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民心里很害怕，但夜路不得不走。猛地想起爹老头儿是个江湖医生，有着一套走夜路的口诀，好像是这样讲的：
黑土白路水反光
走路走在陂（树林）中央
野狗来嗒大声唱
唱完一吼心不慌
太上老君在头上
带路漂亮王母娘
护身有四大金刚
听话是魑魅魍魉
见坟说话要敞亮
借个路儿借个光
回家还要打麦场
有事不再拉家常
要是留我搞名堂
下次来嗒再烧香
我是好人好心肠
千万莫见白幕障
白幕障鬼裙子长
踩到带你下崖腔
我有父母和婆娘
求你让我心不慌
有事托梦好商量
要钱要纸要衣裳
纸糊男汉也不伤（好商量的意思）
今过贵地气血畅
全是富贵我仰仗
若不对我鬼嘴张
天有多长活多长
高抬贵手记心上
该报恩时不走场（敷衍）
铛里个铛唉铛里个铛
天有多长活多长
念完口诀，似乎没那么害怕了，树林里阴风阵阵，不禁又念了几遍口诀。
当念叨到白幕障的时候，就想起以前村里老人说过的一些话，也许是哄骗和恐吓孩子们的，避免他们在晚上到处瞎跑。
村里的老人说，这白幕障是掉下悬崖摔死的人的厉鬼化作的，专门谋害那些晚上行夜路的人。
走夜路的人晚上见到光亮亮的一道，以为是土堆路反照的月亮光，便认为是安全的，自然而然也就走在上面了。
厉鬼正是利用了行夜路人的这种心态，一步一步铺叠白幕，就像是月光下的山间小路一样。
但是行夜路的人自己并不知道掉进了陷阱，反而很平常地往悬崖边上走，当然也不会知道厉鬼想找个替死鬼来投胎的想法。
村里以前确实有些个人大晚上的摔死了，所以也就有了这些传说，是不是真的倒也没有人试过。
在老人口中还有一种说法，就是每个人头顶都有一团火焰，火焰分高和低。
火焰高的人，看不见鬼魂，百无禁忌。火焰低的人，到处看见些个灵异事件，吓个半死。
也有人说小孩慢慢长大，火焰才慢慢燃起来，所以小孩也容易看见一些奇怪的东西。
林国民是唯物主义信仰者，自然不迷信，这也应该是读书人最起码的认知。
但是那些个正气凛然的东西拿到大白天或者是在人群中讲或许有用，要是半夜也跑到这些密林子里来，说不定有什么更好的戏看嘞。
所以即便是无神论者的国民，也还是愿意相信口诀，心里的安慰和具体的暗示总比那一些枯燥的口号来的有用。
国民念过口诀之后，心里虽然坦荡，但是也还是有着些许害怕，竖起耳朵不由地加快了些步伐。
由于也暗示过自己有白幕障的存在，国民每走两步就要停下来，向前伸伸腿探探路，这样一来速度也没有实质上的提升。
走了大约半个小时，国民看到远处有些许淡黄色的光，知道一定是遇见家户人家了。
为什么这么肯定嘞，因为自己家里的那盏煤油灯也是这样，有些许亮光，但不怎么亮。
就像是后半夜火堆里的炭火一样，在黑暗中有那么一点点淡淡的光亮，周围更多的还是黑幕。
应该也不是什么鬼火这类的东西，鬼火就是磷火，简单的自然现象，是淡蓝色火焰，这个是黄色的火焰。
国民这样说服自己。
循着亮光，国民向着那户人家疾步走去，刚要接近院子的时候突然听见狗叫了，吓得一下子怔住了。
仔细一看，是一条看家的狗。对的，是很温顺的狗，并不是野狗子。
国民赶快喊道：“有人没得，我是巨土桥村的林国民，林郎中的二儿子。”
门吱呀的一声，走出来一位掌着灯的老者。
“是郎中的儿子呀，等下哦，我马上过来。旺财，这是熟人，你认不得嗒！莫瞎叫唤嘞。”
狗停止了犬吠，声音霎地变换成类似于发情一样的叫法。
国民知道这狗已经没有什么威胁了，便直接大步跨进院子。
走进院子迎面蒸腾起到一股恶臭，有些辣眼，心想是谁把屎拉倒这院子里了吧，这么臭不可闻啊。
“你怎个这晚才回来嘞，高材生啊，说是读了县城最好的高中嘞，林郎中也算是有个出息的儿子。这么晚，就不要回家嘞，不如就在我这歇一夜吧。”老者边说话边向国民靠近。
国民满脸笑意，宛然拒绝说道：“不嗒，我还要回去哦，就不在这儿歇了。你们院坝里是甚子这么臭啊。”
老汉挽着国民的衣袖就往家里走，国民低着头含着腰，扶着老者进了屋。
一进门，老者放下油灯便开腔了，笑着说道：“这就是个菜园子，搞点家粪肥田嘛，随随便便吃个小菜，近道些。”
国民疑惑大解，附和道：“哦哦，怪不得我说是甚子冒着一股屎臭唉。”
说话间国民找了条板凳坐下了，老人也进了里屋找茶去了。
农村里来了客人都是要倒茶散烟的，这是一种好客的习俗。
国民坐在板凳上打转，打量着老汉家里的环境。老汉家里的土墙有些年代了，土墙有些个地方一块一块斑驳脱落了。
老汉端了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又用小簸箕盛了一些干薯条。
“吃些薯条条吧，刚晒的，软合度刚好，窖藏的红薯特别甜嘞。莫看到我们这里环境差，但是住人还是蛮舒服的。
这儿以前是地主家的囤积粮食的地方，后来斗地主就分给我嘞。年代久远，看样子差不多要倒了，到时候直接把我埋在里头，还不要后人来收尸，简单了事。
哦，对了，叫我黄伯伯吧。”
一路的胆战心惊和风声鹤唳早就惊出国民一身冷汗，喝着热乎的茶刚好可以压压惊。这薯条干儿也正好可以填填肚子。
这煮熟切条晒干的薯条干儿软而不稀，又有嚼劲又香甜。国民抓了一把薯条干儿在手里，嘴里吧唧吧唧地咀嚼着，同时腾出嘴里的空闲说道：
“您莫这样说嘞，您人儿这么好，要长命百岁的，何出此言嘞？”
老汉坐在国民的身边，捻起几根小薯条干儿投进嘴里，无奈地说道：
“还不是滥赌，把家都搞散嘞，所以我才这样说嘞”
说话间，国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
对，正是本地的茶。国民一直就喜欢喝茶，吃百家饭的时候，自己也是被当做客人的。
邻里邻居总是在饭前饭后都给国民一杯茶，喝多了自然就习惯喝茶了。
在县城上学的时候，也沾过光喝过铁观音之类的包装茶，都是些闻着香喝起来味道清淡的茶。
林国民这样的高山人觉得喝茶就要喝这高山的茶，苦中带涩，涩到心坎坎儿里，才有精神力气去干种地砍柴的体力活。
吃着腻甜的薯条干儿，国民觉得有些口渴，便又抿了一口茶。听见黄伯伯在问自己话，便放下了茶，面对着老汉。
“听说你在外头读书哦，有狠气哦（能力强），都说高山的娃儿只会种田，也还是有些狠角色的啊。读书出来就不要回农村嘞，听伯伯的话，这高山太苦啦，熬人。”
国民心里空落落的，乡亲还不知道自己退学吧，却还这样满怀热情地劝自己。
本身有些语塞，但是出于礼貌还是要接话，国民支支吾吾地说道：
“要高考嘞，我提前请假回来拿一些材料。读书毕业之后，我还是要回家的，哪怕是长期在外面工作，我也还是会经常要回来看下子的。
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人，乡亲们都是我的爹妈，落叶总要归根的吧。”
老者感觉到很欣慰，他觉得国民的想法淳朴而又真实，继续说道：
“吃百家饭汉子命硬哦，话说你爸爸也是的，读过一些书，但就是不爱劳动。
你说农村里，不劳动哪里来的收入嘛，还要养活三个儿子，也难怪去吃百家饭。
说一句话，你别多心啊。你爸爸是个江湖郎中，一点药都不会用，只用一些迷信的口诀，哪会有什么效果嘛。
再说现在也没得人信迷信啦，那样做又没得效果，哪里来的收入嘛。”
国民内心最脆弱的地方被攻陷了，也正是父亲的为人处事和自己的心切期望给了自己这样一种自卑又傲强的性格。
说到这，国民眼中的眼泪开始打转，很想找个密不透风的竹林哭一场，但是还是要接话的。
“我也劝过他的嘞，****的时候因为散播迷信差点被斗争死了，过后他还是死性不改，我也没得办法。
有一回他拿板凳我拿柴刀，我们两个人打架，就是为的这个事儿。
我舍不得砍他，他确实下得了手，一板凳奏砸到我的脑阔上，把我当场砸焉儿了，睡了半个月才起来。
要不是国强和国富抱着腿拦着，说不定我早就变成白幕障嘞。”
林国民自嘲道，不断地叹着气。
老汉也听说过林家的事，怜悯说道：
“儿子不能打老子嘞，就算是老子要你的命那也不能打哦。你读书读出来了，成为国家的栋梁，日时就会变得好过些。
现在莫想些子没得用的事，好好读书。
今儿就在这歇一晚，晚上你还要过奇魔谷的犀牛洞暗河，我不放心你走。”
国民立刻变得严肃起来，说道：“那我就不多说些子嘞，今天我无论如何也是要回家的，挨也是挨不脱的，早些回去好解决些。”
老汉看着国民坚毅的表情，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了，扭头就起身准备进里屋。
坐农村的板凳有个诀窍，那便是一个人坐的时候坐中间，两个人坐的时候坐两边。
起来的时候要提醒一下对方，免得打翘。也就是板凳受力不均匀，容易翘着倒向一边。
国民没注意到向中间坐，老汉一起身，国民就连着板凳一起倒在地上。
老汉笑着扶起国民，一字一顿说道：“书读多嘞，就是坐不惯农村的板凳，这都是知识太重啦。”
国民也笑着站起来了，没有说话。
老汉进了里屋拿出一把柴刀又出了大门，国民掌着灯跟在老汉的身后。
老汉从屋侧墙出抽出了一根风干的竹竿，便转身向堂屋走去，国民也跟着回了屋。
知道老汉是想给自己做个火把，国民并不知道如何才能感谢这个孤独又热心的老汉，同时想起村里人也都是这样的，这便是让人忘记不了的乡里人的热情。
国民的内心早已没有离开县城的那股愤慨，反而是满胸膛的暖意。
老汉把干竹子砍成手臂长，然后又把干竹子划成小竹条，捆在一起。
国民去接竹条捆，却被老汉拦住了。
“莫急嘛，我来绑上些布条子，再淋点猪油在上面，烧得久一些。
过地下暗河的时候，小心些，说是这些个暗河是通往地心的，深不见底，有好几千米深嘞。火把要是不行的话，怎么放心你从边上过去了。
一说是晚上从我这过去的，我又没有拦着你，那我还怎个在这几个村子里过日时嘞。”
国民感动得说不出话来，或许在外面的同学不知道，这个老汉已经把农村里最重要的两样生活必需品给了自己，要是自己的父亲，是绝对不会的。
在农村，猪类肉制品一直都是紧缺的。
有些人怀孕了，能够喝上点猪油熬得汤，那就说明这家人在这个村子里还是比较勤劳能干的。
现在这个时候，人都没有多少粮食吃，猪儿怎么肥得起来了。一年辛辛苦苦喂大的猪看上去比猪仔也大不了多少，一个脸盆就足以盛下所有的年猪猪肉，包括猪血。
家里姊妹兄弟又多，一脸盆的肉哪里够吃，所以一般是做成腊肉过年吃。要不是靠山可以吃山，农民基本上吃不到肉。
布就更不用说了，一年上头才会去集市上买点，多半是送去裁缝那里做成了衣服。
农村里没有织布机，布匹就是商品，在计划经济的年代，搞到一张布票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啊，在地里无论如何是种不出布票的。
种出的粮食换成的布票也少得可怜，毕竟是计划的经济嘛，国家也还有很多地方要大投资建设嘞，暂时顾不上农村吧。
每次去集市做衣服的时候都要在旁边看着，怕是被裁缝私自剪下些布料来，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好嘞，缠上一圈就够啦，猪肉倒上几滴就可以烧蛮久的嘞。您不能把家当都给我吧，我就不好意思啦，我用着也不开心啊。”
国民拉住老汉的手，老汉却极力推开国民的手，责怪着国民说道：“那些怎个够嘞，暗河还蛮远的嘞。我这是在为我们这些乡里人做贡献哦，村里有个知识分子，走出去就不会受欺负嘞。”
国民流出些眼泪来了，他感觉到视线模糊。
“前些时，我们这有个寡妇出去卖菜。
有个人经常来光顾她菜摊子，还问有她有没得腊肉卖，说是愿意出高价钱，是出去送给领导塞荷包的。
想着可以赚钱，这个寡妇就回家收了一头肥猪的腊肉，自己家里不够就去别处又买了一些，想的是卖了腊肉赚了钱，给娃儿们买点本子和笔好读书。
结果被人家搞了个花板眼儿（搞鬼），说是钱不够，打个欠条，过几天再来拿，结果就出事啦。”
国民开始心慌起来，农民的苦没人知道，但是却有人来骗农民的血汗钱，看中的就是农民的淳朴。
担心这笔钱要回来没有，国民马上问道：“那个骗子找到没得，钱要回来没得？”
老汉很遗憾地说道：“哪里是什么骗子，就是岔巴子河集市上的人，那个人搞了个欠条，写的是‘猪肉三无还’。”
国民胸中怒火炸燃，着急忙慌地问道：“这个是甚子意思嘛，语句不通啊。”
老汉叹了一口气，气氛地说道：
“寡妇不识字，那个人说是写的‘猪肉三天还’，其实写的是‘猪肉三无还’。
意思就是猪肉三大块，拿去不用还，你说气人不气人。”
国民气得一拳头砸在土墙上，当时就震下一块老土，紧接着说道：
“那个寡妇怎么办嘞，这是明道里欺负人嘛，就是个文字游戏啊，没得别的办法吗？”
老汉接连叹着气，惋惜说道：
“手指印都按啦，只能吃哑巴亏啰，这都是不识字的后果啊。
听说后来这个要强的寡妇还是借钱，还了收购腊肉的欠款。只不过回家就暴打了自己的儿子一顿，没地方出气就只能拿自己的儿子出气啊，说是要教育他好好读书。
一个猪的腊肉还是买别人的，这欠的债起码要一年才还的清啊，真是的气人啊。
还有，骗寡妇的那个男人还强占了他的亲大嫂，乱了纲常伦理，这也难怪他会这么坏去骗人。”
“那是哪个村的寡妇嘞，我们这儿寡妇也不多啊，都能数的出来。”
“就是你们巨土桥村姓戚的女人嘞。”
“她不是寡妇，只不过是男人外出打工没有音信而已。”
“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点音信都没有，孩子都那么大了，不是寡妇是什么。”
“这”
国民的眼泪已经止不住地往外冒，想立即走，因为自己想到一件事情，这很痛心。
国民谢过老汉就要出门去，举着火把刚过院子门口，就被老汉叫住了。
国民一回头，借着火把的光看见老汉手里提着一只竹条编制的小笼子。
老汉一只手拎着小笼子向国民走来，连忙说道：
“早就听见你肚子打鼓嘞，这还有两个鸟蛋，是我前些天在山上寻的，我给你用些子小竹条编了个小笼子，挂在衣服上不会碎。
路上饿了就吃，生吃也是可以的，蛮补的哦。”
国民实在是不好意思再受恩惠，推辞着说道：“您自己留着吃吧，我再也不会接受的，打死我也不会要的。”
老汉慈祥地笑着说道：
“你莫这样搞，帮你就是帮自己嘞，岭观殿上那个道士就是这样说的嘞。”
国民不想再流泪了，笑脸是要给所有的乡亲们看的。
把装着鸟蛋的小笼子挂在衣服的扣子上，国民夹着破木箱子举着火把朝着奇魔谷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