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林子回来路上，颖欣唱着欢快的儿歌，像飞来飞去的云雀，用清亮的歌喉诠释快乐。注视着她微笑的样子，我多么想附和两句，和她一起那样欢笑。然而，满脑子蹦不出一个音符，只能望着她乐呵。“啥时给我编啄木鸟？”她突然停止唱歌，带着渴望的口吻问。村路两旁种的基本上是桐树，找不到现成的叶子，压根没办法弄。其实编啄木鸟是最简单，最容易的事，随便一个人看一遍立马学会。我没有立刻应承，故意岔开话题。
“咱俩比看谁先到家？”
“到家要给我编噢。”
“没问题。”我爽快答应，“那数到三一起跑。”
话音未落，颖欣鬼机灵的跑出一截，边卯足劲跑边嚷：“这下看你怎么赶上。”
“耍赖皮，别跑。”我急忙飞奔而追。
她抢先一步到达屋前的洋槐树下，喘着粗气笑盈盈扮着鬼脸，说：“跑得真慢，跟蜗牛一样。”
“懒得和你争辩。”跑得太猛，我有点气短，急促的吸气。等稍微缓过力气，便从地上捡起一根干枝，直接朝低处的洋槐叶扔出去，顿时槐叶四散掉下来。我捡出叶和叶柄完整的，将柄上的叶捋到一块，把所有的叶捆成一扎，再简单打上一个死结。
“呶，啄木鸟。”我捉着叶柄，把编好的东西对着颖欣前后摇晃。
“就是这。”她的表情失望透顶，重复了一遍我的动作。“咋这么简单，你糊弄人吧？”
“哄你有啥意思，”我抡着手里的玩意，解释说，“嘣嘣，象啄木鸟的样子么？”
“扫兴，比这个蚂蚱差十万八千里。”
外婆和颖欣的外婆正坐到门口聊天，等我俩走近，颖欣兴致勃勃向两位老人展示手里的玩意，并从头至尾将今天开心的事统统细说一遍，根本容不得其他人插嘴。她刚停止说话，她的外婆说：“玩得热吗？桌子上有凉开水。”
颖欣摇摇头，带动柳树叶跟着摇摆，“有凉帽遮阴，一点不热。”
她话音方落，外婆责备：“不长记性，上回爬树把腿弄烂疼得直哭，怎么没几天又爬树。”
“看，”我把身体各个部位展给外婆看，“这回没有伤，浑身好好的。”
颖欣的外婆吓唬说：“晌午出门给你叮咛不要上树，咋听不进大人说话。下回要再捣蛋，叫你婆把你送回去，留到这让人不省心。”
“男子娃天生厉害，成天得操心。”外婆无可奈何。
诸如此类的警告对我就像耳边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从来不往心里放，可每次听到依旧会觉得难过。我闹脾气拉下头上的柳条，往地上一扔，摆着胳膊径直跑到竹床上躺下生闷气。颖欣的外婆不依不饶调侃：“人小脾气还大。”
颖欣静静走到床前，站到旁边哑口无言。外公打别家串门回来，见我没有迎上去，郁闷的问：“娃咋闹别扭？”
“说了两句给来劲啦，谁都不理。”外婆说。
“不用管，碎娃最爱那样，消停一阵自然好了。”颖欣的外婆说。
外公性格开朗，哪能安静坐到那儿休息。他笑着用粗大的手轻拍我的背，哄道：“谁把我娃气得，来给爷说。”
我没有回答。
“我娃乖，爷给你两毛钱跟欣欣去买冰棍吃。”
“不吃。”我直截了当回绝。
“犟得不行。”外公笑着对周围人说。
外公没再坚持劝慰，踱步进房间取出一支笛子，擦拭掉上面的尘土，坐到凉椅上，呷了口茶，用粗糙的手按紧上面的小孔，吹奏出一曲悦耳的歌谣。当听见笛音，我惊奇的爬起，眼睛盯着那个神奇的短竹，深深被飘出来的音符吸引，心里的委屈早抛到九霄云外。颖欣似乎更陶醉其中，蹲到旁边长大嘴巴，眼睛分秒不离开外公按动的手指。刚一吹奏完毕，外公将颖欣搁到腿上，抚摸着她的头，笑问：“吹得好听不？”
颖欣机械地点头，撒娇说：“我还想听。”
“爷，我也要听。”见外公对我置之不理，我边主动去纠缠。
“年龄大吹不动了，你俩想听那就再吹一曲。”
孩童时代，能使人感到心暖的场景太少，绝大数随着年龄增长而渐渐遗忘。至于为何对这幕印象如此深刻？那一刻含有的意义过于浓重，能让我回忆起外公婉转的笛音以及第一次找到和颖欣的共同趣向，那跳动的音符瞬间将年幼的两颗心连接到一处，多么神奇的感觉！
此刻，我身处于加拿大多伦多的一间旅馆内，半梦半醒之间仿佛蓦然听到一九九三年夏飘来的笛音，那么悠扬，那么宛转，那么缥缈，象挂于屋檐下的风铃，微风拂过，发出悦耳清脆的声响。这触摸不到的声音急促地叩敲紧闭的心门，每一下都让人泪流不止。往昔的余音依旧回绕，终究无法回到那时的童真岁月。吹笛的人老矣，再不能奏出当初的妙曲。而倾听的人呢？永远回不来了。耳畔挥之不去的音阶令我悲伤不已，宁可流泪痛哭，都不愿睁开眼面对冰冷的世界，想继续徘徊于梦境，寻找和颖欣相识最初的点滴。
当梦走到尽头，就必须醒来面对现实。我茫然盯着天花板发愣，忽然感觉生活的目标变得毫无意义，无论自己做出多好的成绩，却无法得到她的肯定，这是怎样的束手无措呢？假如给自己找一个活下去的目标，那么就是卑贱的消磨光阴，静静等死。嗬，真好笑，明明最害怕死亡，却偏偏选择淡然面对，真是矛盾的心理！
吃过早餐，我打开笔记本，处理这段时间积累的邮件。发现收件箱显示有数十封未读邮件，便像往日那样点击开概略看了眼，并没有收到重要邮件，可我没有立即关掉网页，转而开始写信，把颖欣的邮箱输入地址栏，往正文里键入“身处加拿大多伦多想你，一切安妥，望珍重。”仅简单写出有限的文字，尽管难以传达到天堂，可毕竟能寄到虚拟世界里的某个角落，算是让漂流的信息有一处归宿，然而我呢？从颖欣离开至今，记不清楚给她发过多少邮件，心里非常清楚根本收不到回信，却依旧坚持发送，默然告诉远方等候的丫头，有颗心始终对她矢志不渝。是的，我无法相信最爱的丫头已随风消散，每当面对这个肝肠寸断的现实，总会情不自禁黯然流泪。
想至此，我打开电子相册浏览，当一张张笑脸闪过，心如刀绞，她的笑脸如此灿烂，如此甜蜜，竟成为我永久的伤疤，看一次眼睛湿润一次。有时候必须要面对，能选择一个方法让悲伤减轻到最低程度，应该算是种福音。忽然一张残垣照片浮现于眼前，记忆顿时被拉回逝去的往昔，直接叩开九三年的门槛，把心扉里深藏的太多笑容翻出来回味。
那年仲夏某日午后，屋里人下地干活，我和颖欣玩了会纸画，觉得烦腻没有意思，就跑到离屋子不远的玉米地捉蛐蛐和蚂蚱。这时节的玉米长得矮，叶子嫩，刮不到脸。
“麦茬尖，能把脚扎烂。你穿着凉鞋别进去，我去给你逮。”我说。
她生性乖巧，点头同意站到地头。我顺着行间的空隙往里移动一段距离，眼睛滴溜溜从田里巡视，并竖起耳朵辨别蛐蛐鸣叫传来的方向。其实，地里随处可见蹦跳的虫，没多大功夫手里已攥了几只蚂蚱和蛐蛐。颖欣激动的摇手，嚷：“别捏死了，让我来拿。”
手里攥着东西捉确实不易，我大跨两步到她跟前，脚下没注意踩倒两株苞谷苗。颖欣急喊：“踩到人家的苞谷苗啦。”
我扭头看了眼斜歪的苗，笑说：“多大点事，烂两苗，来，伸手。”
“慢点，别让跑走。”她见我笨手笨脚，“你留个缝，我来取。”
我稍微将手松开点，让虫子探出身体。颖欣一只手护住，另一只小心翼翼逮露出的虫子，当她把所有的虫弄出来，正要准备玩，手里的蚂蚱断掉一条腿，挣脱逃进草丛。颖欣沮丧说：“没逮紧，光剩一条腿。”
“蚂蚱腿爱断，这下逮别捏两后腿。”我从地上拔下一根毛草，要过颖欣手里的蚂蚱腿，将草捅进去，那腿自然伸张。“看，腿会动。”
“让我试试。”她急忙抢去。
这时我瞅到草间有一只大蝗虫，高兴地蹑手蹑脚扑上去，竟逮了个空。蝗虫先急速跳开，张开翅膀飞远。虫没捉到，反倒被一村民对我俩嚷：“到别处去玩。”
刚刚踩了苗心虚，这一喊吓得我俩拔腿往回跑，颖欣顾不得手里的虫，早不知道何时两手空空。她忧虑说：“刚踩倒了两苗，让人知道找你赔咋办？”
“没事，经常踩人家苗，都没见一个人找。”我对踩苗不以为然，却对没得玩感到遗憾，“刚要不是人喊叫，我准能逮住那个虫。”
“那这下玩啥呀？”
我挠头想了下，说：“得找个瓶子，一会要装簸箕虫。”
“这好办，等下回家我取一个。”
“那我在这候，你快一点。”
颖欣径直回屋取来一个罐头瓶。我见瓶子空落，往里面放入两指厚的细土，然后领她走到一处墙根下，那是几堵老墙，常年经受风吹雨淋，底部已渐渐脱落，呈现出一种浅黄的颜色，与上面土白对比鲜明。我捡起一截硬枝，蹲到墙与墙之间的缝隙旁，把掉落下的细土往外刨。
“不是捉虫吗？跑这刨啥？”颖欣疑惑问。
“簸箕虫怪，喜欢往阴暗潮湿的墙角钻。你帮着看，别刨出来让它跑掉。”
“可簸箕虫长啥样子呢？”
“土颜色，跟指甲盖像。”我停下描述，注视她玲珑精致的面孔，被那泓秋水似的眼睛吸引，不禁露出欣喜的微笑。清晰的睫毛下藏有一对黑泽的珍珠，仿佛梦幻般神秘。
“你傻笑什么？”颖欣笑问。
“小兔长得好看呗。”
“嗬！”她咯咯笑得不停。
我细心把刨出的土摊开，神经质地扑弄得一身土，竟意外发现一个蛹，而且是有生命的。“小兔，给你个东西南北虫。”
她瞧了片刻，蹲到旁边盯着蛹乱摆，朝它喊各个方向，见虫没有按照指令摆动，抱怨说：“光会乱摆，哪里会指方向？”
“这虫笨，你多喊叫几声就自然会指对方向，要是不听话，你可以自动转着让虫指出喊的方向。”
“那一点不稀奇。”她对蛹的平白无奇毫无兴趣，本来想继续说下去，可看到簸箕虫拱开土动，高兴地指给我喊，“阿磊，簸箕虫。”
这类虫喜欢阴潮地，被搁到光线明亮处反而难以适应，爬出土以最快的速度朝墙角的湿土里钻，我害怕让它躲进去，忙慌张的用胳膊豁土，迫使簸箕虫改变方向，趁此赶紧逮住。颖欣见成功捉住，把捧着瓶子跟前，我将簸箕虫放进去，它惊恐的迷失方向感，绕瓶底团团转。这下松了口气，我抖抖身上的尘土，转头对颖欣说：“那边渠里有水，走过去洗洗。”
“外婆不让玩水。”
“胆小鬼，你不去我去！要是碰见我婆，可不准说我下水啊。”临走时我交代她说，“把簸箕虫拿回去，小心别把瓶子弄破。”
“不，你领我一块去。”颖欣说。
我至前要过瓶子，拉住她的手说：“这才是好朋友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