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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容安馆札记》中的性话题

遗物或遗稿常常出卖它们的主人。素有清誉的高官亡故,在他宅第底下掘出黄金;公认为皎若冰雪的女作家死后,留下的日记句句刻毒阴损,这就不免使生者吃惊,也平空给死者的形象增添了一个维度。不过,在钱锺书先生这里,却不存在这个问题。《钱锺书手稿集》的前三卷,即《容安馆札记》的影印出版,没给我们带来一个新的钱锺书,倒像拿一张保存得更好的底片取代了原有的多少受了点磨损的底片,让本来模糊的变清楚了,让本来僵直的变活动了。

《容安馆札记》共八百余则,与性有关的便有几十则之多,虽然凡所议论未越学术阃域,但话题之广泛、用语之直露,恐怕那些对钱先生知之不深的读者见了要骇怪不已了。其实,对钱锺书先生来说,这不过是“吾道一以贯之”。《围城》里拿性开玩笑的例子还少吗?吴组缃先生不是回忆说,钱锺书给他开英文禁书的单子随手就写出四十多本?夏志清先生不也作证,钱锺书读了马列书自诩对恩格斯的性生活有所发现?古罗马戏剧里的那句“人类的一切于我皆不陌生”(humani nil a me alienum puto),活脱脱是钱锺书先生的语气;也确实如此:在钱先生眼中,恐怕人世间的事没什么是他不知道的,也没什么是他谈论不了的。

《容安馆札记》涉及的性话题,在钱锺书的著作中是空前的。假如说提及女乳、性器是题中当有之义,那么将强暴、男风、两女相悦甚至“后庭花”也纳入到讨论范围之内,就可见钱先生的胆量与器量了——当然,器量终是决定因素,有了器量,许多旁人斗胆提气方做得了的事,他自然而然就做了,何须劳动胆子。只是,手稿的整理者就未必有相同的胆量与器量了。影印本里头删略涂抹处颇多,而这些地方大半与性相关,比如第1240页被墨笔涂去的一段,尚可依稀辨认出所写内容为“《笑林广记》卷四:一矮子新婚,上床连亲百余嘴。妇问其故,答曰:‘我下去了,还有半日不得上来哩。’”云云。也许,是钱先生本人觉得这笑话讲得格调不高,因而删却了,可是翻开《容安馆札记》正文的第二、三页,就会看到整个第三则变成一片空白,只留下末尾的一小段外文增补。不知是否整理者百密一疏,这节意大利诗人卡尔杜齐的诗句(e l’occhio picciolino e quella fessa|che tieni ov’han la bocca le persone)讲的可是女阴。唯一合理的解释是整理者不谙意大利语,误以为该段是对讲中国旧诗的第四则的增补,它才得以侥幸留存。钱锺书先生在札记中谈性常用英语,行文方便固是一方面,免得像中文那么触目怕也在考虑之中罢。

到底他是怎么谈的,总要举个例子来说明才好,下面就将《容安馆札记》第五百八则录出,俾读者参照。

Discussing erotic symbolism, Havelock Ellis quotes the following passage from Huysmans’s Là-bas:“When our human imagination seeks to animate artificial things, it is compelled to reproduce the movements of animals in the act of propagantion. Look at machines at the play of pistons in cyclinder. They are Romeos of steel in Juliets of cast-iron.”(Studies in the Psychology of Sex, Ⅴ P. 4)Mallarmé writes in his Divagations,P.49:“L’outil double.Cette pelle et cette bioche, sexuals——dont le métal féconde les terrains”——which recalls Shakespeare’s Sonnets ⅲ:“For where is she so fair whose un’eared womb/ Disdains the tlilage of thy husbandry?”&Measure for Measure,I,iv,44:“…As blossoming time/that from the seedness the bare fallow beings/ To teeming foison, even so her plenteous womb/ Expresseth his full tilth and husbandry.”(Cf. E. Jones, Papers on Psychoanalysis,ed. 1918,P.153 quoting Pericles Ⅳ, vi:“She shall be ploughed.”etc.)Both ideas are commonplaces in the Italian language:Italians speak of a mortice,a keyhole,etc.as la femina and of a tenon,a bolt,etc.as il maschio;And they have the beautiful expression“La terra è in amore”meaning land ready for cultivation.In English,on the other hand,“Key”&“keyhole”become euphemisms respectively for male and female organs. Cf.Byron to A.Scott:“When a man has been for sometime in the habit of keying a female...”(Leslie A. Marchand, Byron,Ⅱ, P. 799)In this respect, Chinese is nearer to Italian:《周礼》:“司门掌管键”,郑司农注:“管谓钥也,键谓牡”;《月令》:“修键闭,慎管钥”,注:“键牡闭牝也”,孔疏:“凡锁器,入者谓之牡,受者谓之牝”;《朱子语类》卷一百二十五:“‘玄牝’:牝只是木孔承笋能受底物事,如今门闩谓之牡,镮则谓牝,锁管便是牝,锁须谓之牡”;《子不语》:“控鹤监秘记”:“上官昭容曰:‘男女交接,如匙之配锁。’”For“ploughing”and“tilling”in Chinese poetry, see Supra第十六则。The French word“limer”for“accomplir le mouvement masculin de va-et-vient dans le co?t”and the italian word“sega”for“masturbazione”are two other examples of vivid sexual metaphor suggested by tools. Incidentally, Mirabeau was fond of the expression“limer”;e.g.“ils mordent les femmes qu’ils liment avec une préciense continuite”,“elle me paie, je la lime”(L’Oeuvre du Comte Mirabeau,“Les Ma?tres de l’Amour”, PP. 127, 216)In Latin:“limere caput cum aliquo”means to kiss,see intra第六百八十三则。English slang:“Dripping for it”,“floaming at the mouth”is equivalent to“mouiller”in French slang and“essere(mettere)in succhio”in Italian standard speech.cf.“fiddling”(J.Reeves,The Everlasting Circle,P.20).

原文系用英语写就,引文则包括英、法、意、中以及拉丁等语言,我不敢肯定是否所有读者都能顺利读懂,所以僭妄地将其迻译成中文。

蔼理斯论及性象征,尝引于斯曼《彼处》之说为喻:“吾人欲令器具活化,必思仿效禽兽交配之举。试观活塞抽拉之态,非罗密欧之铁杵捣于朱丽叶之钢砧而何耶?”(《性心理学研究》卷五页四)马拉美《散策集》页四九云:“性器锹与锄,借以酝其田。”此语与莎翁商籁第三暗合:“未见淑贞女,不欲人来耕。”又《一报还一报》一幕四场:“籽落花开时有定,男耕女受果无空。”(参观琼斯《精神分析文集》1918年版页一五三引《伯利克里》四幕六场语:“此女当犁之而后已。”云云)此二说非罕譬,意大利语中固习称之。意人以女阴谓榫眼、锁孔,以男根称榫舌、螺钉。且有妙语曰“大地春情动”,喻待耕之田也。英语则以“钥”“锁”为男女性器之讳饰。参拜伦《与司各特书》中所谓“男子染开女锁之习……”(马昌德《拜伦传》卷二页七九九)此处国人与意人为近:《周礼》:“司门掌管键”,郑司农注:“管谓钥也,键谓牡”;《月令》:“修键闭,慎管钥”,注:“键牡闭牝也”,孔疏:“凡锁器,入者谓之牡,受者谓之牝”;《朱子语类》卷一百二十五:“‘玄牝’:牝只是木孔承笋能受底物事,如今门闩谓之牡,镮则谓牝,锁管便是牝,锁须谓之牡”;《子不语》:“控鹤监秘记”:“上官昭容曰:‘男女交接,如匙之配锁。’”中国诗托喻犁耕之例,参前第十六则。法语以“锉”喻性器往来之姿,意大利语以“锯”喻手淫,皆善藉器具设譬之例也。法国文士米拉博喜用“锉”字,如“渠侬御女,锉之无歇,造作不堪”;又如“彼女馈我,我锉彼女,你情我愿”(见《米拉博文集·情圣》页一二七、二一六),拉丁文“以头相磨锉”即吻之义,参后第六百八十三则。英伦俗称“湿一湿”“嘴上濡沫”,与法国俚语“湿”、意大利习称所谓“浸液”正相当也。另参《拉琴》(里弗斯编《循环罔替》页二)。

我特意仿效《管锥编》的风格来意译,实在是因为《容安馆札记》的文字与《管锥编》乃是一脉,只是后者运思更精,文笔也更发扬蹈厉罢了。钱锺书先生一生以在中西文化之间通骑驿为职志,《管锥编》中讲文化相异而思维同理同揆的地方多的是,上面所引札记也是如此。关于钱先生的博学,我们也不必在紫罗兰上洒香水了,可假若我作为普通读者也可以表达一点个人感受的话,那么我想说的倒是,这般大掉书袋像是搏兔而用了狮子的力气。“闭牝”自是本地风光,“开锁”带点异域情调,这里的相似相类是不言而喻的,但此种同理同揆、相似相类是在哪一个层面上展开的呢?是精深的还是粗浅的呢?我自惭才绌,回答不出,只是出于习惯,对村夫野老调笑打趣的话重视不起来而已。

一则恐说明不了问题,再录第六百七十二则中的一段。

王实甫《西厢记》“钮扣儿松,衣带儿解……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一节金圣叹逐句注之有所谓“初动之”“玩其忍之”“更复动之”“知其稍已安之”“遂大动之”。惑人批曰:“柳腰款摆才是动,露滴句太早了。才破瓜女,即说他摆腰,亦太过。”按惑人言是也。袁中郎《花阵绮言》卷二云:“生欲采而女求罢采,女欲休而生未肯休,芳心既动,花蕊未开。”古高阳西山樵子《闺艳秦声·交欢》云:“这椿事儿好难受;热燎火烧怪生疼……做了一遭不歇手(钱氏录文脱“手”字),就是喂不饱的馋狗……谁知不像那一遭,不觉伸手把他搂;口里说着影煞人,腰儿轻轻的扭一扭。”描写入微,胜于实甫,盖已为第二度矣。Bandello Novelle,Ⅱ.21,Lucrezia自述遭强暴即云:“Era ben io ritrosa,era io ostinata contra l’adultero e disposta a non gli consentire,ma non potei già tanto attristarmi e tanto dai disonesti abbracciamenti rivocar l’animo, che il fragile e mobil senso alquanto non si dilettasse e i mal ubidienti(钱氏录文d后无i,据原著补)membri qualche poco di piacere non sentissero,ché io non sono di legno,né generata fui di pietre, ma sono donna di carne, come l’altre.”早已适人,丧其璧亦无云怪。情事则大似柳子厚《河间传》所谓“河间号且泣,婢夹持之……河间窃顾视持己者,甚美。左右为不善者已更得适意,鼻息沸然。意不能无动,力稍纵,主者幸一遂焉(《唐柳先生集外集》卷上;参观《二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五云:“怎当得陈氏乱颠乱(钱氏录文无此“乱”字)滚,两个人用力,只好捉得他身子住,那里有闲空凑得着道儿行淫?元来世间强奸之说,元是说不通的。”又Havelock Ellis, Studies in the Psych. of Sex, Ⅱ, PP.226-9) V. de Sola Pinto&A.E.Rodway,The Common Muse,P.225“The Coy Shepherdess”即云:“Hotly he pursued the Game,/Whilst his heart was on a flame…/Thus she strived all in vain/Whilst she felt a pleasing pain…”则诚如惑人所谓太过者,远不如Herrick:“His Farewell to sack”:“The resisting, yet resigning bride”(Poetical Works,ed. L. C. Martin, P. 45)馀见第二百七十八则。Marino,Venere Pronuba一诗刻画破瓜情状,侔色揣称,洋洋至六百四十八行,最为淫艳。于未入彀前云:“Allora,allor la bella,/a cui saran piaciute/le delizie e gli scherzi,/ tutta al tuo arbitrio esposte,/ ti renderà cortese/di letto per di letto,/ e, la bocca dischiusa/ commettendo a la tua,/le con fiati iterati/spirando avidamente/aura libidinosa,/de. l’anima bollente/ vorrà bear la brama./ Indi, più piana e molle,/... irritando ti al gioco/ con volontaù vezzi,/ ti porrà in qualche parte,/tentando asceni amari,/licenziose dita”(G.G. Ferrero, Marino e I Marinisti, P. 443)尤奇情妙想。既合欢只云:“L’un brama a non sapisce,/l’altr’arde e non invita”(P.436)亦合事理。真此中斲轮手也。

这里外文只引了意大利语和英语,依前例,将班戴罗(Bandello)以及蔼理斯(Havelock Ellis)以下的两段分别意译出来。

……班戴罗《小说集》卷二第二十一回,女子卢莱齐娅自述遭强暴即云:“初不肯从,固拒之,彼亦不得遂。嬲之既久,情动焉,心欲拒而身已违。节操易弛,悦乐难敌。吾一若凡人,非木石之身,乃血肉之躯也。”早已适人,丧其璧亦无云怪。……又蔼理斯《性心理学研究》卷二页二二六至二二九;品脱、罗德威所编《乐府诗集》页二二五《娇羞牧羊女》即云:“男子热求心似火,女人冷拒痛中甜”则诚如惑人所谓太过者,远不如赫里克《金盆洗手》诗“似拒非拒之新妇”一句(马丁所编《诗集》页四十五)。馀见第二百七十八则。马里诺《女神曲》一诗刻画破瓜情状,侔色揣称,洋洋至六百四十八行,最为淫艳。于未入彀前云:“如此良人,调笑以偿。稍无拘执,上汝欢床。樱唇来迎,吐气传香。情急难耐,体软欲狂。一旦入彀,苦果贪尝。”(费雷奥《马里诺宗派图》页四四三)尤奇情妙想。既合欢只云:“郎无劫色意,妾无引蝶心。”(页四三六)亦合事理。真此中斲轮手也。

此段尚有于行间增补的英国诗人克拉肖(Richard Crashaw)之《婚礼曲》(Epithalamium)一节,因字迹难以辨认,兹从略。

卞孝萱先生在《〈谪龙说〉与〈河间传〉新探》一文中尝论证说,柳柳州《河间传》意在政治影射,非淫媟之作。另,《花阵绮言》一般题“楚江仙叟石公编”,而不署袁宏道之名。自然,这些都是题外话了。不知别的读者念了这一段感受如何,我是觉得“描写入微”“侔色揣称”“奇情妙想”云云一点都看不出来。钱先生也许认为此类刻画“亦合事理”,我却感到它们不近人情。钱锺书先生的目光一向是从云端投下的,地上的人事种种免不了要被看扁了,或许这里用得上“圣人忘情”那句话罢。不过,尧好像也是圣人罢,可他却说“嘉孺子而哀妇人”。近代文人里头,周作人先生也是个爱谈性、爱引蔼理斯著作的,可他的气象却与钱锺书先生的迥然不同,这实在是件很有趣的事情。

说来颇巧,我以前奉命写就的《闲话“那话儿”》(刊于《万象》杂志2002年8月号)一文,其间提到弗洛伊德从师于克罗巴克(Chrobak),师傅想开却不能开给女患者的方子是:正常那话儿,反复使用。这段逸事,钱先生在札记的眉批里也引及了(见P. 658—9)。现在我来写这篇文字,或可说是不无因缘罢。然而,《容安馆札记》中与性有关的内容,我逐条细览,却每生百无聊赖之感,不知其所从来。金圣叹曾在“第六才子书”的批本中为性描写声辩:“细思此一事,何日无之,何地无之?不成天地中间有此一事,便废却天地耶?”不错,性是可以探讨、可以研究的,而且应当自由地探讨研究,但拿在人生中出现的频率来当证据就未免思虑不周。说起来,性可以一日甚至多日无之,而平常人饭却得一天吃三顿,如果较真,那饭在文学中的地位岂不要比性还高三数倍?当然这是玩笑话,谁都知道,文学作品里也并未出现一页一餐的胜景。在性方面,亦不妨作如是观。古人每将食色并提,良有以也。我常想,假若自己尚有余裕思考一点问题的话,倒不如就多想想那些“异于禽兽者”的部分得了。钱锺书先生是人类的一切于他皆不陌生,自然又另当别论了。

(原刊于《万象》2005年1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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