而特误矣。张楠之书,又名《神峰通考》,与较早之《渊海子平》及《命理约言》等,皆乾隆前命书之典要,而竟无一著录。又读《阅微草堂笔记》卷十二《槐西杂志》二,考定日辰即时,谓“余撰《四库全书总目》,亦谓虚中推命不用时,尚沿旧说。今附著于此,以志余过”云云。可见《术数类提要》确乎大体皆出纪公手笔,并非他人所为而由其统稿划一者。但于李虚中所遗存之《命书》三卷,虽由文达公于《永乐大典》中辑出,尚未遑细读及校订也。《三命通会》中所引之《鬼谷遗文》颇多,实即皆是《命书》中所有者。而其中所谓之四柱,乃指年月日胎而言,与宋后之指年月日时非一,则纪公此考,亦可存疑。俞正燮(理初)于《癸巳类稿》、《癸巳存稿》中尝考定三命、四命、五命之分歧与演变,精审不移,与纪公之一知半解异矣,而不得以后来必然居上为之解嘲也。他如明代早巳流传、托名为邵尧夫所撰之《梅花易数》,刘诚意之《奇门遁甲全书》三十卷,皆未收录。又《太素脉诀》原书有二十卷者,《存目》仅有一卷。此或当时私家所藏,未肯上献,是又不可专责文达之疏漏,而莼客称许其精,乃正露其本人之底蕴所短阙者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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