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外国叔叔
出了楼门,我们的脚步明显加快。小欧慌里慌张的模样使我放下扛得太久的袋子,蹲在河边吃吃发笑。
“什么人哟,这个时候你还笑得出来!”她回过头边说边在我肩膀轻轻拍了一下。
“我只是觉得从自己家里扛东西出来还偷偷摸摸的,很奇怪嘛!”我继续在笑。
她坐到我身边,在背上给我一拳,然后若有所思地望着忽明忽暗的江面发呆。
“我们去下游那座桥上,把袋子从桥中间扔下去,我看那里水更深一些。”
我的心难免有些失落,袋子里的东西可是我长时间的努力所得。一些零件还是买来的,比如不锈钢材质的无缝钢管,还有学校体育老师指挥学生跑步时要扣响的发令枪,它的枪身好像是合金的,很坚固。我们从文体用具店买来,只需用钢锯去掉它上面一小部分,再焊上无缝钢管,差不多一枝枪的雏形就成了。
若非小欧这样坚持,我是断然不会轻易扔掉这些可以换钱的宝贝的。事后想起这事我都心有余悸,若是我坚持留下那些宝贝,把小欧扔进河里的话,又会是怎样的结局呢?但是,这个令人烦恼的问题我很快有了答案—―对于一个人来说,他的宝贝不会有很多,这只能说明我的宝贝是她—―应小欧。
已是午夜过后的凌晨,桥上、及与之相通的前后路上阒无一人。布口袋“通”地一声掉进河里时我原地不动,感觉我的心被扔进河里。于是我双手抓着桥上的石扶栏,向下望去,想确定它入水的具体位置,因为我还有日后将口袋捞起来的心思。由于桥身遮住不太光亮的夜空的缘故,桥洞下更显黑暗,什么也看不清,我只记得是第四个桥洞的正中间。
从桥上下来,我们听到一阵嚎叫,声音浑厚而低沉,发自男人之口,由靠岸的第一个桥孔发出,它鬼魅悠扬地飘荡在夜空,还从对岸传来回音,令人毛骨悚然。
我觉得桥下指不定是什么东西,在四月差不多漆黑的夜晚我们赶紧离开这里比较稳当,于是拉上小欧快步朝家里奔去。
她挣脱我的手,驻足不前。回头看了看那桥,说:“那是一个人的吼声,难道你听不见吗?”
我认为在深夜里吼叫,即便真的是人也是精神不正常,我们用不着摊上这等闲事。
“我想回去看看,桥孔里究竟是什么东西!”
“你不怕吗?”我问。
“我已经决定了,你怕的话可以离开!”她的口气坚决又固执。
我会怕吗?在一个我心仪的女孩面前?
我们沿着河边一步步走近靠岸的第一个桥孔,河水只在第二个桥孔里微微拍打着,发出细微的声音。第一个桥孔里完全没有水漫进来,不过,踩在湿软的绵沙上,会留下很深的鞋印。
桥孔靠岸处是与河堤相连的石壁,一堆黑乎乎的东西出现在壁边,还在不停蠕动,两个人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我感到我们握在一起的手在发颤。
离那堆东西两三步距离时,它猛然跃起,向我们扑了过来,速度之快简直令人始料不及。我把小欧朝旁边一拉,使它扑了个空。
“小偷,强盗!还我钱来!”
一种奇怪的令人发怵的声音在桥孔里回荡,也让惊魂未定的我们感到万分诧异。
我们快速退出桥孔,沿着来时的路没命地朝岸上的大路跑去,不敢回头。
两个人跑到桥头的路灯下,扶住水泥电杆不停喘息,就在这时,那黑影已经窜至小欧身后,并且一把抓住她的衣服。
一股怒火涌上我的胸口,瞬间战胜心里的恐惧。我冲上去,将小欧挡在我身后,不顾后果向着黑影拳脚并用,全然不管对方是人是鬼。奇怪的是,黑影好像一点儿也经不起我的拳脚,“扑通”一声,向后倒了下去。
小欧虽然显得惊讶,却无一丝一毫的怯意。她抓住我的手,凑近黑影倒地处,弯腰仔细打量。
惨淡的午夜路灯的微光倾泻在那堆东西上面,现在,我们才看清楚。横在地上的并不是什么怪物,那原本是一个人!
这是一位我没有见过的人,他浑身裹着褐色的像是被单一样的外套,一顶有细格子的六角帽盖住头顶,深陷的眼眶里是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闪烁着透人心扉的寒光。一脸的络腮胡子,鼻子又长又尖,嘴巴宽大。使我想起幼时看过的动画片《鱼盆》里那位胸前挂着十字架的外国传教士。
小欧蹲下去伸手挠挠他,这家伙好像累坏了,闭眼喘息着,看不到有任何反应。
“外国叔叔?”她对我说,同时睁大两眼。
“我看也像!”
“问题是他为何蹲在桥下?”
“这个只有他清楚,我们不妨问问?”我说。
虽然他浑身散发出令人无法忍受的垃圾一样的恶臭,我们还是抓住他的双臂,试图让他从地上起身。但很快我们放弃了努力,因为这家伙实在太沉,简直抵得过两头猪!
他躺在地上,眼睛时而睁开、时而半闭,嘴里不断咕哝着我们听不清楚的话语,并且上气不接下气,像一位弥留之际的老人正向尘世吐露他最后的心声。
“水…给我!”他终于冒出一句我们能听懂的话来。
“他大概是渴了!”小欧说。
“我…我不止是渴,还饿极了!”他的话听上去又急又失准音,还非常生硬。不像我们本地人,或者可以说与我们根本不同民族,“我差不多有一周没有进食,我选择呆在河边,是那里有水可以延长生命,我…我还有妻子儿女在遥远的地方,虽然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他们,但我不想抛下他们不管!”
我和小欧面面相窥,几乎不相信他说的话。但是,看着眼前这位虚脱厉害的人,我们顿生怜心。
先得清楚他来自何方,又因何出现在这里。不过很快我们发现一切努力都是枉然,他已全无知觉,动也不动地躺在地上,完全像一位正待入殓的亡者。
小欧认为必须将他弄回家去,否则他一定会因饥渴而亡。
我们用尽全部力气才把他扶拢家门,这时候他倒是有了点起色,我们累的爬在地上,这位外国叔叔咳嗽两声过后,已经能够站立稳当了。
“哪里是什么外国叔叔,不就是一位维吾尔族人吗?”我外婆以非常肯定的语气说,似乎不容任何人辩解。
外婆告诉我们,他不止一次出现在我们县城,也来过我们这条小街。刚开始身上披满羊皮褂子,不下十件。他带来的东西是XJ地区的特产,走街串巷在这里兜售,别看他操一口生硬的汉语,却是个地道的生意精,他的东西卖的贵,一件羊皮褂子居然要人一个月的工资,不如提个石灰罐子去抢人。现在,外婆说她还是头一次看到这家伙如此落魄的样子。
他的情况也不复杂,外国叔叔总是在春节前来我们这个县城。火车把他和他家乡的特产一并带到我们这个城市,一般情况下每每刚过春节他的东西便兜售一空,然后再踏上回乡的旅途。之间要经过SC、SX和差不多整个GS的地界,火车正常情况下需要行驶一周时间,最后抵达我们国家的边陲—XJ维吾尔自治区。
这次的意外出现在他购买返程车票的车站售票厅,外国叔叔排队很长时间才轮到他。不是票已售完,也不是火车临时停运,是他的钱包不翼而飞,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那一刻,他说感觉有一盆冰水从头上淋下—让他瞬间失去意识。
几个月来外国叔叔一直在我们县城的各个角落奔走,派出所的民警告诉他去县民政局看看,民政局的人以尚在春节假期为由让他等待,之后又说需要上级的指示,看有没有与之相关的政策方可行事。上面的推脱与他的行为不无关系,他首先要求立刻见到偷光他钱财的小偷,要亲手将他大卸八块,有关人员当然无法马上让他如愿,情急之下他把对方当成小偷,冲上去又抓又咬,受伤者不下一人,于是,人们认定他精神上有不小毛病,最后轰他出去,再不想接近他。不过,他的肚皮不容等待,他开始靠行乞度日,也时常与老鼠和蟑螂在街角、墙边或是桥下同眠,直到今天遇上了我们。
考虑到我们眼下拿不出足够的钱可以使他踏上回乡之旅,我外婆开始号召整条小街上的街坊募捐。那时候家家的生活情况都很困难,孩子多的人家一日三餐都成问题。所以,能够募集到的也只是他们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一点点小钱,虽然时间匆匆过去了一月,我们还是凑够了外国叔叔需要的路费。
由于这街上成为临时菜市,街坊们基本上都参与了蔬菜的经营,以从中赚取利润,我外婆自然不甘落后。她每天很早,差不多凌晨三四点就起床,从那些远道而来的农夫手里以批发价买来蔬菜,把它们分类,整理得干干净净,天亮了再出售给城里人。这个活儿赚钱不多却异常辛苦,但外婆从不抱怨,给那些蔬菜美容是她非常愿意做的事情,干起来专心致志,一旦受到打扰她就想冒火。
那段时间“外国叔叔”住我们家敞房,外婆在靠近厨房的过道里用木板搭起一个临时的床位,成为他下榻的卧室。刚开始他像是精神上有点儿问题,但很快恢复过来,见我们一家人、包括小欧都在忙碌,他也不愿意闲着,每天帮我们剥大蒜,我和小欧时不时到他的床边,与他交流,尽管语言上的障碍使双方都有些困难,但是,小欧却不减热情,她想了解有关维吾尔族的一切,她说一想起电影里看到的那些能歌善舞的维吾尔族人,就觉得兴奋,不过,我们眼前这位大叔并不是大学者,他能够让我们知道的只有葡萄、哈密瓜和羊皮褂子。虽然如此,我们还是非常开心,一边做事情一边对大叔的发音哈哈大笑。
那时只要是去皮的大蒜,被城里餐馆的采购看见,无论有多少都会让他们全部买去,有时候还头一天出钱预定,生怕别人抢先买走了!
我们在一天夜里送他去车站,在登上CD至WLMQ的列车之前。车站候车室里,外国叔叔一直面向我们跪下,无论怎样劝阻他都不肯起身。
那时经过我们这里的车次很少,列车停靠的时间也只有短短的几分钟,赶车的场景很像是在你死我活的战场。火车尚未停稳,出站口的铁门一开,作为进攻一方的乘客黑压压的一片,聪明的车站工作人员这时会赶紧朝两边跑,否则将被人流淹没,踩成肉饼。旅客们个个都卯足了劲,不遗余力地冲向他们的敌人――节节相连的绿色车厢。
人群涌到车前,列车员却不开车门,因为车厢里已经载满乘客,不管下面的人如何喧嚣,都车门紧闭。眼看开车时间临近,人们攀上车窗,打开窗门,搭起肉梯,一个个头先入窗,后面的人努力将前面的人塞进窗去,不管车里的乘客愿不愿意。火车很快启动,被挪下的人愤怒到极点,又一同转身,涌向车站办公室,挥舞拳头发出阵阵嚎叫,看样子个个都有吃掉车站站长的决心。
以后好多年过去,我再没有见到过外国叔叔,我外婆口里的那位维吾尔族大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