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风府晚宴
晚上子时，回雪终于在琼枝阁歇下了。这一件屋子是李氏专门命人临时清扫出来的，又遣了两个二等丫头和一个管事嬷嬷服侍守夜。晚宴是在大房的横霄院里摆下的，老夫人向来不喜吃食，因而总是在自己房里浅浅吃上一些糕粥之类的，今日也亦如此。所以二风老爷和李氏邱氏几位夫人，再加上徽清徽梦几位嫡子一道陪着蔚木回雪二人吃了饭，算是给他们接尘了。
李氏道：“老爷也未曾和我提起，所以今日匆匆忙忙备下此宴，还望不要介怀才好。”她脸上已恢复了平日端庄的浅浅笑意，既然木已成舟，李氏自然调整心态，温声细语地和蔚木回雪聊起了家常。十多年夫妻，一朝接回外生子，开堂入族，如此一日，若是换了别人只怕连一口气都没有喘明白过来，李氏却已神态自若了。安排起蔚木回雪事宜轻车熟路。
李氏问道。
“你们二人远道而来，现在就是一家人了。就不要拘束自己，有什么便和我说好了。老爷朝政繁忙，我理内院也有些年数，虽乏善可陈，但一定不会委屈了你们。清儿梦儿还有芝儿几个，以后便是回雪的长哥长姐了。对了，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的生辰？和怡儿杰儿比，不知道谁更年长一些呢。”
回雪答道：“大庆十七年的闰三月二十。”
李氏笑道：“这日子是不错的。生的日子很好。比杰儿倒是大了几个月。那么便是排行第九了，以后这上上下下可得改口叫你九姑娘了。杰儿严儿还有明儿，都得改称呼了。”
风老爷道：“可不是。徽清，徽梦，徽湘，你们几个可别叫错了。”
正在吃饭的三人乖乖应了声是。
邱氏也道：“每年可过生辰？按理到了大庆五十五年，才得又一个润三月，那时候才满一岁呢。”
说罢，众人皆笑了起来。徽梦笑道：“可不是。我母亲总是愁这些祝日节庆开销，妹妹倒好，刚一进门，可替风家省下了几十年的银子呢。”
众人又是一阵笑，邱氏笑着骂道：“这小蹄子就是嘴贫，连你母亲都要取笑。”
徽清道：“婶娘节俭贤良，是风家的福气。《尚书·大禹谟》有云，克勤于邦，克俭于家。我们风家虽贵为大梁第一将军府，但是从不骄奢淫逸。这口碑在大梁是赫赫有名的。九妹妹，日后住久了就明白了。风家朴素，九妹妹不要介意才好。”
“哥哥说哪里话，”回雪道，“这几日餐食我平生乃前所未见，是极好极好了。我诚心欢悦，怎会介意呢？回雪出身寒谨，如果有什么做错的地方，还希望父亲母亲，哥哥姐姐指正责罚。”
风老爷道：“这府里上上下下都温文和善，雪儿你一定会喜欢的。我们父女分离十年，现而相聚，就一定要珍惜这份缘分才好。蔚木你一人照顾雪儿定然是十分辛苦。今年几岁了？可曾婚配了？”
蔚木一张俊脸淡淡的，看不出表情，垂头道：“过了今年就满二十六了，还不曾婚配。”
李氏惊讶道：“岁数也不小了，怎么还不曾娶妻呢。这可怎生是好。你虽然义薄云天，照顾雪儿十年，可也不能误了终身啊。我过几日便帮你物色一下现在还未有婚约的名门闺秀。可不能再耽误下去了。”
蔚木微微红了脸，忙道：“夫人有心了，蔚木惶恐。只是缘分天定，蔚木也志不在此。再者，雪儿能与风大将军相认，我已十分满足。不日，便会折回北国，重回故里。”
风老爷道：“你既然来了大梁，怎还有回去的道理？我看，不如就在这里寻份差事，安家落户可好？”
蔚木忙摆摆手，道：“我已离家三年，思乡情甚。今日能看到雪儿有归，已是安心。还希望老爷成全，让我归乡。”
李氏叹了口气：“像公子这样重情重义之人，思乡情切，也是可以理解。”
徽清道：“可公子就不想看着九妹妹成婚嫁人，安稳一生吗？留在大梁，便可以时常与九妹妹相聚，不是很好吗？”
又转而对回雪道：“九妹妹，你劝劝你舅舅吧。你不想他留下来陪你吗？”
回雪望着蔚木，很小心翼翼地才说：“总是要舅舅开心才好的。”
蔚木也望着回雪，断断续续低声道：“我……自然是会经常回来看看雪儿的。只是……住在大梁，总是有些违和感的。我从小不喜欢挪地，还请将军和夫人恩准，许我回北国。”
两人相依为命十年，回雪年岁尚小，却早就没有了孩童的开朗活泼，两人满脸伤感，眼里都是不舍，却又不得不分离，又担心伤害了对方，话都是说得小心翼翼。旁人看着这天人一般的二人，谈吐举止却依然青涩羞谨，都止不住地在心里叹息。
这一顿饭于是乎边吃边聊，吃得比以往都久。风将军虽然是很不情愿，但总算是勉勉强强答应送蔚木回国了。只是让他答应，以后若是有什么事，或是想回来，一定要提前告诉他，他定会派人去接。
风老爷在心里面不住地感到遗憾。他还记得几天前，韩宇带着他们二人来见他。蔚木带着回雪几经周转打听，才打听到将军府的地址。奈何人微语轻，根本入不了门。只好拜访韩府，希望能见到韩宇，通过这位在将军面前当差的人带他们见将军。韩宇也算是在大梁都城有些脸面的人，看蔚木和回雪的面貌就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再加上他跟随将军已久，也隐约知道十年前在北国风将军曾与一名美貌女子结婚。
风老爷十年后重见自己喜爱女子的哥哥，和酷似兰儿的雪儿，半天都哑着嗓子几乎要落下泪来。只是风老爷信奉男儿有泪不轻弹，使劲忍了忍，好似咽下了一口浓浓的血水，苦于黄莲，但又终于苦尽甘来，今生还能见到自己的亲生女儿，如此美丽，宛若天仙下凡，好像简直在做梦一般。
他不由地紧紧抱住雪儿，宽阔结实的肩膀仿佛一下子垮了下来，老了好几岁似的，不住地颤抖。早应该相见的三个人此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不住地望着对方，风老爷第一句话便是：“我还是负了你的母亲。”
雪儿千里跋涉，哽咽着在自己父亲肩头嘤嘤哭泣，此时听了这句话，终于情不自禁喊了一声爹爹，眼泪落得更凶了。
风老爷这几天是怎么也看不够雪儿，绞尽脑汁恨不得万千宠爱集她一身。只是风老爷身为一代武将，天性憨厚，只是觉得很想做些什么，可又不知道如何才能弥补这些年对雪儿的愧疚。他当时心里便暗下决心，一定要让雪儿入族，使她名正言顺成为风家的子女，将来再挑一个她心仪的如意郎君，使她这辈子都衣食无忧，幸福快乐。他也决定要好好为蔚木谋一个前程，因为以他的一表人才，若不是照顾雪儿，一直为生计奔波，恐怕现在在北国也早已能步入仕途，娶妻生子了。但是一耽误，便耽误了十年，现在居然连婚配之人都没有。只可惜蔚木执意回北国，连雪儿都劝不了他。风老师只好心里想着定要好好派人护送蔚木回国，赠他锦缎金银，使他这一生衣食无忧。蔚木曾经说过他只喜欢看书写诗，若钱财这些身外之物能使他不必为生息奔波，从此安心做自己喜欢的事，或成为一代大儒，或做一个明官，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这一天，似乎过了很久很久。安置了蔚木回雪之后，风老爷还是百般不放心地护着雪儿回房，亲自看着她歇息了才放心。对着那几个丫鬟嬷嬷和门口的小厮护卫，千叮咛万嘱咐，唯恐他们不尽心，使雪儿受委屈。他这几天总拉着蔚木和雪儿说话。
蔚木面目英俊，但总归出身贫寒，坐在一旁像个木偶似的，落了小家。从前他可不是这样的。风老爷初遇兰儿时，蔚木也还不过十六岁，跟在他妹妹一旁总是护着她。当兰儿一定要和他成婚时，蔚木还气得要追着杀他，恨他抢走自己妹妹。成婚那天蔚木都赌气不肯来，但最后还是一夜没睡，早上一大早就来见兰儿，问她如果风将军欺负她，他就无论如何都会带她走。问她幸不幸福。
那时候风老爷还依稀记得蔚木是那样一个十分张扬跋扈，性格乖张的年轻人，也很喜欢和年轻姑娘说笑。一晃十年，没曾想性子居然变得如此沉默寡言，表情呆滞，简直判若两人。他和回雪该受了多少委屈啊。风老爷心疼不已。雪儿虽然爱戴自己，但开始见到自己时，也总是沉默寡言，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风老爷猜雪儿也定是每天都过得担心受怕，所以才养成这样的性子。
风老爷一个完全不懂情调为何物的人，见了雪儿，天天想法子逗她开心，和她说话。韩宇在一旁看得心酸，风老爷这样完全是下意识的。过了两三天，雪儿终于有了一点笑颜。这样，风老爷终于下定决心，要跟整个风府摊牌，他一定要接回自己的亲生女儿，还要让她风风光光地入族。于是，这才有了开篇的那一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