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王志力回到家时已是黄昏，母亲站在大门外迎接他。看到母亲的一瞬间王志力吓了一跳。母亲的变化太大了，脸色蜡黄，弯腰驼背，瘦得都没有人样了。说话也少气无力，脸上的笑容显得那样虚弱。
他问：“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母亲没有接他的话，把他迎进屋里，说：“今天很冷，快坐在炉子边暖和暖和。”
王志力把手提着的包放在柜子上，在炉子边坐下，母亲给他倒了一杯热开水放在面前。母亲说：“先喝点水，喝了水吃饭。”
母亲坐在王志力对面，细细端详王志力，像不认识自己的儿子。她说王志力比以前胖了些。她用手摸摸儿子的衣服，说穿得太少，要穿厚点。
王志力喝了水，问母亲：“妈你是不是有什么病，身体怎么一下子变成这样了？”
母亲说：“做了一个手术。”
王志力问：“什么手术？”
母亲说：“食道。”
像电击了一下，王志力周身发麻，他猛地站起来，问：“什么时候？”
母亲说：“三四个月了。”
他们这个地区是全国有名的食道癌高发区，一说食道做手术，人们都知道得了什么病。因为得了这种病的人吃饭不利索，他们这里管这种病叫“噎食病”。一股无名的恐惧向王志力袭来，他双腿发麻，颓然坐在椅子上。
母亲怕儿子吓坏了，安慰他说：“医生说不碍事，手术做的很成功，每两个礼拜一次化疗，我已经去化疗四次了，昨天刚刚化疗回来。”
王志力想哭，可是没有眼泪，他想说点什么，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脑子里一片空白。
母亲问他工钱算出来了没有，王志力说算出来了，在身上装着呢。母亲说你就装着吧，别乱花，攒着娶媳妇。王志力说你看病需要钱。母亲说我看病住院的钱你就别管了，有我和你继父呢。两个人正说着，李金科提着两只大公鸡来了。
李金科给王志力打招呼：“回来了？”
王志力说：“啊。”
李金科把公鸡塞进鸡笼，洗了手，说：“你坐着，我给你盛饭去。”进了厨房。
母亲低声对王志力说：“这次多亏他了，无论在医院还是在家里，伺候得都很周到。你在外面，咱家里需要这样一个人。特别是现在我病了，离了他还不行。你要是觉着别扭，别叫他爸爸，就叫他叔也行，千万别和他顶撞。”
李金科端来两碗饭，一碗荷包蛋稀汤面，是给王志力母亲的；一碗西红柿鸡蛋拉面，是给王志力的。
母亲端起饭碗吃了没几口就打起了饱嗝，一个接着一个，瘦削的身体也随着打嗝的声音上下抽动。看着母亲的痛苦模样，王志力一点食欲也没有，刚刚端起饭碗就放在一边。
母亲问他：“不好吃？”
王志力说：“好吃。”
母亲说：“趁热吃了它，过一会儿就凉了。要是不合口味儿就让你叔给你做点别的。”
王志力知道母亲一向都很在意他的饮食，这是她爱儿子的一种方式。母亲对他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了如指掌，对他吃饭的量也有要求。在他很小的时候，如果母亲以为他该吃两碗饭，结果他吃了两碗饭，母亲就会很高兴；如果母亲以为他该吃两碗饭，结果他只吃了一碗半，母亲就会忧心忡忡，甚至拉着他去看医生。
这是他回家后的第一顿饭，母亲一定很在意，母亲一定为这顿饭费了很多心思，虽然她没有亲自动手，但她绝对没有闲着。王志力猜得出来母亲从接住他电话那一刻起就张罗着给他做饭，不然继父不可能给他做上鸡蛋西红柿拉面，这是他小时候喜欢的口味，只有母亲知道。现在看着母亲那可怜样，王志力不忍心母亲因为一碗饭为自己操心，他端起饭碗，努力把饭吃下去。
母亲强打起精神陪王志力吃过饭，身体就支撑不住了，顺势歪在床上。李金科赶忙拿过一条被子盖在她的身上，说：“今次不错，一碗饭都吃下去了。”
王志力母亲说：“这是因为志力回来了，高兴。”话还没有说完就哕了起来。
李金科赶忙端起一个盆子去接。王志力母亲脸憋得通红，干哕几次也吐不出来，嘴里留出一些清水一样的涎液。李金科一手端着盆子，一手在王志力母亲后背轻轻拍打。王志力在那里傻站着，不知道自己该做点什么。经过几分钟挣扎，王志力母亲终于吐了一口，然后她说：“好些了。”
李金科帮她擦了口角的涎液，到了一点水让她漱了口，才把盛有呕吐物的盆子送了出去。
母亲早早睡下了，继父李金科也陪着她睡下了。王志力看了一会儿电视，觉着无聊，就来到村街上转转。村子里黑咕隆咚，人们都在自己的屋子里。王志力没敢走远，在自家房子附近转了一圈儿，一个人也没有碰到。他听得一户人家传出打麻将的声音，就推开大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有四个老婆子打麻将，一边还站着两个老婆子，论辈分都是王志力的奶奶。大家看到王志力进来都热情地和他打招呼。
“志力，啥时回来的？”
“志力，看你妈来了？”
“哎呦，志力都长成大小伙了。”
一个老婆子拉着王志力的胳膊，说：“你妈年纪轻轻就守寡，一心一意把你拉扯大，刚刚找了个老头子，才说好好过几天吧，又得了这样一个病，你说这命歪不歪。”老婆子说着，自己流下泪来，然后用衣袖擦掉。
王志力说：“命歪。”
老婆子说：“你妈做了那样大的手术，把半个身子都掀开了。”老婆子说着用手在身上比划了一下，从脖子划到了腰部。她问：“你看没看你妈的刀口？”
王志力说：“没有。”
老婆子啧啧嘴，说：“你看你，不孝顺。”
另一个老婆子说：“你妈找来的的那个老头子真不错，对你妈像结发夫妻一样，伺候得很周到，半路夫妻能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你可要对人家好一些，如果人家走了，你妈就没人管了。”
王志力支支吾吾，说：“啊、啊。”
老婆子说：“你妈养你不容易，既然来了就在家里住几天，别到处乱跑，好好伺候你妈。”
老婆子们唠唠叨叨没完没了，这个说一句那个说一句，王志力听得不想听了，他找了一个理由赶忙离开。
王志力回到家里，没有惊动母亲，径直去了自己睡觉的小屋。小屋里炉火正旺，温暖如春。继父已经把他睡觉用的被褥床单枕头枕巾都准备好了。
王志力睡不着，他心乱如麻。这次他是来家里向母亲要钱的，他原想把家里的钱全部拿走，有五万算五万有十万算十万，因为它的理由很充足，他要在城里买房子娶媳妇。他相信母亲不会反对，反而会积极支持。至于那个继父李金科，王志力也想好了，拿钱你就是继父，不拿钱就干脆滚蛋。反正他是铁了心要到城里买房子。就是砸锅卖铁也要凑够一套房子的首付。没想到母亲偏偏在这个时候生病了。王志力知道自己的计划就要落空了，他心灰意冷，默默感叹自己的命不好。
手机闪了两下，是一条短信：“睡了吗？”
短信是李云菊发过来的。王志力看着短信，感觉和以往明显不同，没有了那种惊喜和美好，反而多了一丝淡淡的伤感。如果说在这之前李云菊是橱窗里的展品，尽管还不属于他，但是他能摸能看，有属于他的可能；从今以后李云菊就像天上的云彩，离他会越来越远，直至消失。
他懒懒地回了两个字：“没有。”
她说：“把那两万块钱存了吧，别带在身上，小心丢了。”
王志力鼻子发酸，回道：“我回老家了。”
她说：“骗人吧。”
他回复：“没有。我现在就在家里。”
她问：“有事吗？”
他回复：“我母亲病了。”
她问：“啥病啊？”
他回复：“做了个小手术。”
她说：“那你在家里伺候一段时间吧，什么时间回来打电话告诉我。”
放下电话，王志力哭了，说不清为什么，反正觉得自己很委屈，很不幸，很倒霉。他有一股子怨气，觉得母亲生病很不是时候，影响了他的计划。他长吁短叹到深夜，终于入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