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朝升平二十三年,五月,牡丹风华倾城。
这是例朝的日子,禁庭刻漏房报了辰时,紫宸殿的朱漆大门被司阍缓缓推开,百官公卿从殿内鱼贯而出,沿丹墀两侧分列而行,一路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说的是明帝废掉太子高据,另立庶子高靖夜之事。
这一变化既在朝中权臣的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以高靖夜的才识韬略做太子也不是沐猴而冠,然而他毕竟不是皇后亲生,自古立嫡不立庶,明帝此行违背祖宗家法。
正是有恃于如此,庆朝的耆宿元老们往常待高靖夜的态度甚是倨傲,如今他一朝得势,难保不会翻旧账。光禄大夫杜湛便为此愁得寝食难安,此刻晾着一把老骨头心神不宁得侯在御道边上。
大抵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太子高靖夜方才从明帝的御书房内负手踱步出来,玉冠墨发,器宇轩昂,带着上位者峥嵘的意气。
他远远得就看见了美风仪的杜湛,然而并没有因此而放慢脚步,甚至熟视无睹得从他面前直接走过。还是杜湛放下倚老卖老的架子,撩着膝澜一步三晃,气喘吁吁得从后头赶上来。
毕竟是六七十岁的老头了,杜湛事事都感觉力不从心,和高靖夜说话更是难以招架,时不时得就落了下风。
“哦,是杜大人,方才没看见,真是失礼了。”高靖夜笑得很张扬得意,神色与他的言行一点都不符。
既为太子,本也该自恃身份,就算心中不快,也不应如此不遮不掩得表现在脸上。这是为君之道,然而高靖夜从来都是一个骄傲刚愎之人,有时甚至还蛮不讲理,平常为人处事不屑于藏头露尾,不懂什么叫温良恭俭,什么叫长幼有序。做闲散王爷的时候兄弟几个背后都喊他“帝都霸王龙”,就是京中最大的流氓的意思。
杜湛原本打算跟他文绉绉得寒暄一番,可是抬眸见着高靖夜眼中那抹似笑非笑的险恶意味,就识趣得把在朝上虚与委蛇的套路都给收起来了。
高靖夜的年纪也不过弱冠之年,然而沉稳老练,洞悉世事,一切的装模作样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
“太子,老臣家中养了一班歌姬,个个色艺俱佳,您何时能赏脸一起喝个酒?或者我把她们送到您府上?”能混到光禄大夫的位置,杜湛的发家史也不是清清白白的,金钱与美人计一贯是其应急之策,也百试不爽。
可是——
哼,几个舞姬就想收买我,你当我没见过美女吗?高靖夜抬着头,对着空气没头没尾得说,“幽州刺史前年把他女儿送给了本宫。”
幽州刺史薛少逸一直是高靖夜忠实的拥趸,送女儿只是个形式,目的自然是表明自己的态度——对主上绝对一片赤胆忠心。高靖夜看中的就是他这点心意,不假思索得笑纳了。
闻听此话,杜湛吓了一跳,老脸一红,“太……太子,老臣的女儿……”都******能当你妈了,杜湛此话没说出口,只是委婉得表示,“老臣家女皆蒲柳之姿,恐怕会污了太子的眼睛。”
高靖夜思索了片刻,皱着眉慢悠悠得说,“杜大人,那您孙女今儿年纪也不小了吧,听说还是个能吟诗作画的小才女。”高靖夜笑眯眯得看着一张憋成了猪肝色的尖嘴猴腮脸。
杜湛愣了好一会儿,随即在心中将高靖夜从头骂到脚。
“小孙女尚是贪玩心性,不明事理——”原以为杜湛又要推拒,没想到这老狐狸突然峰回路转,欣欣然拉着太子的衣袖亲昵得道,“若能得太子调教,便是小孙女前生修来的福分。”
——
弱柳和风的,在花园里荡秋千的杜芷嫣突然没什么前兆得打了个冷颤,待回过神来,就见祖父杜湛风风火火得从荼蘼架下朝自己走来。
“嫣儿,今天你怎么没跟苏先生学书?”杜湛板着面孔严厉长辈模样,然而一双老来依旧风流的桃花眼打量着孙女,瞧着她唇红齿白、顾盼流萤的天真妩媚样子就觉着自己的老运不会太差。
若能得储君欢心,难保他即便一把年纪还不会连升三级,或许能为官做宰也不一定。
杜芷嫣并不知道她祖父正在打自个儿的主意,仍然如往昔般站得笔管条直的,恭恭敬敬得给他行礼,脆生生得说:“苏先生说洛阳牡丹开得正好,这几****给我放假,让我好好瞧瞧去。”
“洛阳牡丹虽好,然这是在长安。嫣儿,可惜了,今年你要瞧不上牡丹了。”杜湛摇头叹息。
庆朝人爱花,尤爱牡丹,上昭阳殿以作国花。
本来杜芷嫣没觉着有什么遗憾之处,被她祖父这么一说,她也觉着分外可惜。大好时光却圄于宅门之中,岂不是蹉跎岁月,也辜负了西席先生的一番好意。
她有些失落得扁了扁嘴,低着眉眼道:“那嫣儿跟着苏先生上洛阳去好不好?”她口音绵绵软软得撒着娇,仰起头来时浮光掠影,更显得娇憨可人。
“嫣儿何必舍近求远呢?新建的太子府就移栽了数十株洛阳牡丹,端得是富丽堂皇,引得隔墙行人纷纷垫脚翻墙一睹风采。”杜湛垂下头,见着杜芷嫣眼眸中盈盈发光,看样子已是被打动。
“墙……我翻不过。”杜芷嫣不敢说她曾经试图翻过自家墙头,被苏先生抓了个正着,罚抄女戒三遍,克扣十日点心,教训可是个刻骨铭心了。
“不必不必。”杜湛笑得有些奸诈,“你只要穿得漂漂亮亮的,太子一高兴,天天让你看洛阳牡丹。”
年少无知、不谙世事的杜芷嫣不疑有他,真照杜湛的吩咐去做了。
香闺里,陆续进来了数十位侍女,由两个不苟言笑的教引嬷嬷带领着,或持盆端水,或执案盛衣,个个敛声屏气,不敢多言语。
湖绿色的褙子缓缓褪下,露出光洁如白缎的后背,待下裳也翩然而落,杜芷嫣沐浴更衣。
今儿的水味道不一样,杜芷嫣闻着香气馥郁,侵袭肌骨,便多洗了半刻钟。两婢缓缓将她从水中扶起,行至屏风后,换上绯色软缎,用宽幅丝绦在纤腰上打了个宽松的结,衬得腰身更加纤楚动人。
铜镜前的及笄少女出尘绝艳,肌肤吹弹可破,精致的面容宛若如花妙笔细细描绘而就,端得是国色天成。
教引嬷嬷亲自替她绾了发,又含着红丝绳给她开了脸。
到了此时,杜芷嫣方才觉出古怪,不过是寻常梳洗,哪用得着这般郑重其事,又兴师动众……她环顾了周遭凝视自己的婢女,轻蹙柳眉,问道:“崔嬷嬷,咱这是要参加什么盛会吗?”她是打算偷偷溜进太子府看两眼就好,这样便能在苏先生面前吹一通牛逼了。
崔嬷嬷是杜芷嫣的乳娘,自小就管她管得特别严,平素沉默寡言,对于杜芷嫣的疑问她也经常不答,今遭又如是。
“这花瓣你含住,到太子府再吐。”崔嬷嬷的夜叉脸一如往昔般给人印象深刻。杜芷嫣窝火得叹了一口气,问了也白搭。
她不敢违背,轻轻含在嘴里,然后一咽口水……吞了。
崔嬷嬷瞪了她一眼,却也没有责罚,转身将一众丫鬟轰了出去,然后把一本画册交给杜芷嫣。
杜芷嫣心中好生的纳闷,迟疑着翻开了页,未及多看,一张俏脸便飞红,宛若成熟的蜜桃般微微鼓起,以示自己的不满。
“这是……二哥的珍藏?”杜芷嫣脱口就揭了她二哥的老底,崔嬷嬷浑身一颤,敢情这官宦小姐从前就看过?
崔嬷嬷倒三角脸紧紧绷起,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斥责道,“小姐别多问,好好看一遍,马上就用得着了。”
她尽量保持着淡漠自然的口吻,然而嘴角还是自作主张得撇了撇,深觉夫人把教导杜芷嫣房中秘术的任务交给她,自己的老脸真要挂不住。
杜芷嫣低了低眉眼,撩开视线,心道:早就有心想好好研究研究了,只可惜她二哥最喜欢藏着掖着,有好东西也不知道分享。今时可以名正言顺得观看,是以看一遍咋够?
杜芷嫣颇为好奇得观赏——嗯哼,画质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