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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每一种孤独都是可耻的

1

米妮的尴尬来自家里的逼婚。父母总是不断提醒她,她是个单身剩女,她该找一个属于自己的男人。皇帝不急太监急,她反倒觉得,感情不能急于求成。

她马上就要踏进三十岁,青春早已经和她挥手道别,28岁的女人,穿行在人群里,不好不坏,没人看出她的尴尬,亦没有关心她的尴尬。她和25岁以下的姑娘相比,已经明显失去了年龄上的优势。和三十岁以上的女人相比,她又显得稚嫩不足。

米妮在一家杂志社做执行主编,用她的话来讲,名头好听一些而已。不过也是捧着别人饭碗的打工仔。她有很强的鉴赏力和洞察力,对文字的把握独特精准。很多文章,她大致扫过一遍,就知道作者的功底和未来的发展。她觉得文字是作者的灵气,情节是作者的想象力。一个作者有没有天赋,将来能闯到何种境界,都是注定的。有的作者气势很强,可没写了多少年,就会被大浪掏走。有的作者磕磕绊绊,一路走下去,越走越好。天赋和勤劳,功不可没,也缺一不可。

米妮是才华横溢的姑娘,也因为这种过人的才华,生活对她来说,是完全透明的。每张脸,每颗心脏,她都了解它们有着怎样的情绪和故事。其实,她宁愿浑浑噩噩过一辈子。因为这样,还能有幸福的感觉。

好文章就像好男人,可遇不可求。

银子经常会向她请教关于一些问题,比如男女关系,比如工作经验。银子是米妮最好的拍档,她们同事多年,彼此之间有着常人无法理解的默契。银子是那种很容易出风头的女孩,当然,她并非刻意,而是自身优势的出类拔萃。银子跟了她几年了,从一个城市转战到另外的一个城市。她们不仅仅是上下属的关系,还是交心的闺蜜。银子比她小两岁,没有男友。从她认识银子开始,银子就没有男友。她长了一副天使般的面孔,秀丽的面容像一朵沉静莲花撑开的花瓣。她身边围绕着很多追求者,可她偏偏拒人于千里之外。

米妮记得银子刚入行的时候,问过她一个问题。

她问米妮,如果资质不高,也算不上勤勉,但是就一心想靠文字实现利益的人,他们怎样出头的?

米妮向来坚持天赋论,

米妮当时稍作思考回答她说,对于那种人,只有投机取巧,大概才有出路,人分三六九等,有的人善于投机取巧,努力钻营。拼了小命在笼络人脉,靠关系吃饭。很多作者希望和编辑熟捻,关系铁了,稿子想法设法钻了空子递上来了。这就是自由市场的”大白菜“理论,想着做熟,可以把烂白菜捎带卖掉。可惜,文字不是白菜,不能长此以往。实力加运气,一个人的运气再好,实力才是明明白白的东西,搞小动作的人,迟早会被这个圈子淘汰。

大概是从彼时始,银子就追随在米妮的身后,无怨无悔地做她的跟班。她的忠心可鉴明月。后来,她跟着米妮来到深市,在潘件的杂志社一扎根,就是数年。

在办公室里,银子是“收礼女王”。男人们为了取悦她,不停地送花,送礼物。她收礼收到手软。

米妮问她:“干嘛不把礼物退回去?”

银子一本正经地说:“反正他们已经买了,退回去也是浪费钱财,倒不如把这些东西变现,可以资助山区的困难儿童。我在替他们行善。”

“银子,你是我唯一搞不懂的女人。”米妮笑着说。

“你是在盛赞我吗?”银子也笑。

“算是吧!”米妮忽然想起来:“这一期的模特是个新人,叫凌宝漪,是老总钦定的。像靠这种关系进来的姑娘,她的资质还算不错,回头你可以看看。”

“我看过了,是很不错。人靓,也会配合。可惜,空长了一副大脑,好象一副天真无邪,却无知得很。捧这种女孩,“后台”是很冒险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给后台捅了篓子。”银子不免有点遗憾。

“哈,同感!”米妮接过话柄,不由感叹道:“现在有才有貌的女人愈来愈稀缺了。”

“你就很不错!”

“我?一个老太婆,马上就要奔三了,站在青春的尾巴尖上,随时都会被摔得粉身碎骨。而且,我知道,肯定是脸先着地。”米妮自嘲。

银子邀请米妮:“下班后,一起吃饭吧!”

“今天不行,我要陪表妹和她那个混蛋男友吃饭。”

2

杜晓染一个人赴会,而且眼睛红红。

“你们又吵架了?”米妮坐定。

杜晓染默不作声,她干瘦的身体,直直地坐在位子上。脸上的雀斑似又多了几颗,像苍蝇留下懈怠的记号。

“我说了很多遍的,你该好好爱自己。赚钱不是供养男人玩乐,是让自己活得更好。你平时可以去做做SPA,做一下塑形,或者学点技巧,我记得你小时候,特别会画画。你需要转移注意力,不要把所有精力都放到男人身上。这让男人吃不消的,自己也会特别难过。”

“表姐…”杜晓染欲言又止。

米妮示意她说下去。

“为什么漂亮的男人靠不住,总是想着勾三搭四,他们难道就没有羞耻感吗?”杜晓染目光亮晶晶。

“男人的多情是源于他们的构造,尤其是漂亮年轻的男人,荷尔蒙分泌旺盛,禁不住美色的勾引。有的男人很龌龊,什么样的女人都想试一试,就像换衣服,他需要知道,那一款衣服更适合他穿。对于你说的羞耻感,在他们第一次被女人伤害的时候,就消失殆尽了。一个放荡不羁的男人,背后藏着一个曾经伤害过他的女人。他们善于用借口把花心当作理所应当。”米妮给杜晓染这样分析说。

杜晓染欷歔:“怪不得你不找男人,你太了解他们了。”

“不是我不找男人,遇到合适的,我当然会爱。我想找一个至少是我读不懂的男人,他不必高大英俊,不必富贵多金,只要心地善良就可以。”

“你还是有梦想的。”杜晓染喝光了眼前的果汁。

“当然,梦想永远不会泯灭。”

两个人坐到夜已阑珊。杜晓染接到关木一的电话,急着告辞出来。

临别,米妮叮嘱杜晓染:“周六的下午,一定要去杂志社去做模特。”

“我行不行?”杜晓染忙着问。

“当然可以,化妆和不化妆,基本上是两个人。你这种气质,很独特。正好我们那里新来一个模特,你可以和她一起拍。这一季的主题是邻家女孩,她太漂亮。”

“好,我一定到。”杜晓染挤上了巴士。

3

银子带着杜晓染来到化妆间。造型师围着她转了好几个圈。杜晓染羞得恨不得把头埋到地板下。

“很有可塑性。”造型师大赞。

杜晓染抬起头,疑惑地看着银子。银子伸出手,做了一个OK的姿势说:“晓染,造型师的技术一流,他不会看错人。”

杜晓染被造型师拉到座位,她盯着镜子里平凡的自己,还是不相信造型师能把她变身成为另外一个人。造型师把她的头发束起来。然后把红红白白的东西往她脸上搬。这个工作,就像是装修工,不同的是对象。

两个小时过后,杜晓染变身成功。妆容很细腻,根本看不出粉饰,却脱胎换骨一样。慵懒的短卷发,红润的脸孔,雀斑被遮掩,五官显出玲珑的精致。她套上一套碎花伞状短裙,露出细长的腿。照片拍出来,她几乎认不出自己。

“这是我吗?”她问摄影师。

“当然是你,经过PS后,你会更漂亮。”

银子这时叫:“朱小姐来了。”

一个宛若妖精的女孩走进来。杜晓染一眼就认出了她。她曾给她搬过家,只是,她的那天的气色没有如今鼎盛。她披着波浪卷发,头顶戴着钻石王冠,穿着最新一季的礼服,走起路来,摇曳生香。看得出,她彻底摆脱了穷酸气。

“朱小姐,你好!”杜晓染跑过来搭讪。

凌宝漪盯着她的脸,满是敌意地问她:“我认识你吗?”

“我是杜晓染,你搬家那天,你还记得吗?”她比划着,希望她能明白。

凌宝漪立刻高兴起来:“啊,是你啊,我都认不出你了。你也当模特吗?真是大变样。”她有种故人久别重逢的喜悦。

“我是拉来垫背的,不为了别的。”杜晓染解释,她需要让任何人知道,她不是贪慕虚荣的姑娘,她不需要为了名利把自己丢出去。

“你说的我好象为了别的一样。”凌宝漪笑了起来。

杜晓染习惯性地掩住嘴巴说道:“啊,我说错话了,你别误会。”她又说:“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的。”

“故意的,逗你的。”

“你妈咪还好吗?”杜晓染想到那个妖娆性感的中年女人。

“她不好,感冒发烧,所以今天没有陪我来。”

杜晓染又说了一些客套话,摄影师已经等得不耐烦。凌宝漪跟杜晓染摆摆手说:“一会儿见。”

拍完照片,她来找杜晓染,杜晓染已经卸了妆。化妆的自己再漂亮,也不属于真实的她。她还是喜欢现实里那个干瘦平庸的自己。

“我的身体就像住着两个人,让我真不习惯。”杜晓染仰视凌宝漪的姿色,心想:如果她有这样的美色,关木一就会无暇顾及其他的女人。

“你还是化妆好看些。”凌宝漪啧啧称赞。

杜晓染已经看清凌宝漪是个心无城府的女子,便不介意她再说些什么。她没有天生丽质,值得接受这样的命运。

“咱们去喝两杯吧!“凌宝漪提议。

杜晓染左右为难,银子出来救驾:“好啊,朱大小姐请客,我们自然都去。”

凌宝漪笑着扯了她一把嫩脸:“当然我请客,走吧。”

杜晓染、凌宝漪、银子,还有米妮,这四个女人聚在一处,去了灯红酒绿之地。

4

美人到走到哪里,都会被群众的聚光灯追踪的。米妮特别懊恼和凌宝漪出来。她若非是为了表妹,不会跟这样的女人结交。她历来看不起徒有其表的人,尤其是又长了一副水灵灵模样的姑娘。

从一进酒吧的门,就被人拦住搭讪,语言挑逗热烈。有人干脆问她们的价码。凌宝漪怡然自得,已见怪不怪。银子逗笑开出十万一夜的高价。有人干脆骂她女神。

杜晓染问银子:“他叫你女神?”

银子,米妮都知道她清纯,凌宝漪骇笑解释:“女神经病的统称就是女神。”

多简洁明了的概念,杜晓染跟着笑起来。她是没有市价的,就算按斤两称,也是亏死人的买卖。她不存在被人追求过多的困扰。如今见了男人如苍蝇一样围着她们转,她反而觉得新鲜。

米妮小声说:“这里不适合你。”

杜晓染和她故意较劲儿:“没有适合不适合,只有敢不敢来。”

米妮气得一个人在吧台喝闷酒。她知道,跟着这样的女人在一起鬼混,迟早要出事。想法刚沉淀,就应验了。一个看似财大气粗的暴发户,跻身到她们中央,非缠着凌宝漪喝酒。凌宝漪不从,就争执起来。

米妮见来人喝的半醉,便躲到一旁,用手机拨打了110。男人还在纠缠,凌宝漪先下手为强,扇了男人两个响亮的耳光,男人以凌宝漪打人为由。强行要带凌宝漪离开。这时,凌宝漪才开始害怕。

杜晓染吓得失了魂,惊惶不知所措。银子则拉住凌宝漪的胳膊,和男人据理力争。眼看凌宝漪就被男人拖得出了酒吧口。

米妮拦住男人,大喝:“我已经报警了,警察马上就来。”

男人见她坏事,挥起一掌,正中她的左半边腮骨,麻痹的感觉蔓延了左脸。警车呼啸而来,男人落荒逃走。

警察把她们带进派出所询问,几个人总结出那个男人的形象:板寸,脸上横生肌肉,眼睛水肿,鼻翼外翻,嘴唇饱满。络腮胡。身体很健壮,发毛浓密。

米妮说:“捉住这个人的机会渺茫,就算捉住,也不会判刑,顶多和解了事。”她的腮开始红肿,麻痹逐渐成为肿痛。她捂着脸对银子说:“看来要请几天假了。”

银子拍拍她的肩膀:“放心,这种事我替你做。”

杜晓染心疼变成内疚:“表姐,你来我家,让我照顾你。”

“算了吧,你还是照顾你的小狼狗吧!”米妮心里有怨气。

凌宝漪仓惶往米妮手里塞进一样东西,转身走出好远,她对三个人大声说:“是我的补偿。”

米妮张开手,是一条纯金手链,足有五六十克重。

“真幼稚啊!她的世界一切都可以用金钱和物质代替。”银子的语气里充满了鄙视。

“我反而觉得,她很可怜。”杜晓染说。

米妮怪怪地问:“她可怜?我还觉得你可怜呢!”

“她是我们书记的新女人,才刚开始,她现在的生活不一定如意。你们要知道,一个已婚的男人和小姑娘之间,不会有结果的。何况,男人都图新鲜,不会和她长长久久地相守下去。”杜晓染泄露了凌宝漪的秘密。

银子叹了一口气:“怪不得,长了一副妖精相。很多事情,都是注定的。”

米妮没说话,她把手链交给银子,银子点点头,长久的默契,是不需要用语言多做修饰的。她拒绝了两个人的好意,独自一人驱车回家。

5

一个人的生活处处渗着荒凉,灯光是孤独的,床是孤独的,米妮的床上放了两只枕头,一只用来躺,一只用来抱。那个粗鲁男人下手很重,米妮用酒精消毒后,敷上冰袋。这一场惊心动魄的经历,成了她心中的阴影。昏睡到半夜,突然惊醒。脸很疼,更恼人的是,牙齿也开始凑热闹。右腮的后槽牙跟风一样巨疼。她含了酒精,不管事;漱口水,不管用。冰袋,不管用,盐水,花椒水,味精水,统统失效。

她弓着身子,觉得倒霉的运势开始发酵。她坐在电脑前,上了网。

再耐得住寂寞的女人也需要倾诉。她试着给网友admin发了一个恸哭的表情。他的头像亮起来,对着她晃来晃去。

Admin和她聊了两年,其中甘苦相互倾诉。他们没见过面,亦没有俗气地语音视频聊天,甚至连对方的照片都不曾要过。他们谈信仰,谈人生,谈痛苦和快乐,谈风花雪月的感触。偶尔也会谈到文学,谈到莎士比亚,谈萨冈,谈杜拉斯。他们是灵魂的知己,彼此惺惺相惜。

他问米妮:怎么了,怎么哭了?

米妮:我的脸疼,牙齿也疼,心也在疼。

Admin:脸疼要看医生,牙疼也要看医生,心疼让时间来缝补,只要没有破碎,就有希望愈合。

米妮:说得轻巧。

Admin: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不必觉得难堪,你和我之间不需要遮拦。

米妮:今天和几个姑娘去酒吧,被一些男人纠缠,为了解救那漂亮姑娘,被男人打了一掌。

Admin:你的行为高尚,可是做事欠妥,明天一早,赶紧去看医生。

米妮:唉,你永远那么冷静和理智。

Admin:我的心里,也有过伤口。曾经爱过一个小女孩,她的母亲极力反对我们交往。当初也傻过,为了找她,千里迢迢跑到别的城市,差点被当作强奸犯给抓进监狱。那段时间,心是空的,脑子也是空的,被爱情迷得脱离六道,后来,我让她跟我一起走。她不跟,她是个俗人,不属于任何人。可是,我就是放不下她。

米妮:红尘凡俗,都是俗人,我们都逃不过命运的捉弄。

Admin:我过段时间回深市,等我去了,咱们可以坐一坐,一起喝上几杯。

米妮:你最好晚点来,我可不想顶着一张红肿的丑脸去见你。

Admin:咱们又不是谈恋爱,超越外貌的美丑。

米妮的心里微微一凉,不禁失望。她对自己的魅力实在不敢恭维,她和爱情成了绝缘体。在她脆弱的时候,她还是希望有人关心她,爱护她。再怎么说,她毕竟是个女人,外表多强硬,内心就有多软弱。

她和Admin互道晚安,天已大亮。简单洗漱,戴上口罩,到医院去检查。

幸好无大碍,医生开了点药给她。她倒到床上,睡过去。很漫长的一段睡眠,好象过去了一个世纪,醒来,已经过去一天一夜。她洗漱的时候,看到镜子中一个憔悴的女人,浮肿的眼泡,浮肿的脸部,无精打采的样子。单身女人的苦楚就是,不管遇到什么,都要自己捱。她凄凄地苦笑。

6

米妮的手机刚开启,就进来很多电话。有公司老总的,有银子的,还有一个久未谋面的前任男友蓝宇航,他多年未换掉手机号,她则多年没有删除掉他的手机号。但是,他们的的确确缘尽情绝。

她拨打了银子的号码,银子在电话里跟她说了两件事,一是关于凌宝漪的,她又送来两千块钱做为营养费,还给她的首饰,她坚决不要。二是关于老总潘件的,他离婚了。

米妮说:“这两件事跟她都没关系。”

银子在电话里嗤嗤地笑:“没关系才怪。”

“银子,我的霉运肯定来了。”米妮言道。

“想必是人生中的烂桃花到了,用你的话说,这都是注定的。”

放下电话,米妮的牙齿又开始作痛。蓝宇航的电话再次打进来。米妮踌躇了许久,直到电话挂断。她实在想不到有什么理由去接这个电话。

电话再次想起来,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涵义。

“我需要你!”蓝宇航第一时间,第一句话就这样说,且说得气喘吁吁。

“你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虽然很久未联系,他们的口气依旧熟络。

他说:“除了你,我想不到谁能帮我。”

“别说没用的,借钱没有,要命一条,来拿旧情来卖弄,根本不值钱。我没门路,也没各种可能。”她挂断了电话。

凭着他的性格,他一定会再打来。米妮没猜错。他是那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男人。他的电话闪过屏幕。

“你到底要干嘛?”米妮对他死缠烂打的功力显得特别无奈。

“我在你家附近,你出来,我再告诉你。你如果不出来,我会一直等。”他显示出无赖本性。

米妮“哼”了一声,知道他说到做到。

他们约好在一家中式餐厅见面,餐厅只设火锅,他提早好了一桌子的肉肉菜菜。他们已分手两年,两年的光阴把蓝宇航打造成另外一个男人,虚胖,臃肿,有着小小起伏的啤酒肚,两鬓有了白发。眼角的皱纹出卖了他的年纪。他大她十岁,转眼已经苍老成这幅德行。

她戴着口罩出现在他面前。他探起身,客套得好似见上帝。

“好久不见,你还好吗?”他用一贯的伎俩在唆使她心软。

“收起你的假惺惺,有话直说。”米妮硬邦邦地甩过这句话。

“你看,你还是那样尖锐,你不知道,男人面对你这样的尖锐会吃不消的。”他露出疲倦,然后抬起眼皮,望着她:“你真的那样讨厌我,连面都不愿意再见了。”他指她戴口罩。

米妮不想跟他解释,就点点头。

“真让人伤感。”他看着沸腾的锅底,挤出两滴眼泪,他叹了一口气:“不过,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别恨我,世事无常,谁都不能主宰谁。你肯定饿了,先吃饭。”他把一打牛肉卷丢进火锅里。

“你的演技依旧高超。”米妮控制不住地挖苦他。

“谢谢,我当初应该去考影视学院的。”他的脸色愈发难堪。

说完这句话,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她病了,癌症。”这一次,他真的在难过,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滑进他的手心。

米妮不知道怎么会蹦出那样一句话,她说:“那恭喜你了,又可以再接再厉,找更年轻,更幼齿的女孩了。现在中年死老婆是交运。”

话从嘴里跳出来,就再也收不回去了。米妮自觉失了水准,便低下头。她以为他会拍桌子瞪眼和她大发雷霆。没想到,他哭得像个孩子。

“我是对不起你,可是她没有,如果老天爷给我们报应,应该报应在我的头上。”他泪如雨下。

“我不是故意的。”米妮补充。

他好象没听见一样,继续说着:“罪恶的开始,会用罪恶结束。当初不该那样欺骗你。我和她,如果能认识到这一点,可能就不会有今天。”

米妮被他哭得有点慌乱。她怯生生地打断他:“你今天来找我,应该不止告诉我这个消息吧!你想让我帮你什么?”

他停下来:“我实在没办法了,不然,我不会来找你。该借的钱,全部借遍了。”

“要钱?”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是。”

“要多少?”

“越多越好。”他小声说。

“真是臭不要脸。”米妮的愤怒是突然而至的。她撇下他,准备离开。

“我等你消息。”他站起来,眼角挂着湿润的泪痕。

“不必了,你们的死活跟我没关系,我更没有义务为你们的命运埋单。”她掏出五百块钱拍到桌面上,咄咄逼人:“这个钱,是饭钱。”

“我会再给你电话的。”他在她背后喊。

7

有一种人,没人关心她的钱够不够花,没人在意她的伤势如何,没有人关心她寂寞还是不寂寞,他们当她是一眼永不枯竭的泉水,在累了,渴了的时候,他们会想到她。她就是为别人疗伤的木头人。米妮就是他们眼中的木头人。从前是,现在依旧是。

蓝宇航是她苦恋五年的男人,从出现到离开,他彻底摧毁了她心里的那座堡垒。到如今,她的世界依旧是一片废墟。废墟年深,却一直荒芜着。虽然偶尔,也有开在废墟上的小花,却禁不起寒冬腊月。

她认识蓝宇航那年,开始对文字感兴趣。大三,她给本市的一家报社投稿。稿子没发,却接到了编辑的回复,说她很有潜力,文字很灵动。让她稍作时日,必有成就。这是极大的鼓励。

那个编辑就是蓝宇航。他们本无交集,却在这样的情结下相识。不久,她的稿子刊登在本报最醒目的专栏。一年后,蓝宇航鼓励她到报社实习,他们一见如故。彼时,她二十二岁,蓝宇航三十二岁。蓝宇航当时已经订婚,为了米妮,他和未婚妻分手。最初的两年,他们感情尚好。后来,蓝宇航辞职,带着米妮远赴深市。他说,这里才是天堂。有才华的人才有出头之日。深市的确是天堂,在天堂里,他迷失了方向。他们争吵,怨恨,欺骗。蓝宇航很快周旋在纸醉金迷的虚华中。他在夜总会结识了一个女孩小金,他们相互迷恋,他不让她再坐台。她也收起心,跟着他一心一意地过日子。蓝宇航背着米妮,把家里的大部分存款交给小金。米妮被蒙在鼓里。当她知道小金的时候,蓝宇航的感情已经覆水难收。米妮找到小金,她想知道,是怎样的女孩让他成为那样的人。

她见到小金的一刻,就知道她输了。小金像一朵桃红的云,色若春晓,眉眼之间,尽是美不胜收的艳丽。那是一场打不赢的仗。男人在漂亮的皮囊面前,永远也把持不住自我。说什么才华横溢,贤惠端庄,都抵不过红颜的倾城一笑。

米妮倾尽所有,换来男人的背叛,她断了念想,把男人的劣根性研究得无比透彻。她曾诅咒他们不会善终。如今,她的诅咒应验了,他来找她,来找她拿钱。

她把这件事转述给admin听,admin让她放过自己。

她做不到。

老总潘件也在聊天软件上给她留了言,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米妮对待他,向来都是假装糊涂。他不适合她,她也不适合他。一个是商人,一个是女人。彼此各取所需而已。

她在吃的药里加了安眠药,她厌倦了这个尔虞我诈,各种污浊恶臭的社会。如果从此一睡不醒,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她就不会有罪恶感,有同情心,有乱七八糟的想法。

三天后,她的牙不疼了,脸恢复了正常。

蓝宇航依旧不依不饶地再和她联系,潘件犯贱了似的,对她关怀备至。银子收下了凌宝漪的东西,她到当铺变现,给凌宝漪打了收条,说米妮同意捐助。这一次,她把钱捐给了孤寡老人。

米妮说,有银子在,她就能高枕无忧。至少,这几天的工作,让她打理地井井有条。

银子半开玩笑地威胁她,如果不上进,她就会取而代之。

米妮道,不怕!

银子大笑。

谁都会背叛她,只有银子不会。

8

银子一边吃苹果,一边骂她:“你是不是傻掉了,会拿钱给伤害你的旧情人!”

“你不是我,如果是我,你也会这样做。”米妮感喟道。她实在不想他再这样缠下去了,为了钱,他可以不顾一切。如果能用钱解决掉这件事,让他从此消失,未尝不是好事。而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钱没了,可以再赚,命没了,所有牵挂都不存在了。

银子不无嫉妒地说:“你什么时候能对我也这样好?”

米妮翻着白眼:“我对你还不好吗?让你来我家吃苹果。”

“小气鬼!”银子回敬她。

“你对同性恋怎么看?”银子突然转移话题。

“能理解,但是不能接受。毕竟这是一个常态的社会,要弯要直的,要顾及家庭和亲人。而且,我永远不会成为那样的一群人。”米妮歪着头看银子。“你怎么想起问这种话题了?”

“如果我告诉你,我暗恋你很久了,你会怎样?”银子随意地说。

“我会拿酒瓶把你砸出门外。”米妮开启一瓶香槟。

“女人还是少喝酒为宜,成了酒鬼就不可爱了。”

米妮反驳她:“恰恰相反,喝酒的女人最可爱。”

“你上辈子一定是个男人。”

“鬼才有上辈子,这辈子做人已经够悲惨,我不要一辈子接连一辈子地悲惨下去,我希望人生只有一世,这一世繁盛也好,衰败也好。再也没有机会重复。这就是我的人生观。”米妮自斟自饮起来。

杜晓染半路杀出来,关木一破例跟在她身后。杜晓染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关木一手里只拿了一本杂志。

银子迎上去接过杜晓染的大包小包道:“你可真是女中豪杰,这种体力活都舍不得让自己的男人沾一手指头。”然后,她扭头冲关木一说:“你真是要感谢神,感谢佛祖,感谢上帝,让你捡到这样一个好女人。你们家肯定烧了八辈子的高香。”

“银子!”杜晓染嗔怪。

“没事,美女骂我,就当是享受了。”关木一甩甩头。

“你们要搬到我家来吗?”米妮醉眼朦胧。

“单位发的劳保用品,给你送过来一些。”杜晓染答复。

“哇,这单位的福利也太好了。”银子在厨房大叫:“有海参,有鲍鱼,有蛇果,还有MP4,天啊,还有化妆品和笔记本!不行,我要去你们单位,扫厕所都行。”

米妮疑惑地走进厨房:“真的有笔记本!”

杜晓染接过话:“真的,这不是马上要中秋节了吗,下属的单位给我们每个人发了一台笔记本。我们两个人,就发了两台,家里已经有了。这个我就给表姐拿过来,刚好她的笔记本该换了。”

银子两眼放光:“多可爱的表妹!”她转过头对米妮说:“旧的给我好了,我太需要了。”

米妮恶狠狠拍了一下她的肩头:“财迷鬼,刚才还说我对你不够好呢?”

“你对我太好了,你们简直就是我的在世亲人。”银子立刻恭维他们。

关木一打断她们的谈话,他举着杂志一组照片上的模特问:“这个,真的是杜晓染?”

银子扯过来看了一眼:“当然,如假包换。”

“太吓人了,原来化妆能让女人从鬼变成神。”关木一口无遮拦。

杜晓染没在意,米妮不高兴了,她指责关木一:“说话要经过大脑,别想什么就说什么,何况,我表妹不是鬼。你要是不在意她,就早点离开她,别总是伤人。”

关木一吓得不再吱声。

9

Admin好久没有上线。再登陆时,人已在深市。米妮试探性地询问他暂住在何处,admin说了一个酒店的名字。米妮轰然想到两个字。这大概就是缘分。那个酒店距离她所居的小区,大概只有三百米。三百米的距离,或许是天意。

米妮说:你等我,一会儿就到。

Admin:发了无数个感叹号,又说,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米妮:又不是相亲,也不是谈恋爱,无需准备。

她这句话说得很巧妙,既推开了羞怯感,又把两个人的关系定位。他们不是俗男俗女,网友见面就为了一个目的:上床。可她,还是精心打扮了下,换上了温情装扮,香槟金色大摆裙,配上金色的水钻高跟鞋,她在脚髁用印度墨汁画上了一朵含苞欲放的小花。她在镜子面前端详着自己,一切安好,痘痘没起,牙齿没疼,健康优雅。她领着手包,大踏步出了门。

进到酒店,她萌生了退意,胆怯汹涌地扑向她。她躲在酒店的橱窗前,忐忑不安。她是勇往直前的米妮,不该畏畏缩缩。她安慰自己。

手机响了起来,她赶紧接起来。

Admin的电话,他问:“你到哪里了?”他的声音是悦耳的男中音。

“我在路上。”米妮故意这样说。

“真抱歉,我今天有点事情,很急很急,看来咱们的约会要改天了。”他的声音带着真诚的歉意。

“那太好了,其实,我也没做好准备。这次见面的确太冒失。没事,你去吧,反正我还没出门呢。”她忍住失落。

一个男人托着手机在讲电话,他从房间走出来,穿过前台,朝着门口方向走过来。凭直接,他就是admin,米妮扣掉电话,背过身。那张脸似曾相识。纤瘦,儒雅,风度翩翩。年纪大概在三十左右,周身散发出文人特有的气质。

米妮想,到底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她在回去的路上想,在换拖鞋的时候想,在洗澡的时候想。睡觉的时候也在想。睡醒一觉后,她终于想起了这张脸。在城市中心的喷泉旁,站着一个气质忧郁的男子,她觉得他五官的各个角度都很好,就想让他帮拍一期杂志广告。于是,她走过去搭讪,没想到,他是同行的一个记者。彼此互递了名片,却再没有联系过。

米妮从床上弹起来,翻开抽屉的名片夹,终于在茫茫名片中找到他的信息。他叫赵饮,是市报社的记者,当时的号码注销。

米妮的心在扑腾扑腾地搏动,她闭上眼睛,感受脉动。这个世界,无时无刻不再出现着奇迹。这命运,随心所欲地捉弄着世人。原来,真的有缘分存在。

10

第二天,米妮和admin约好见面。横生枝节,潘件的妻子突然找到米妮。米妮觉得莫名其妙,潘妻声泪俱下地控诉潘件的薄情寡义,哭到米妮懵了。她才开口切入正题。

“米妮,你也是女人,你知道女人有多苦!”她神情黯淡地说着。

“是。”米妮附和。

“我跟潘件白手起家,一路磕磕绊绊不容易。他发财了,有门路了,突然和我离婚。我们的女儿才十岁,将来要她怎么面对家庭的破裂。我希望你能帮我?”她腮边的泪珠愈滚愈多。

“现在的孩子不似从前了,心理的接受能力很强。”米妮真不想说这些话。

“求你了。”

米妮握住她的手说:“不管什么事情,都会过去。婚姻不是一个人的婚姻,是两个人的婚姻,你们之间的事情,我的确不好插手。至于其他的事情,能帮忙,我肯定责无旁贷。”

“我猜他肯定是在外头养了小三,不然,他不会把事情做绝了。”她说到这里,眼神突然凌厉起来。

“我希望你能帮我调查这件事,一旦确凿,我饶不了他。到时候,我把你们杂志接手,让你全权负责这本杂志。”

米妮又可怜她,又觉得她可笑。潘件虽然铜臭味十足,却是个发行高手。在竞争激烈的文化产业圈,他能把这本杂志经营得有声有色,实属难得。

“这种事,需要你们自己解决,我真帮不上忙。”米妮坦言道。

潘妻原形毕露,撕掉可怜相,一脸愤慨骂道:“给你脸,你不要。将来我把杂志夺过来,你就给我滚蛋。”

米妮也生气了,冷冷地说:“我没不识好歹,正因为我知道好歹,我才不会管你们这些私事,你在碰触我的做人底线,而且你也没本事从潘件的手里抢过杂志社。他不可能给你这样的机会。”

潘妻骂骂咧咧地摔门而去。米妮看看表,已过了约会时间。她的手机设定成了静音,从包里取出来看,发现有十来个未接电话。

她赶紧跟赵饮解释,两个人在晚点近一个小时后见面。

赵饮马上就认出了她,两个人一阵唏嘘,说了些:地球很小,世界很小,深市很小之类的话。谈话很愉快地进行。

这时,她接到了银子的汇报,说模特凌宝漪请了假,准备去欧洲旅行。现在模特无法到位,只能让杜晓染来帮衬救场。

米妮赶紧给表妹电话。电话里提到凌宝漪三个字,一旁的赵饮脸色煞白。放下电话,米妮问他:“怎么了?”

赵饮答道:“她就是我的旧女友。”

米妮惊呼:“天啊,这世界真真的,太小了。看来,是孽缘,想走都走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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