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鬼祟,太阳在笑语温情中收敛了它的光辉。
映红起身道:“我得回去了,有空再来找你。”
张鲲亦连忙站起,讷讷道:“嗯,好。”
于是一前一后,两人出门下楼。不宽不窄的楼道里,看着映红骄傲的发髻,张鲲想说又不知该说点什么,映红却回头说道:“我第一次上你家楼欸。”
张鲲心想,你进我家门也不多,却开口答道:“跟你家一样的。”
“嗯,你怎么知道?”映红已站在堂前,话一出口,随即想到,张鲲以前会去她家楼上看电视。
而张鲲随即答道:“我们两家的房子本来就是一样的结构啊。”
没等映红回应,又补充道:“村里那几年盖的差不多都这样。”
秋禾闻声从厨房里出来叫住大门前的映红,说道:“映红,就到这里吃饭吧。”
映红道:“不了,婶娘,等下我妈得找我了。”
秋禾道:“没事的,这么近,你妈一叫这里就听到了。”
张鲲看着母亲说道:“你以为都像你,嗓门那么大!”
映红笑道:“我妈嗓门也大。”
秋禾冲张鲲说道:“你这孩子,也不留映红!”
映红笑看张鲲,转向秋禾说道:“真不用,婶娘,我回家吃,有空我再过来玩。”
秧秀只好说道:“是啊,多来玩啊,李遥一直在家的。”
映红边走边道:“嗯,好,婶娘,我回了。”
看着映红的背影,秋禾扬手拍在张鲲的手臂上,悻然道:“这么木,去吃饭,我去喂猪!”
张鲲盛了饭正要吃,听得母亲在猪圈处大声喊道:“把药喝了,在灶背上!”心里啊的一声:又忘了!于是赶紧起身,端起滗好的汤药就至唇边感觉不烫便一饮而尽,然后将盛药的蓝花刀字碗放回原处,舔了舔嘴角,心想,我以为喝过了呢,刚才还感觉嘴里苦苦的,怎么回事?只要到点,大脑就能收到苦味报告?
这时秋禾进入饭厅边盛饭边说:“又忘了吧,不提醒你总是不记得。”其实她自己也忘了,本应提前让儿子喝的,因为他和映红在说话就没有打断他们,等到他们下了楼时就不记得这回事了,也是被儿子的不通人情给恼的。
当她坐下来提起留映红吃饭这茬,因此教训儿子时,张鲲听了很不耐烦,愠道:“怎么又跟人情世故扯上了!”秋禾瞪了他一眼,苦口婆心言道:“又不是教你虚情假意两面三刀,这么大个人了,待人接物也要些基本的礼数的。”张鲲打断她道:“不懂不懂,吃饭!”然后冲她做了个鬼脸,秋禾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出筷夹了两片藕嚼得嘎吱嘎吱响。
秧秀吃完饭还得再去喂猪,然后收拾碗盏。看电视时,张鲲不停地换台,她也习惯了,于是问道:“你和映红怕是很久没一起玩过了吧?”
“嗯,很多年。”张鲲盯着电视应道。
下午秋禾在走廊里洗好衣服提去河里清洗,回来晾好后去地里割了红薯藤,回家后又是煮猪潲,又是做饭又是熬药,听见他们俩还在聊天,并不时传出笑声,心里说我阿鲲也这么健谈啊。这会儿她抑制不住好奇,又问道:“你们说些什么啊,唧唧哝哝的那么老半天。”
“没什么。”张鲲依旧头也不回。
秋禾并不以为意,自顾自地说道:“映红当真就是个懂事的女孩!性子温和善良,对父母贴心敦厚。她大姐映雪嫁到苏州那么远,二姐映兰嫁到九江,还算近些。急得要死,担心她也会嫁到外边,她就说她绝对不会和外地人谈恋爱,愿意在家招亲。旧年下有人给她做媒,依得提出让对方上门而没有说成了。”
张鲲转头又迅速看向荧幕,问道:“做媒?她多大了哦。”
其实张鲲哪里不知道映红多大了,只是为了掩饰自己突然的关注才这么淡淡的问了句,心中却是一凛:原来已经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年纪啦!想起小时候结伴上学一起回家的情形,心中又是一阵欷歔。
只听妈妈粗声反问道:“你都过二十岁了啦,她还是你头一年正月生的,还嫁不得人啊?在过去,都老闺女啦!”
张鲲换了个频道,看着电视不回应,心想,我怎么感觉还在十七岁里?十七,十七岁那年辍学回家,想到这辈子大概再难见到莫茜了,多少个失眠之夜里辗转反侧,到头来还是虽则度日如年却也度年如日地荒废了三年青春!
秋禾继续说道:“你也不想想,俗话说‘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除了去金宝店里,你天天藏在楼上,怕都不晓得凡间事了!”
张鲲感觉好笑:“什么叫天天‘藏’在楼上,我不是常去山上、河边玩的嘛!”
秋禾回道:“噢,你不跟别人接触不是‘藏’是什么?”
她的意识里,你一个人独来独往山上河边树林里溜达,跟一个人藏在家里也差不多。不过她宁愿儿子呆在家里也不愿他总往荒野深林里去,这种心思跟婆婆,也就是张鲲的奶奶一样,怕他惹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奶奶总是会说,你要去就带把柴刀去。张鲲会意:防鬼啊哈哈。
“映红想去西海学设计她跟你说了没有,这孩子还真有心,女孩家家的,肯向上。
“她说想过几年再嫁人,要混好些,想要有自己的事业,起码有个好工作。
“她呀,可能这两年坐台对这世道……”
张鲲回头对妈妈白眼道:“你不要老是说人家这个!”
声音里完全没好气。
秋禾嘴角一撇,还以颜色,道:“我什么时候老跟你说这个了,那么多人坐台,也没瞒得过谁,映红她自己在家里都和我们说。如今坐台也没什么……”
张鲲怒道:“那你也别说,更别在外面跟人家说!”
他很吃惊妈妈竟然说坐台也没什么,就像当初自己查出患了乙肝,她开始很担心,后来听说这病十个人就有一个人得,逢人说起便一副无所谓的口吻。李遥当然不愿意让妈妈担心,可是看到她那样的态度,心里又有些埋怨她忽视了自己。他哪里知道,这是妈妈自我安慰的方式罢了。而对映红,秋禾首先是置身事外的看客,有鄙夷有理解,其次又有身为人母的叹惜、无奈、心疼,这年头,不能说谁家都有坐台的女儿,但似乎可以说谁家都有坐台的亲戚!她说没什么也不过是模糊的想要说服自己接受现实而已,这是张鲲所没有想到的。
与其说多年后的张鲲也许比当年山村走出去的坐台女孩自己更能理解她们,不如说,他体会到了世事艰难和来自无形中的力量,很多时候,说起来有太多选择其实别无选择,就像不是没饭吃还有肉可以吃一样。但,现在是现在,即便去年年底金宝告诉他映红在宁波坐台时张鲲震惊之余斥骂其不该言猥亵之语,当时心里感慨追问猜测映红怎么也会去坐台,后来过年时见到她依然缄默不语眼中还是那个清澈爽朗的映山红,此刻的张鲲也无法容忍妈妈的那一句“如今坐台也没什么”,在他心里,错的就是就错的,同时,他也不愿意提起此事。
“我哪里在外面跟别人家说了,”秧秀声音小了下来,“映红是个好孩子,以后她就是家里的儿子了,将来父母老了要她承担、要她养老送终的。
“林哥他表哥你认得吧,想追映红来着,不知从哪里问来她的手机号码,今年正月老是打电话给她。映红很讨厌他,总是生气地挂掉不接,我们都笑话她的。映红是长得又漂亮,有很多人喜欢的!”
张鲲盯着遥控器,冷冷道:“就你晓得的多,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他知道,村里的大情小事,就在麻将桌上,就在她们东家长西家短的拉扯中传播着。
戏曲频道正放着越剧《五女拜寿》,秋禾见了慌忙让张鲲莫再按了。对于越剧张鲲还比较喜欢,于是加大了音量。
张鲲其祖张福海其父张东旭都曾是村里草台戏班的成员,母亲李秋禾嫁来后也跟着学,还与映红张郁她们父母等一伙人在农闲时节带着他们的土茶戏演遍四乡八邻,有时还会出省卖戏,唱到隔壁的湖北。而如今,那些花花绿绿的戏服不知在谁家的角落里恐怕早被虫蛀鼠污了,戏班早在八九年之前就完全停止了活动。有时候张鲲对爷爷开玩笑说,我们家也算得上是梨园世家了吧?把他那些手抄戏本视如珍宝,在戏班专司锣钹的张福海笑开了掉光牙齿的嘴巴,道,算得,算得。
那些年月村子里唱戏,在戏台上的一角,多数时候张鲲总是安静的坐在爷爷的旁边,不无骄傲地听着喧天的锣鼓和煞有介事的唱腔。有个别人家里有录音机的,会提来放在戏台的边沿上录音,效果似乎并不怎么好,而当年他一直好奇的是,戏台上的人物分明还在,那黑匣子装进去的是谁?
《五女拜寿》演完已经十点多,张鲲有些日子没有看电视看到这个时间了,大多情况是,晚饭后随便看看就上楼,或看书或画画。
竟毫无睡意。通过南面的房门他来到阳台,和房屋、和田野、和树林、和山峦,一起被如水的月光渲染。张鲲好久不敢独处于这样的夜色之中了,一切线条与色彩都消了它的犀锐,显得无比沉静而温柔……
正如此时的映红,阳台上她长发披肩,一身月色,抬头仰望尚未圆满的月亮,默默问道:倘若不是我主动找他,我们之间,这辈子都不会有今天这么长的对话了吧。
女孩给男孩一捧她采的野草莓,男孩把从山上摘来的兰花偷偷放进女孩的书包,虽然有时也会是螃蟹与青蛙。
女孩那抄写歌词的红色小本只愿意给男孩看,男孩在其中画上小鸟与小花。
女孩会把她捡到的玻璃珠送给男孩,考试时他们总是最先交卷,为的是一起跳房子,一起玩耍。
女孩非要拔下男孩的头发,扯作两段,以测看他能活的岁数;然后女孩也拔下自己的,男孩说:扯成三段,你不得活几百岁呀?
童年在星空重现,泪水也受了明月的牵引,映红和李遥都不会知道,对方都流着眼泪笑了,在这凉爽的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