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号东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人。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进士。官至翰林学士、知制诰、礼部尚书。因反对王安石变法，受新党排挤，请求外任；后因作诗讽刺新法而入狱，险些丧命。旧党执政后苏轼复因反对尽废新法而受排挤，被迫离京外任。哲宗亲政，新党重新掌权，苏轼被一贬再贬，直至惠州（今属广东省）、儋州（今属海南省）。徽宗朝遇赦，北还途中病逝于常州。苏轼诗词文兼擅，是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主将。对词的贡献尤大，他扩大了词的题材，怀古、感旧、抒志、咏史、写景、记游、说理等均可入词，使词真正突破了“花间”、“尊前”的樊篱，开拓出豪放的词境，与辛弃疾并称“苏辛”。《东坡乐府》存词三百五十多首。
江城子·密州出猎①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②。锦帽貂裘③，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④。
酒酣胸胆尚⑤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⑥？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⑦。
①密州出猎：熙宁八年，密州大旱。作为知州的苏轼到密州境内的常山祈雨，得雨，又往祭谢，归途中与同官会猎。
②“左牵”二句：黄，指黄犬；苍，指苍鹰。鹰、犬都是古人打猎时用来追捕猎物的。
③锦帽貂裘：会猎时随从的装束。
④“亲射虎”两句：《三国志·吴书·吴主传》载：“（汉献帝建安）二十三年十月，（孙）权将如吴，亲乘马射虎于庱亭（在今江苏丹阳县东）。马为虎所伤，权投以双戟，虎却废。常从张世击以戈，获之。”这里作者以射虎的孙权自比。
⑤尚：更加。
⑥“持节”二句：作者以魏尚自比，是说什么时候朝廷派人来赦免我的过错，使我得到重用。据《史记·张释之冯唐列传》载，汉文帝时，魏尚为云中郡太守，卫边有功，匈奴不敢进犯。后因报功时多报杀敌六人，被削职判刑。郎中署长冯唐指出文帝赏罚不当，文帝乃派遣冯唐持节赦魏尚。复以魏尚为云中守，而拜冯唐为车骑都尉。节，使者所持的凭信。云中，郡名，治所在今内蒙古托克托东北。
⑦射天狼：比喻战胜敌国。天狼，星名，即狼星。古时传说，狼星出现，必有外敌入侵。此以天狼隐指当时的西夏。
这是苏轼较早的一首豪放词，作者本人对此作也颇为满意，在给友人的信中说道：“所索拙诗，岂敢措手，然不可不作，特未暇耳。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呵呵！数日前猎于郊外，所获颇多。作得一阕，令东江壮士抵掌顿脚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与鲜于子骏书》）可知这是作者有意与柳永相区别、自成一家的得意之作。
起首“老夫聊发少年狂”，出手不凡。全词纵情放笔，气概豪迈，一个“狂”字贯穿全篇。接下去的四句写出猎的雄壮场面，表现了猎者威武豪迈的气概：词人左手牵黄犬，右臂架苍鹰，好一副出猎的雄姿！随从武士个个也是“锦帽貂裘”打猎装束。千骑奔驰，腾空越野，好一幅壮观的出猎场面！为报全城市民盛意，词人也要像当年孙权射虎一样，一显身手。作者以少年英主孙权自比，更是显出东坡“狂”劲和豪兴来。下片更进一步写词人“少年狂”的胸怀，抒发由打猎激发起来的壮志豪情。“酒酣胸胆尚开张”，写猎后开怀畅饮，东坡为人本来就豪放不羁，再加上“酒酣”，就更加豪情洋溢了。这一场波澜壮阔的“出猎”，勾起了东坡内心澎湃的激情，他油然想起西北边境一直紧张的局势，虽然自己年事已高，鬓发微白，却仍希望朝廷能像汉文帝派冯唐持节赦免魏尚一样，对自己委以重任，赴边疆抗敌。那时，他将挽弓如满月，狠狠抗击西夏和辽的侵扰！节奏快速、动感十足的词篇最后以一个“西北望，射天狼”，充满报国豪情的英雄形象定格，收束简练有力。
此词上片叙事，下片抒情，气势雄豪，酣畅淋漓，在倚红偎翠、浅斟低唱之风盛行的北宋词坛横空出世，振聋发聩，别开了一种英武壮强之风。东坡写慷慨豪雄之词，提高了词品，扩大了词境，从此词与诗并驾齐驱的地位逐渐得到了承认。因此，夏承焘在《唐宋词欣赏》中说：“从宋词的发展来看，在范仲淹那首《渔家傲》之后，苏轼这首词是豪放词派中一首很值得重视的作品。”
水调歌头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①。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②，高处不胜③寒。起舞弄清影④，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⑤，低绮户⑥，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⑦。
①子由：苏轼之弟苏辙字子由。
②琼楼玉宇：玉石砌的楼宇。形容天上宫阙的瑰丽。《酉阳杂俎·翟干佑》有云：“见月规半天，琼楼金阙满焉。”
③不胜：禁受不住。
④“起舞”句：在月光下手舞足蹈，身与影相偕，其乐无穷。
⑤转朱阁：月光流转，照到华美的楼阁。
⑥低绮户：月光低低照进华美的门窗。
⑦婵娟：代指明月。
这首《水调歌头》，作于宋神宗熙宁九年（1076），即丙辰年的中秋节。其时苏轼贬官密州，政治上很不得志，又兼兄弟长期分离，在中秋醉饮之后，感慨系之，写下了这首久被称道的好词。南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赞曰：“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
这首词表现了词人深刻的思想感情的矛盾，人世间所遇的困顿挫折，使他幻想超凡的天上；而天宫的清虚空冷，又使他留恋实实在在的人间。最后词人发现，不论天上人间，都没有幻想中所希望的那么完美无缺，真正的希望所在乃在人间的切实生活之中。
上片表现词人由超尘出世到热爱人生的思想活动，侧重写天上。仰望高天明月，把酒问天：“明月几时有？”以向往光明的热望与青天对谈，何等磊落的胸怀，何等豪放的气魄！青天难答，又连发问：“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把对于明月的赞美与向往之情更推进了一层。因问之而不得其解，故有乘风归去之愿：“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乘风归去”说明词人对世间不满，“归”字有神仙自喻的味道，好像他本来住在月宫里，只是暂住人间罢了。一“欲”一“恐”显露了词人千思万虑的思想矛盾，是词人出世与人世的矛盾心情的表露。“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做清寒寂寞的天上神仙，不如生活在这虽然有烦恼忧愁，但却是有实际快意的人间为好！这是执著地追求人间的生活，从幻想天阙生活彻底落脚在人世了。
下片抒发的是人间的感慨和对于生活的希望。“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由中秋的圆月联想到人间的离别，借见月而表达作者对亲人的怀念之情。“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三句是词人对人世悲欢离合的诠释，词人受佛老思想的影响，形成了一种洒脱、旷达的襟怀，齐宠辱，忘得失，超然物外，把作为社会现象的人间悲怨、不平，同月之阴晴圆缺这些自然现象相提并论，视为一体，求得安慰。结尾“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词人把悟得之理，深情地告诉子由，互相可以在“难全”之中，多加保重，争取生命长久，深情长久，此夕共赏明月，争取后会有期，这是积极进取的生活态度。
作为苏词代表性篇章之一，此词自然和人生、幻想和现实、庙堂和江湖、出世和入世，疑问团团，矛盾重重，而终于豁然开朗，自我解答。通篇境界高远，情理兼融，语言流转，风格潇洒，其浩然之气超绝尘凡。格调奇拔，“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胡寅《酒边词·序》），是历来公认的中秋词中的绝唱。
永遇乐
彭城夜宿燕子楼，梦盼盼，因作此词。①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如三鼓②，铿然一叶③，黯黯④梦云⑤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⑥。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⑦夜景，为余浩叹。
①燕子楼：唐代尚书张愔有爱姬名关盼盼，能歌善舞，雅多风态，被张愔纳为妾。尚书殁后，盼盼独居十余年，终绝食殉情而亡。盼盼所居之小楼名燕子楼，在张尚书宅第内。
②（dǎn）如三鼓：三更鼓声。如，击鼓声。
③铿然一叶：一叶落地发出很大的声响。
④黯黯：暗而不明的样子。
⑤梦云：以神女喻盼盼，故称梦云。
⑥“山中”二句：面对山中归路。极度思念故乡，极目远望故乡。
⑦黄楼：熙宁十年（1077），苏轼率军民抗御黄河大水，保卫了徐州城，水退后于次年二月在徐州城东门上筑大楼，涂以黄土，名为黄楼。
本词为元丰元年（1078）十月苏轼任徐州知州时所作。词中即景感怀，以“梦盼盼”为契机，抒发人生无常和世事如梦的深沉感喟。
上片写夜宿燕子楼的四周景物和梦醒后的迷茫失落。深夜寂静，明月皎洁如霜，轻风和畅，在弯弯曲曲的池子里，鱼儿跳出水面，圆圆的荷叶上滚下了晶莹的露珠。三更时分，夜深人静，一片树叶落地都铿然有声。词人从梦中惊醒，踏遍小园寻找旧梦，却无处可得，只见一片茫茫夜色，夜茫茫，心也茫茫。故梦与夜景。相互辉映，似真似幻，惝恍迷离。下片直抒感慨，说自己倦于作客他乡，很想回家过田园生活，可是故乡缥缈，归路难寻。“燕子楼空”三句，由张、关故事引出对整个人类历史无限深沉的感慨：昔日燕子楼中的旧事，已如梦一般逝去，而古往今来无数代人的欢乐、怨恨，又何尝不像它一样也如一连串连续的梦境？结尾词人从燕子楼想到黄楼，黄楼为苏轼所改建，是黄河决堤洪水退去后的纪念，也是苏轼守徐州政绩的象征。但词人设想后人见黄楼凭吊自己，亦同今日自己见燕子楼思盼盼一样，抒发出“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的无穷感慨，从而使自己挣脱了由政治波折带来的巨大烦恼，精神获得了解放。
词由梦盼盼而起，但又不为盼盼事所限，感慨中融入了官场失意、思乡念里的身世之感和对人生对历史的体认，使得词作情思深沉。“燕子楼空”三句说尽关盼盼事，千古传诵，郑文焯手批《东坡乐府》云：“公以‘燕子楼空’三句语淮海，殆以示咏古之超宕，贵深情不贵迹象也。”其用事而不为事所使、贵精神不贵迹象的写法很受人们称道。
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①
缺月挂疏桐，漏断②人初静。谁见幽人③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④。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⑤。
①定惠院：在黄州（今湖北黄冈）。苏轼谪居黄州，初来时曾一度寓居定惠院东。词即作于此时。
②漏断：滴漏之声不闻，表示夜深。
③幽人：隐居之人。苏轼《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诗：“幽人无事不出门，偶逐东风转良夜。”与词意正合。词里幽人喻鸿，故《蓼园词选》说：“专就鸿说，语语双关。”
④省：理解。
⑤“寂寞”句：一作“枫落吴江冷”。
本词作于元丰三年（1080），时词人被贬谪黄州，寓居定惠院。这是一首咏鸿之作，借月夜孤鸿这一形象寄托了作者的身世感慨。贬谪黄州，幽囚一隅，爱国情愫既不被理解，又不肯随波逐流，浓重的彷徨惊疑，牢落孤寂之感，高洁无偶的怀抱，都通过孤鸿表现出来。
此词选景叙事均简约凝练，鸿与人、主体与客体浑然一体，深得比兴之旨。黄庭坚跋云：“东坡道人在黄州时作，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非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是？”陈廷焯《词则》亦云：“寓意高远，运笔空灵，措语忠厚，是坡仙独至处，美成（周邦彦）、白石（姜夔）亦不能到也。”正道出了此词格奇而语隽的特点。
定风波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①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②且徐行。竹杖芒鞋③轻胜马，谁怕，一蓑④烟雨任平生。
料峭⑤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⑥潇洒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①沙湖：“黄州东南三十里为沙湖，亦曰螺师店，予买田其间。”（《东坡志林》卷一）词乃往沙湖看田的路上遇雨所作。
②吟啸：吟咏，歌啸。常用以指人意态闲雅。
③芒鞋：芒为多年生草本植物，其茎之外皮所编织成的鞋即称芒鞋。词中代指草鞋。
④蓑：蓑衣，用竹叶或草、棕叶编成的雨披。
⑤料峭：微寒。
⑥向来：刚才。
本词写元丰五年（1082）在黄州沙湖的一件小事，见出词人在贬谪生活中胸怀开朗、心头平静的一面。上片起二句“穿林打叶”，已见风雨非小，然“莫听”、“吟啸”、“徐行”层层递进，写其心境闲适。结二句“竹杖”、“芒鞋”、“蓑衣”与“马”对比，人虽在野，但一任平生，处之泰然。下片换头二句“春风”犹冷，“山头斜照”写时令之转，气候常变。结二句回首来处，雨、晴两不存在，境界无所差别，此写心之平静。
此词之所以成为脍炙人口的名作，在于它的内涵深广丰富，极富哲理意味。词人不避风雨、听任自然，不计得失、不怕挫折的精神，体现了他坚韧的意志和旷达的胸怀。郑文焯云：“此足证是翁坦荡之怀，任天而动。琢句亦瘦逸，能道眼前景，以曲笔直写胸臆，倚声能事尽之矣。”（《手批东坡乐府》）
西江月
春夜，蕲水①中过酒家饮。酒醉，乘月至一溪桥上，解鞍曲肱②少休。及觉，已晓。乱山葱茏③，不谓尘世也。书此词桥柱上。
照野弥弥浅浪④，横空隐隐⑤层霄。障泥未解玉骢骄⑥。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⑦。解鞍欹⑧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①蕲水：发源于湖北蕲春之四流山，汇入长江。
②曲肱（ɡōnɡ）：弯起胳膊，即曲臂而枕。义取《论语·述而》：“饭蔬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③葱茏：草木青翠茂盛。
④“照野”句：月光照耀原野，满满的蕲水泛着细小的波纹。弥弥，水满的样子。
⑤隐隐：昏暗不明的样子。
⑥障泥：垫在马鞍之下、垂于马腹两旁以遮挡尘土的纺织品，名马鞯。玉骢：青白色的马。骄：马壮健活跃不受拘勒。《世说新语·术解》：“王武子善解马性，尝乘一马，著连钱障泥，前有水，终日不肯渡。王云：‘此必是惜障泥。’使人解去，便径渡。”词反其意而用之。
⑦琼瑶：美玉。比喻月色美好。
⑧欹：斜倚。
本篇写于元丰五年（1082）三月，作者被贬黄州时。词前有一段小序，简要地记述了此词的写作过程，文字优美精练，与词珠联璧合，相得益彰。此乃苏轼的首创。
词写酒后独自骑马夜游蕲水溪山之间，醉眠芳草的景象和感受，表现了词人放浪形骸、随遇而安的超然物外情怀。上片写词人途中见到的清幽美丽的春日月夜景色：溪水淙淙，云层依稀，皎洁的月光笼罩着旷野……所写的环境澄澈明净，衬托出词人的胸怀高洁，绝无纤尘。结拍言马未解鞍，正昂头摇尾，向主人显示骄矜之色，表示自己一点也不累，快继续赶路吧！而主人呢？却早已醉意朦胧，东倒西歪，实在支持不住了，但又不甘示弱，故托辞曰：“我欲醉眠芳草。”马欲行，人欲止，构成了一对矛盾。换头两句直承上文，可以看成是主人对“玉骢”的解释：我要留下来，是怕你渡河时踏碎了那一顷“琼瑶”！巧妙的构思，令人浮想联翩。歇拍二句写欹枕绿杨桥下，尽情地欣赏和体味美好的自然景色，忽听杜鹃声啼，醒来一看，原来天色已届黎明，表明词人已达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
全词意脉清晰，画面生动，融写景、抒情、叙事于一体。陈廷焯《词则》云：“《西江月》一调，易入俚俗，稍不检点，则流于曲矣。此篇写得洒落有致。”正指出了此词笔触清新恬淡、格调优美高雅的特点。
念奴娇·赤壁怀古①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②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③。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④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⑤初嫁了，雄姿英发⑥。羽扇纶巾⑦，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⑧，多情应笑我⑨，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⑩江月。
①赤壁：三国时孙刘联军大破曹操的赤壁之战所在地。其地究竟在何处，众说纷纭，其说竟有九处之多。一般认为应在湖北蒲圻的赤壁山，被称为武赤壁；词中指黄州的赤壁矶，亦称赤鼻矶，被称为文赤壁。
②故垒：旧的军事营垒。
③人道是：《苕溪渔隐丛话后集》曾引苏轼语云：“黄州西山麓，斗入江中，石色如丹，传云曹公败处所谓赤壁者。或曰：非也……竟不知孰是？”周郎：三国东吴名将周瑜，字公瑾。《三国志·吴书·周瑜传》云：周瑜二十四岁时被任命为“建威中郎将”“吴中皆呼为周郎”。是孙、刘联军的主帅之一。此处呼为周郎，有赞美意味。
④一时：指三国时代。
⑤小乔：乔，史书作“桥”。《三国志·吴书·周瑜传》：瑜从孙策攻皖城（今安徽潜山）“得桥公两女，皆国色也。策自纳大桥，瑜纳小桥”。时在建安三年（198）。赤壁之战则在建安十三年（208），周瑜小乔已是十年夫妻。
⑥雄姿英发：姿态雄俊，指容貌；英气风发，指神采。
⑦羽扇纶（ɡuān）巾：手执长羽毛做的扇子，头戴青丝带做的头巾。汉末、魏、晋间名士多此装束。
⑧故国：此指三国赤壁古战场。神游：遐想，指追思赤壁破曹景况。
⑨多情应笑我：“应笑我多情”的倒装。
⑩酹（lèi）：倒酒于地祭奠。
清代词论家谓东坡词“自有横槊赋诗，固是英雄本色”（《词苑丛谈》），在《东坡乐府》中，最具有这种英雄气格的代表作，则首推这篇被誉为“千古绝唱”的《念奴娇》（大江东去）。这首词作于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七月。当时，由于苏轼以诗文讽喻新法，被贬谪至黄州，这首词就是写他游赏黄冈城外的赤壁矶时的所见所感。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词的开端，作者便以无比雄健的笔力把眼前奔腾不息的大江与浩瀚的历史长河融为一体。“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诸句，上承澎湃的气势，又跌宕地创造出一种舒缓而平坦的境界。他把笔触轻轻放置在三国周瑜指挥的赤壁之战上，目的是既使“千古风流人物”有了具体的落脚，又把磅礴的激情导向了历史的深层。接着写景抒情：“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词人酣畅淋漓地描绘出了长江赤壁的雄奇景象。“穿空”言赤壁矶头的高险，让人仰观其形；“拍岸”写江水冲激之猛，使人俯闻其声；“千堆雪”极写腾空浪花之白，令人远睹其色。这种从不同角度而又诉诸于不同感觉的浓墨健笔的生动描写，一扫平庸萎靡的气氛，把读者顿时带进一个惊心动魄的奇险境界，使人心胸为之一振。“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总束上文，在由衷的赞叹中又深埋着物是人非的无穷感慨，为下文的抒情奠定了基础。
上片侧重写景，下片则笔锋一转刻意写人。“遥想”两字，把人们从眼前的赤壁带到了三国龙争虎斗的岁月。词人从周瑜的年龄、装束、仪表、神态和战绩入手，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一位风流儒将的完美形象。而写周瑜的功成名就又在于反衬自己的落魄沉沦，“周郎是宾，自己是主，借宾定主，寓主于宾”（《蓼园词选》）。下面“故国神游”几句，词人从历史的追忆返回到对个人现实生活的感叹，饱含着词人遭受贬谪、未老先衰的无限感慨，对人生思索和感叹的主题终于直露而出。前面“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蕴藏着的人生短暂，“一时多少豪杰”包含着的物是人非，在这里都涌向了高潮。写景在于写史，写史在于写人，写人又落脚于袒露自己的坎坷遭遇和壮志未酬。词作在摇曳跌宕中句句紧扣、层层深入，正如《蓼园词选》中所说：“总而言之，题是赤壁，实为己而发，离奇变幻，细思方得其主意处。”最后，词人用“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将历史与现实、景与情、人与物，都一起升华到人生哲理的高度。在“人生如梦”的浩叹中，词人化悲愤为旷达，融无穷于须臾，使苦难深重的人生罩上了一层瑰丽的色彩。
全篇将写景、怀古和抒情结合在一起，大开大阖，纵横古今，意境宏阔，气势不凡。明人王世贞道：“昔人谓铜将军铁绰板，唱苏学士‘大江东去’，十八九岁女子唱柳屯田‘杨柳岸晓风残月’，为词家三昧。然学士此词，亦自雄壮，感慨千古。果令铜将军于大江奏之，必能使江波鼎沸。”（《艺苑卮言》）可谓知言。
临江仙
壬戌九月，雪堂夜饮，醉归临皋作①。
夜饮东坡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③？夜阑④风静纹⑤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①雪堂：苏轼在黄州东坡所筑堂名。临皋：在黄州城南，苏轼有寓于此。
②东坡：在黄州城东，本营房荒地。苏轼来黄州次年即元丰四年，开垦筑室于此，并以为号。
③营营：来往奔波之貌。代指来往奔忙的生活。
④夜阑：夜深。
⑤縠纹：指江上波纹。縠，绉纱。
本词作于元丰五年，时在黄州。苏轼以罪人的身份谪居黄州，被地方看管，精神上痛苦困惑，忠君爱国、建功立业的进取思想与避世隐居思想激烈地斗争着。这首词反映了作者欲求脱离政治、脱离社会，以求解脱痛苦、获得精神自由的遁世隐居思想。叶梦得《避暑录话》记载，子瞻在黄州，“与数客饮江上，夜归，江面际天，风露浩然，有当其意，乃作歌辞，所谓‘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者，与客大歌数过而散。翌日喧传：‘子瞻夜作此词，挂冠服江边，拏舟长啸去矣。’郡守徐君猷闻之，惊且惧，以为州失罪人，急命驾往谒，则子瞻鼻鼾如雷，犹未醒也。然此语卒传至京师，虽裕陵（神宗）亦闻而疑之。”可见此词流行之广，亦可窥知苏轼当时的生活处境和心境。
“夜饮东坡醒复醉”，一开始就点明了夜饮的地点和醉酒的程度。醉而复醒，醒而复醉，当他回临皋寓所时，自然很晚了。“归来仿佛三更”，“仿佛”二字，传神地画出了词人醉眼朦胧的情态。接着，词人已到寓所，在家门口停留下来时，“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深夜归来，敲门不应，坦然处之，三句展示出主人公风神萧散的形象，还使人感受到一种达观的人生态度、一种超旷的精神境界。
下片一开始，词人便慨然长叹道：“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这突兀而起的喟叹，是词人长期孤愤心情的喷发，正反映了他在“听江声”时心境之不平静。词人静夜沉思，豁然有悟，既然自己无法掌握命运，就当全身远祸。顾盼眼前江上景致，是“夜阑风静縠纹平”，心与景会，神与物游，为如此静谧美好的大自然深深陶醉了。于是，他情不自禁地产生脱离现实社会的遐想，唱道：“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他要趁此良辰美景，驾一叶扁舟，随波流逝，任意东西，将自己的有限融化在无限的大自然之中。这样的词句飘逸而浪漫，也只有东坡磊落豁达的襟怀才能流出。
定风波
常羡人间琢玉郎①，天教分付点酥娘②。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③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①琢玉郎：对男子的美称，谓其姿容美白如玉。
②点酥娘：对女子的美称，谓其肤色洁白腻润似凝酥。
③岭梅：指大庾岭上的梅花。
苏轼的好友王巩（字定国）因受苏轼“乌台诗案”牵连，被贬谪到地处岭南荒僻之地的宾州。王定国遭贬时，其歌伎柔奴毅然随行到岭南。元丰六年王巩北归过黄州会见东坡，出柔奴（别名寓娘）为苏轼劝酒。柔奴家世住京师，苏轼问她：“广南风土，应是不好？”柔奴答以“此心安处，便是吾乡”（《苕溪渔隐丛话》引《东皋杂录》）。苏轼听后，大受感动，作此词以赞。
上片由“琢玉郎”引出“点酥娘”，称赞柔奴明眸皓齿，容貌出众，且能“自作清歌”，即席演唱，歌声如白雪飞舞，能使“炎海变清凉”，此写柔奴天生丽质和歌声之美妙，美好超旷的歌声发自于美好超旷的心灵，这是赞其高超的歌技，更是颂其广博的胸襟。下片赞赏柔奴不以迁谪为意、随遇而安的人生态度。她跟随主人被贬归来，虽历经磨难，仍然笑容满面，青春焕发，若无身处逆境而安之若素的可贵品格，何以能够如此？“笑时犹带岭梅香”，既写出了她北归时经过大庾岭这一沟通岭南岭北咽喉要道的事实，又以斗霜傲雪的岭梅喻人，赞美柔奴克服困难的坚强意志。结句“此心安处是吾乡”化用白居易“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种桃杏》）和“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初出城留别》）诗句，又带有王巩和柔奴遭遇的烙印，铿锵有力，警策隽永，是对柔奴的高洁人品和随缘自适的旷达乐观的歌颂，亦抒发了作者在政治逆境中随遇而安、无往不快的旷达襟怀，寄寓着词人的人生态度和处世哲学。
八声甘州·寄参寥子①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②浦口，几度斜晖？不用思量今古，俯仰③昔人非。谁似东坡老④，白首忘机⑤。
记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处，空翠⑥烟霏⑦。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约它年、东还海道⑧，愿谢公雅志⑨莫相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⑩。
①参（shēn）寥子：僧名道潜，法号参寥子，本姓何，于潜人。与苏轼交善。苏轼贬黄州，参寥子不远千里相从。苏轼知杭州，参寥子寓居智果精舍，苏轼为他重建法堂并题榜。
②西兴：在浙江萧山，即西兴渡。
③俯仰：谓时间迅速，转眼之间。王羲之《兰亭集序》：“俯仰之间，已为陈迹。”
④东坡老：苏轼自称。
⑤忘机：忘却机心，甘于淡泊，无意于功名利禄。
⑥空翠：晴天。
⑦烟霏：烟雾弥漫的天气。
⑧“约它年”句：谓与参寥子约定他年重游浙东，退隐山林。浙东滨海，故称东还海道。
⑨谢公雅志：指东晋谢安归卧东山的夙愿。《晋书·谢安传》：“载安虽受朝寄，然东山之志始不渝。”“造泛海之装，欲须经略初定，自江道还东。雅志未就，遂遇笃疾。”雅，向来，一向。
⑩“西州路”三句：这里化用晋人幸昙旧事，表明自己要实现退隐的夙愿，以不使参寥子因抱憾痛哭于“西州路”。《晋书·谢安传》载：羊昙者，泰山人，知名士也，为安所爱重。谢安过西州门病死后，“（昙）辍乐弥年，行不由西州路。尝因石头大醉，扶路唱乐，不觉至州门。左右白曰：‘此西州门。’昙悲感不已……恸哭而去”。沾衣，谓哭泣。
这首词是元祐六年（1091）苏轼奉召入京，寄别好友参寥子时所作。时词人在杭州，故从钱塘潮写起。上片起句破空而下，写出钱塘潮的气势。风“有情”、“无情”，灌注了词人强烈的主观色彩。接着从空间转向时间，“几度”、“今古”、“俯仰”，引发读者对沧桑变迁、人世代谢的千古幽思。“谁似”两句词人自写豁达超脱、淡泊宁静的心境，亦衬托着知心友情的珍贵。下片回忆与参寥子漫游西湖时所欣赏的美丽风景，并借谢安东还海道之志不遂致使羊昙哭于西州门的典故，表达了与友人相携归隐山林、泛舟江湖的志趣和愿望。郑文焯《手批东坡乐府》评此词曰：“突兀雪山卷地而来，真似钱塘江上看潮时，添得此老胸中数万甲兵，是何气象雄且杰！尤妙在无一字豪宕，无一语险怪，又出之以闲逸感喟之情，所谓‘骨香神寒，不食人间烟火气者’。词境至此，观止矣……云锦成章，天衣无缝，是作者从至情流出，不假熨帖之功。”指出此词是作者真情自然流露，不假雕饰，巧夺天工，可谓知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