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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贞香

我睁开酸涩的双眼,只见头顶上明晃晃地吊着几盆火,跳跃的火焰燃烧着木柴,发出啪啪的声响。我的胳膊和手被反捆在背后,酸疼得要命。我想爬起来,可是挣扎了几次都失败了。我开始静静地打量着这个地方。这可能是个山洞,洞顶的岩石被熏得黑呼呼的结了一层烟霉。四周没有一点动静,冷风不时地夹着阴阴的鬼妖气息刮了进来,刮得火盆中的火星四溅。狭小的天空中,一颗流星一闪而过;那半轮残月即将消失在山石背后。寂寞和清冷似乎增添了夜的厚度。

我说不清是绝望还是恐惧,只想尽快知道牛子和二奎婶的下落。细细想来,这些年山林竟然屡屡遭劫。先是公公被害死,兰姨执意要砍树毁林;尔后就是因日本人抢掠木材,山林付之一炬,丈夫葬身火海,飞絮为保住周家山林跳崖而亡;今天我又落个如此下场……我感到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强大的势力在和我作对,我的力量是那么微小,根本就不是它的对手。家族中代代都有人为山林献出宝贵的生命。现在我是山林的惟一支柱,我凭借什么能保住着它平安久长?我不知道。只是心中有了一种再不敢冒险的念头。

这一路上我都是快活的。

我喜欢大自然所泼洒出来的春光秋色,喜欢晨风中升起的炊烟,喜欢池塘里鱼儿泼喇喇跃水的声音,喜欢泥土和农作物散发出的清醇气息。牛子机智勇敢跑前跑后的伺候,还时不时地拿出横笛吹几首山曲儿。二奎婶动不动说几个笑话,再加上体贴入微的关心,让我有一种舒心惬意的感觉。快到山东境内时,日子缓缓地移动,脚下的路程也在缩短。牛子说:山东武城有他的舅爷爷,是个铁匠,人虽上了年纪,但铁艺精湛,以前曾是随军造箭簇的。后来打仗用起了洋枪洋炮,他不得不回到故地。这次顺便让他打制些种树用得着的工具带回山林,也算一举两得。

对于牛子的耿耿忠心我特别感激。他总是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想出最好的解决办法,解救山林于水火之中。那年根生被日本鬼子抓了以后,飞絮派牛子去送饭送钱,打算买通日本人。牛子腰里揣了块石头。他做了两手准备,一旦不成事就和小日本鬼子拼命。后来被日本兵放出的狼狗咬了几口,回来后破口大骂小日本,把碗内煎好的草药都摔了。再后来,他熏了几只放了砒霜的山鸡到城里等日本兵出来时叫买。果然两个日本兵被浓烈的樟茶鸡香引诱过来,大模大样地抢走了。牛子假意跟在身后拉着哭腔大喊大叫:“皇军行行好,我还等着用卖鸡的钱给奶奶买药呢……”日本兵回身嚷了一句“滚!你的死了死了的有”,便迫不及待地边走边大口大口地吃着鸡肉。牛子见大功告成,闪身混到人群中,尾随着去偷窥日本兵是怎样地“死了死了的有”。

两个日本兵又走到一家绣坊前停下,打算进去抢几件枕套或鞋垫什么的。哪知脚还没跨上绣坊的台阶,猛地捂着肚子满地打起滚儿来,吓得人们纷纷逃避,躲到巷子里探头探脑不敢出来。一会儿两个日本兵七窍流血,横死在街面上。牛子也算报了仇,买了二斤点心兴高采烈地回到山林……

往事如一串子弹射入我的脑海,是痛惜、是留恋,还是如雾茫茫的一片怀念?一时也说不清。

我记忆的断缺是今天下午:我们走得人困马乏,远远地看到山脚下有座孤零零的小客店。客店门前红色的酒幌在风中飘荡,给人一种家的亲切和踏实。我喜出望外,恨不得一下飞到这家客店歇脚打尖。

到了客店牛子卸了车,牵着马去饮水,他说顺便在野外割些青草留着路上喂马。我和二奎婶进了客店。客店掌柜是个须发全白的驼背男人,眼睛滴滴溜溜地瞅着我们。把我们领到客房里以后忙里忙外地送茶水点心。

二奎婶问:“掌柜的,你们这儿没有伙计呀?”

驼背掌柜说:“没有,离村远,生意又难做,自己糊口也是勉强的。”

二奎婶说:“那你先准备些饭菜,我们的车夫回来就开饭。我们的爷可饿了。”

驼背掌柜说:“小店贫寒,只有米酒和家常小菜,你们爷细皮嫩肉不知能不能咽下。”

二奎婶说:“你只管准备好了,我们爷很随便。”

谁料想喝了茶水吃了点心就犯起困来,哈欠连天口水涟涟。不由自主地倒头呼呼大睡。醒来才知道遭了暗算。

正在我陷入回忆不能自拔的时候,二奎婶披散着头发走进洞里。她的脚步声慌乱、细微,像秋后的小雨,没有一点声息。我盯盯地看着她,她张了张嘴,像一尾临近窒息的鱼。她的小脚似乎抽搐了一下,跪在我的面前,用手摸着我的脸,鼻口中的气息火辣辣喷射在我的脸上。她失态地举动如一股莫名其妙的寒流迅速传遍我整个身体,我明显地感觉到她的心脏在不停地颤栗着、颤栗着……她的眼神空洞,又动了动嘴唇,什么也没有说。

洞外有人粗声粗气地喊:“洞口搁了个玉米饼子,想吃出来拿,不想吃给老子省下。”

我问二奎婶:“你到底怎么了?他们把你怎样了?你说呀?”

二奎婶突然抱住我的双肩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说:“我怎么能对得起死去的二奎子呀,死了我也没脸见他了。太太——这伙土匪根本不是人,是牲口,他们把我给……”

我楞了。从二奎婶紧促的呼吸和潮红的脸膛,我可以想到她已受辱了。

在我的意念之中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不是说天无绝人之路吗?我们现在已经走上了绝路。这是什么世界?江河倒流,日月颠倒,人类文明返回混沌初开,人都快要四爪落地重新爬到树上去了。八国联军的抢劫焚烧,日本鬼子的血腥杀戮,而现下还要经受我们自己同胞的欺凌……我想不透,永远也想不透。人常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好的风水什么时候能够转到我们山林人家呢?

我没有安慰二奎婶,也找不出任何安慰她的话语,我知道她这种女人把贞节看得比性命更重要。自从二奎叔去世以后,她始终身穿一袭素衣,回避着所有的男人。她将“从一而终”、“洁身自好”的古训深深地注入自己的骨髓。可是现在一切的操守都前功尽弃,冰消瓦解。这种打击是致命的、彻底的,甚至可以说是连根拔起的……

二奎婶虽然四十有余,可她风韵犹存,眉宇间的娇艳还没褪尽,如熟透的香瓜,丝丝缕缕地散发着成熟的芳香。我是多么想帮她分担一些绝望和痛苦,可是我无法分担,只能陪着她一起痛苦。

她早已把捆着我的绳索解开。

等到半夜,她的精神稍稍稳定了些,我问她:“我们能逃出去吗?”

她说:“山上和洞口站满了土匪,逃跑是没有一点希望了。”她沉思了一会儿说:“太太,咱们的包袱和买树种用的钱全被他们抢去了,就算能逃出去,用什么去买树苗呀?”

我苦笑了一声说:“二奎婶,你真好,都到了生死关头,还惦记着树苗。”

头顶上火盆里的干柴快要燃尽,逞着半明半暗的狡狯,忽明忽暗地闪亮着我们的脸。

二奎婶说:“他们早已知道太太是女人,不过他们不敢动你,说要把太太留给他们的老大。他们老大可能出远门了,三五天内回来。还说,明天还会让我去的……太太……我没活头了,如果你能活着回到山林,一定要好好地对待叶儿,我全部的感情都寄托在她的身上,她是我惟一的牵挂。”

我张开双臂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在山林的许多变故中,二奎婶如一只忠实的羔羊,俯首贴耳地追随着高家的一代又一代人。可她今日落难,谁都没有能力来保护她。可悲啊!是我的无能不是山林的罪过。

我大声说:“好奎婶,你可不能丢下我一个人。山林中的女人是坚强的,即使沦落于虎狼之地,也不要绝望。我知道牛子的秉性,他会来救我们的,你听我一次好不好?”

二奎婶说:“太太,我真的不能再伺候您了。我生在山林,很庆幸我是山林的一部分。我死后你要把我的这把骨头带回山林。咱们出发的时候,山民们欢天喜地将我们送上大路,我当时回头望着山林,就像望着我的生命之根,说不出是欢乐还是忧伤。我走的前一天还去看了你二奎叔。我想给你讲讲我和你二奎叔的事,你想听吗?”

我望着她点了点头。一夜之间她瘦了许多,她的眼窝发黑,深深地陷了进去,像一口荒废多年的井。她木然的脸膛,让火焰映照出梦幻般的稚气。

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执意要把你二奎叔埋在黑麂子山的树林中间吗?你一定不会明白的,因为那儿的景色最美。如果是艳阳天,芳草如飘渺的烟云,风摇曳着碧绿的树叶,发出飒飒的声音十分优美动听。如果下起了雨,水滴轻轻地从树叶上摇落下来,悄无声息地没入草丛,渗进黑土地里,那样的安祥,那样无忧无虑!雨过天晴,阳光又开始蒸腾着林中的水分。这时候,林子里响起热烈如丝竹管弦般的天籁之音,似缭绕而神秘的雾气一般,飘来荡去。我和你二奎叔就是在这时候相遇的。那时候你二奎叔是高家养的郎中,我是你婆婆的丫环。记得那是个青草疯长的季节,我挎着竹篮去给太太摘几个酸山杏儿。青草没过我的头,也没过了所有人的目光。你二奎叔背个竹篓,拿一把铁铲,嘴里咬着一根青草在寻草药。这是一个小雨过后,天空晴明如洗的下午,温情的阳光柔柔的,潮润的风裹挟着草木的香味,浓浓的,令人神清气爽。安静的树林,如同一间很久无人居住的陈年古宅,宅子的每一个角落里都散发着蜜一样的气息。我正要爬上杏树时,见青草在晃动,你二奎叔出现了,像一次命中注定的相遇。——那个下午离现在到底有多远,我忘却了。可只要想到那个下午,我会被一种神秘的氤氲之气包围着。我爬上树刚摘了两颗山杏儿,篮子就跌到深草中。你二奎叔走过来给我拾起篮子,冲我挥挥手。他正背着阳光站着,我看他的时候阳光明晃晃的,我只得眯起眼睛。我迷迷糊糊地看着他挥手的轻柔姿态。他的额头凸显着,如寿星老的大额头,微笑时露出洁白的牙齿。……我很羞怯,问二奎哥,你采草药呀?

他笑着回答我,采药。你摘山杏儿给谁吃?

我说,给老太太屋里的人吃,反正不给你。

他说,错了,其实你摘的山杏都让我吃了。我昨天去老太太屋里给小少爷看病,丫头们正在吃山杏,太太让她们洗了给我拿上来。我吃了一大盘子,牙都酸倒了。

他说着吸溜了两口气,夸张地伸脖子咽了一口唾沫。我从树上下来,他就爬上杏树帮我摘山杏。那个下午他的身体像碳火一样,点燃了我的身体。我们拥抱着看着对方……从此那个地方就是我们约会地点,多少年来我和你二奎叔每次走到那个我们曾经海誓山盟的地方,心魂都不由得一阵迷失。

自从他去了以后,我只想清灯孤枕了却残生。谁知晚节不保,遇上这伙畜牲。我想念黑麂子山的那片树林,那儿就像一片等待我去收复的失地。

我被二奎婶那忠贞不移的爱情所打动。我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我们一直说到很晚很晚,谁也不肯去睡觉。火盆的木柴都已燃尽,山洞里黑黑的。我俩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像一条非常流畅和充沛的汛期河流,丈量着夜晚的时光。话语具有夜光的质地,可以在黑暗里发出光亮,比白昼里更容易指向内心。

天快亮的时候,彼此才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说话。

这么多年以来,我们还是第一次如此交心地相互倾诉。我的衣裳已经被她的泪水濡湿了一片,凉森森地粘在我的身上。那些泪水在我的皮肤上引起一阵奇异的刺痒。

她的心咚咚跳着,一股剧烈的疼痛传遍我的全身。我知道我眼前的责任就是支持她活下去。我们的生命是息息相关的,可算我中有她,她中有我,我们存在于彼此的灵魂中。在山洞中,我们是一个整体,就像左手与右手那样缺一不可。现在她就嫁接在我的身体上,是我最最温柔最最需要的血液一样。她的身躯还在不住地颤抖,肌肤散发着雨后木樨的味道。她现在的灵魂已经飘飞到黑麂子山二奎叔的埋骨之地。我明白自己在一个真实的梦里,预感到一个令人意外的故事必将在此时此刻发生。

黎明前巨大的黑色翅膀笼罩了意识深层,它不停地对流着,对流着,形成一个黑色的旋涡,那是一种编织不出来的梦境:旋涡中是深渊和积水还有山林,那个露珠般水灵灵的少女在等待着最甜蜜时刻的到来。悬铃木的叶子渐渐露出黄灿灿的色泽,但还没有落叶;毛茸茸的山杏儿挂满枝头,像河中成群的虾仔,像天上密扎扎的繁星。摘一个大的用手剥开,吃了杏儿肉,用两个指头捏破白白的杏仁儿,吱儿的一股凉汁从杏仁里喷出。她笑了,笑的很甜很甜。空气清爽而明净,在夕阳的斜射下飘起一层极淡的蓝色霭气,这是一个合适恋爱更适合写诗的季节。二奎婶和二奎叔是这首诗的主人公……偶然间我又听到一声惨叫,那是死亡的喘息,尖利的碎片流着毒汁儿,介于现实与梦境之间,介于惊慌与恐惧之间,介于疼痛与厌恶之间,介于清丽与肮脏之间,是永恒、是黑色……

那个梦给了我一种不祥的感觉,我的脑子里就像火烙一样印出二奎婶的眼神。眼神中的痛苦像烈日下的樟脑一样强烈地散发出来。我看着二奎婶,她紧闭着美丽而哀怨的双眼,嘴唇微启,淌出一丝丝细细的鲜血。她的脸上闪着一种迷离的微笑,笑得那么自然、明亮、让人感动。我蹲下来轻轻地抱起她,搂着她的脖子,放在我的膝盖上,亲吻着她的脸。

二奎婶是吃了她自制的断命散而死的。我不知道她身上还带着这东西。

晌午的时候几个年轻的土匪进来,把她的尸体抬走了,我呼天抢地的叫喊着,追了出去,又被拖了回来。二奎婶迷离的微笑塞满了我的脑袋,那种微笑像雨后的彩虹在天空中碎成无数柔软的小点点,然后我什么也看不到了。这一切是那样现实,又是那样虚无,与我恍若隔世。黑暗中只有金色的翅膀和火红的光芒。二奎婶像曾经燃烧的山林一样带着自然的美丽毁于虚无,归于芬芳,就像另一个我。

我晕眩着倒了下去。

我又一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松软的虎皮床上,乳白的松油灯散发着淡淡的焦油香味。床头的桌子上摆放着几碗已经煎好的草药。这间洞屋不大,但很整洁,离床一米多远放着一个书架,架上摆满了书,书架下一蓬怒放的箭兰足足有二十多年的寿命。

我坐起身正要下床,门帘“呼”地一声被掀了起来,进来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胖女人。她见我要下床忙操着浓浓的山东口音说:“别动别动,妹子的身体还虚着呢。”她把手中的盘子放到桌上,抢着步来扶我。

我问:“婶子,这是什么地方?”

她说:“山洞呀,要不是二当家的好心救你,你早没命了。”

我怒视着她说:“土匪婆,你们坏事做绝,早晚要遭报应!别忘了抬头三尺有神灵……”

我还要说些难听的话,胖女人把我连推带抱又放到床上:“哎哟!妹子,你先吃点东西,等有了点精神,骂多少骂不得。”说着端了桌上的稀粥用小勺挑了送到我的嘴边。我一抬手“哐啷”一声把碗打落在地,然后指着她大骂:“天杀的东西!你去告诉你们的头儿,别做他娘的春秋大梦了,老娘我一头碰死,也不让他动一下。”

胖女人看着我如此激动,撇了撇嘴说:“吆——,这是那里的话,你是不是想当烈女想疯了,这是什么地方,就是当了烈女也不立牌坊的。”

我挣扎着执意要坐起来,书架吱呀呀缓缓移动起来,转眼间闪出一个洞口,一位三十来岁的年轻人从洞中走了出来。他留着短发,身穿鸭黄长袍,从头到脚显得干净利索、一尘不染。他笑吟吟地对胖女人说:“胖嫂,你先下去吧。”

胖女人说:“二当家的,你可回来了,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不识抬举的犟货。”嘴里喋喋不休地下去了。

二当家的坐在桌前看着我的脸说:“从姐姐的包袱和气质看,你可能是官宦小姐。可不知为何流落贱地?”

我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说:“我落入你们贼寇之手,想杀想剐由你们去,哪里那么多废话要问。”

二当家的笑着说:“姐姐的心绪不好,不如吃口东西。我也刚回来有些累了,我晚上再来问话。这是我的卧房,里面书琴纸砚齐备,姐姐如果有兴趣可以随便翻动解闷。我觉得姐姐把我们想得太坏了,落入草寇者,未必全是贼呀。”

二当家的走了。我爬下床来到书架前,抽出几本书看着。这些书的扉页上全印有“范泻怒藏书”字样的红印章。我拿起一本《红楼梦》抚摸着,仿佛踏入一条时光的长河,又回到娘家无忧无虑的那段岁月中。已经有七年没有拿书了,自从嫁到山林中就再也没看过一眼书。山林中的人是不喜欢书的,他们的生命中只有树。想到了树,想到了山民,就想到了我的一双女儿——青杨、绿柳。现在她们一定急切地盼望着我回去。她们太小了,根本不知道生活的沉重和创业的艰难。她们永远不会想到,她们的娘正面临着一场灭顶之灾,眼睁睁地看着噩运的到来。娘已无处藏身,只能让噩运碾得粉碎。娘这辈子怕是回不去了,只有魂归山林去陪伴你们。想着想着,已泪流满面。但我相信,我死后,山民都会好好地对待她们,精心守护着那片让我梦牵魂绕的山林。

晚饭胖女人准时送来。她劝我:“吃两口吧,就是想死也不做饿死鬼。再说,好死还不如赖活着。”

我说:“我吃不下,你快拿走,少让我看着恶心。”

她说:“妹子,你就吃几口吧。现在的人,那有见饭不吃的呀。”

我想想也是,横竖都是死,为什么要做个饿死鬼呢。我拿起筷子,吃了一张大饼和几口咸菜。吃饱后我说:“你出去我要睡了。”

胖女人说:“这么早就要睡呀?二当家的可能要来和你说话。”

正说着,二当家的进来了。我唬着脸不去理他,胖女人倒了两杯茶就出去了。二当家的说:“姐姐情绪可能稳定了些吧?我们山上有个规矩,杀贪官、杀日寇,就是不杀平头百姓。如果姐姐是官宦小姐恐怕难逃此劫,如果姐姐是良家女子我们一定会开山门送包袱放人。”

我说:“别说好听话了,说几车子好听话是没用的。你们说你们不杀良家妇女,谁信呢!我的女仆人就死在你们的这些土匪手里。”

他紧皱了一下眉头,英俊的脸上浮出一片惊讶之色,说:“真有这事?这些都是四面八方犯了案投奔来的人,免不了鱼龙混杂,偶然也会做出出格的事情。姐姐只管放心,我一定会查清事情真相,给姐姐个交代。究竟是谁手下的人所为,一定让他血债还得血来偿。”

我说:“事已至此,那倒不必,我只想拿我的包袱走人。”

二当家的说:“这还不行。大当家的这几天出门了,估计就是这两天回来。姐姐先住着,至于放与不放,还得由他做主。但姐姐可以放心,在大当家的未回来之前,姐姐绝对是安全的。”

我冷笑一声说:“我知道你们根本不会让我走的,可见你这人说的都是谎话。”

他说:“撒谎不撒谎姐姐日后便知。听姐姐的口音是苏北人,不知姐姐是哪县人氏?”

我想瞒着也是没用的,事到临头不如直说了:“我老家在苏北,嫁到河北。我从饮马川来,到这儿买树苗,不巧落入你们贼人之手。”

他瞪大眼睛说:“啊!有个叫高根生的,他家就在河北饮马川,你可认得?”

我猛的一惊,真是他乡遇故知,绝处逢生路。我说不出的惊喜,在此生死关头竟有人能说出我丈夫的名字。我忙回答:“他是我的丈夫,可惜去年让小日本烧死了。”

二当家的说:“什么……烧死了?哦——是烧死了。”

我说:“我的丈夫从十五岁开始就没有离开过我一步,不知你什么时候认识他的?是怎么认识的?”

二当家的避开了这个话题,站起来说:“大姐今夜好生歇着,我先走了。”

他匆忙的离去,在我的心头结了一个解不开的疑团。

二当家的走了以后,胖女人送来了洗脚水,说:“洗脚吧。你这个人就算走运了,别的官太太贵小姐的送上山,当天就给做了,想在二当家的屋里过一夜门儿都没有。刚才二当家的对各方的头儿说了,不许为难你……”

我也没有理她,只顾自己洗脚。洗完脚,胖女人端着水出去了。我躺在床上,心里乱纷纷的,也不知道洞外是什么时刻了。忽然想起二当家的是从书架后的洞里走出来的,不妨去试一试。我下了床过去推了几下书架,纹丝不动,书架就像在地下生了根一样。我茫然无措,狠狠地踢了花盆一脚,箭兰的花叶纷纷下落,光秃秃的花蕊一副曾经沧海的样子。我踩着椅子去取洞壁上的宝剑,逃是没有希望了,如果不能逢凶化吉,不如一死干净。可是宝剑太沉,凭我的力气,根本拿不动,摇得剑鞘上的铁链哗哗地响起来。剑鞘无法取下来,我只能拔出鞘内的宝剑。我用尽力气哗啦啦拔出宝剑,宝剑闪着寒光,一阵阵甜腻的铁锈味儿钻入我的鼻孔。我不慎失衡,往后一仰从椅子上摔了下来,宝剑也脱手而出。正当我捡剑的时候,书架吱呀呀挪开了,露出一个洞口,原来洞口的机关在宝剑的鞘里。

我吹灭了松油灯,钻进洞里,摸索着一步一步向前走着。走了三四里路,猛然感觉到有风,我的心头一阵喜悦,顺着窄窄的台阶向上爬去。爬着爬着没路了,头顶好似有一股焦碳的味道,我伸手推了推,泻下一阵细灰,我又用用力一推,“哗啦”跌下一块儿带着小孔的石板。我滚爬着躲开石板,用力去推洞口,洞口稳着一口大锅。我从锅底钻出来,深深地吸了几口凉凉的空气。这可能是一间空旧的厨房,烂菜的霉味钻入我的鼻腔,呛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摸索着走出厨房,来到院中。这时东方露出了银白色的光晖。

我正要靠近院门的时候,只听身后一个声音说:“哈,终于有人肯露面了,爷爷我等你多时了。”

我吃了一惊,可这声音又觉得耳熟,心想:我在那里?这声音是——啊,牛子。我着急地转过身,大叫:“牛子!”身后拿棒子的人也愣了。他问:“你……是太太吧?”

我哭了,眼泪如热泉一样一涌一涌地流淌着,一下扑到牛子的怀里说:“牛子,我是贞香,你知道吗?我是贞香……”

牛子摸着我的头发,我仰起头,理智突然让我放松了双臂。乳白的晨曦辉映出他脸上斑斑的泪痕,本来就苍白的面容宛若镀上一层浓霜。我挣脱他的怀抱说:“牛子,我太激动太高兴了,你不要误会。”牛子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种生分的话。快告诉我,你们去哪里了?二奎婶呢?”

我们找了一间干净的客房,我躺下来,牛子坐在我的身边。我把二奎婶的惨死和自已逃出魔窟的事简单说了一遍。我问他:“这是什么地方?”

牛子说:“这就是你们失踪的客栈。那天我回来已经不见驼背掌柜和你们的踪影,我就知道这是一家黑店。于是我就开始寻找,方圆百里我都找了,整整三天,你们踪影全无。白日我出去寻找,夜里我回到这儿休息。我想既然是黑店,他们还会有人过来经营的,等他们一出现,我就拿了他们来要人。”

我说:“咱回去吧,回去自己培育树苗,不要在外面买了。那怕一路讨吃要饭只要能活着回到饮马川就是天大的造化了。”

牛子说:“我不甘心,我想再潜入匪巢去偷回我们的包袱,再把二奎婶的尸体盗出来火化了,带回山里。”

我犹豫了一下:“也好,要小心谨慎万不可出错。”

牛子说:“万一落入土匪之手,切记不可来硬的。杀人放火是他们的本性,激怒了他们可是要杀头的,好汉不吃眼前亏,不到最后的生死关头,决不能放弃自己的生命。”

我们刚走出门,头上呼啦一下罩下一张巨网,我们还没有回过神儿,已被一群人七手八脚捆了个结实。一个满脸胡子的矮胖子说:“小子,我可观察你三天了,你们果然是一伙儿的。来人,给我熏了带回去。”早有几个年轻的土匪捏着鼻子,点着安魂草送到我们面前,立时我们迷迷糊糊地被马驮着狂奔,好像又走了好远的路,直到头上被泼了一桶凉水后才完全清醒。

在一个宽敞的山洞里,我湿淋淋的趴在地上,高高台阶上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头。他干瘪得只剩下一副骨架,长衫罩在上面,就像挂在树枝上似的。口里叼着一根二尺多长的烟杆,呼噜噜地喷着烟雾。二当家的坐在他的下首,一脸的恭敬。我想这可能就是山里大当家的回来了。

只听那个瘦老头说:“别人先下去,只留下老二就行了。”两边的土匪操着家伙呼啦啦全部退了下去。

大当家的问:“听说你是位商人?不简单,现在这个世道,女人要比男人吃得开。”

二当家的说:“她的女仆已经死在我们手中,我看还是把她放了吧。”

大当家的把眼一瞪说:“我活了四十多年,从老当家的手上就没见过不做送上门儿买卖的事儿。这回去了聊城一趟屁也没捞着,兄弟们还死伤惨重。现在咱们这道上的饭也越来越难吃,只能硬着头皮去虎口里拔牙和小日本子争夺一口饭。和兄弟们说,以后白天万不可点火做饭,小心日本兵发现了炊烟,到时候把咱们给一锅端了,连个报仇的人儿也没了。你要喜欢这个女人,先放到屋里,好了便罢,不好一枪崩了倒干净,免得放出去生出是非。大哥我现在对女人半点兴趣也没有。”

二当家的说:“大哥,这个女人天生丽质固然人见人爱,可是我不能带头破了规矩,以前都是杀贪官杀日寇决不杀良民的。何况这个女人是为重振山林,才不得不铤而走险来到山东的。兵荒马乱的,她一个妇道人家有这样的肝胆也着实令人叹服,我劝大哥再斟酌斟酌,给小弟一个薄面,讲些仁义还了她的包袱随她去吧。”

大当家的嘿嘿一笑说:“二弟你是怎么了?脑袋没事吧?她带的可是满天下都能兑现的白花花的银子呀。咱们要保住这块地盘缺的就是这种叫银子的东西,你倒够慷慨的。这个女人不能放,天下不可能以‘仁义’就能成大业,明天把女的做了,男的留下修地道,如不老实割耳朵、挖眼珠子决不留情。”说着他又冲着我嘿嘿冷笑一声,说:“你快死了,看在二弟为你求情的份上你死前让我们为你办的最后一件事情是什么?”

我说:“把我女仆的尸骨送回饮马川山林,别的没有了。”

二当家的有些尴尬了。他说:“大哥,小弟不忍心让这么个有侠肝义胆的女人毁在咱们手里,她的心里有多少梦我们是永远打不开的。但是,日本人来了,毁了她的山林,她立志让林木重新茂密起来,单凭这一条,她就是个有民族气节,有志气的奇女子。我们当是愧不如她。大哥,只要你饶了她,从今后我再也不离开这儿一步,我全听你的。”

大当家的想了想说:“饶她?可以。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二当家的说:“什么事情?”

大当家的说:“娶她。娶了她,她就是我们家里人了,我能杀我的弟妹吗?”

二当家的一时怔住了,但马上和缓过来说:“大哥,一言为定,我娶她。”

大当家的说:“你洁身自律的品质人人叹服,如果这次你要耍滑头,我可要惩罚你。”

我又被送到二当家的卧房里。胖女人进来收拾衣裳被褥,一边收拾一边说:“哎,你跑了有什么用,孙猴子再有能耐能逃得出如来佛的手心吗?顺顺当当做我们的二太太多好,非得让人死去活来的折腾才舒心?我虽是个下人,可胳膊拧不过大腿的道理我从小就懂。”

我一时火气上头,指着她的脸怒斥道:“烂了嘴的肮脏东西,谁要做你的二太太?我死了可以,让我做你的二太太休想。”

胖女人也火了,与我对骂起来:“你也别和我混充什么夫人娘子的,还没有吃交杯酒就狂得搁不下你了。给了我们二当家的亏你什么了?我们二当家的进过洋学堂,当过大学的教书先生!你牛什么牛,多少碰瞎眼的好闺女想嫁给二当家的,二当家都不看一眼半眼的,你个来路不明的女人是乌鸦占了凤凰的窝,你还委屈,不知道明日拜了堂多少姑娘眼珠子都气冒了。”胖女人骂够了,气呼呼地摔门子走出洞屋。

我的心内十分空虚。明天他们要把我怎么样呢?我不敢想。桌上的金银簪环闪着华贵的光泽,红色的嫁衣如火如霞,看上去飘渺而神奇。我真的要做新娘了吗?不,每个女人一生只能做一次新娘,这第一次是一生中最完美的转折,我心中的新郎永远只有根生。与根生拜堂的事情仿佛刚刚过去,如昨天、如今天、如现在。红烛的光辉中,根生的额头闪着光芒,很诱人……我深深爱着的根生,我不能对不起你,对不起山林。

我想起了牛子的话:“……不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绝对不能放弃自己……”我把一支凤翅扁簪掖在袖中,明天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人活着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一种信念一种牵挂吗?我的牵挂是饮马川的山林。可是我无法再去恢复它当年郁郁葱葱遮天蔽日般的神奇景象了,我对不起高家的人,对不起根生。我现在死去是高家的罪人,可在这种环境中我只能选择死亡……

“死亡”这个念头像一条毒蛇,缠着我的身子,叫我日夜不得安生。死了,一了百了,明年的明天就是我的忌日,这就是命,命中注定我客死他乡!最后一锤定音,让我轻松下来,好像卡住了蛇的七寸。

夜里,我就像战场上归来的士兵,卸下身上沉重的盔甲,美美地喝了几杯茶,吃了几块儿甜腻的糕点,就睡了。睡梦中我看到了饮马川的树都刷刷地变高变粗,变得枝叶繁茂,变得一碧连天,变得盘根错节,变得生机盎然……青杨和绿柳在树下拼命奔跑,活泼的脸上挂满了汗珠。我在崖底的河里洗澡,从水的倒影里我看到自己的影子,我感觉到我很美,雪白的肌肤、柔软的秀发、纤细的腰肢……我从来没有发现自己原来是个美人儿,我不由得哑然失笑,脸蛋羞得热辣辣得烫手。真有些怪自己孤芳自赏了……醒了,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饭。想起了梦里的情景,我的心像被马蜂蛰了一下,尖扎扎地疼了一阵。也许这是苍天给了我这个梦,让我最后一次享受天伦之乐。

胖女人带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进来,说为我开脸梳头。我洗了脸任凭她们折腾,头上横七竖八的插了一头簪子,脸上和唇上抹了不少胭脂。胖女人说:“做新娘可真好,如果这辈子还有机会,我巴不得天天做新娘。”另一个女人说:“快别混说了,世上的人都和你一样,人早该绝种了。”折腾完了,吃了口饭,蒙上盖头被拉出洞外。阳光太美了,隔着厚厚的盖头,可我还能感觉到它的温暖。我又被拉入昨日见大当家的那个山洞,洞内地下那滩水渍还没干透,从盖头的缝隙中,我又看到了那片褐色的湿地。时间真快,昨日和今日好像没有多少间隔似的,但我的身份却天壤之别,果真应了大当家的那句话——这个世道女人比男人吃得开。想想也是,昨日还趴在地上像被痛打了的落水狗,今日却成了被人恩宠万千的二太太。

我被一些丫头们强按着拜了花堂。先拜的是当家人,后拜的是二当家父母之灵,最后是夫妻对拜。对拜时我的盖头不慎滑落下来,眼前壮观的景象,把我坚强的意志差一点摧垮。只见红色的丝绸折成无数牡丹,活灵活现的挂满了洞壁。松油灯全不见了,换成了粗壮的红烛,洞内所有的土匪都十字披红……眼前这番喜气洋洋的景象和根生娶我时相差无几。谁知这次虚假的拜堂隔了漫长的二十年,我真的和二当家的入了洞房。

大当家的看着我,哈哈大笑说:“老二,有眼力,这女人果然如嫦娥临凡。大哥我沾过不少女人,可像这样模样标致的却从来没有一个。”

二当家的说:“多谢大哥夸奖,只是可惜这么一个女人跟了我留在洞中,如把珍珠埋在粪土里相差无几,咱们生活在刀光剑影之中,我能给她几天安稳日子过?”

大当家的脸一下拉了下来说:“你看你又来了。啧啧啧,你这人坏就坏在婆婆妈妈上……”

二当家的怕大当家的再说出什么过格的话,忙说:“一会儿酒席上新娘可是要敬酒的,大哥别忘了多吃几杯呀!”

大当家的说:“那是一定。”

正要把我送入洞房,忽有人报:“三当家的回来了。”我心想怎么还有个三当家的?正在诧异,只见一个二十八九的男子走了进来,他躬身给二当家的道喜说:“二哥大喜。”大、二当家的同时把他迎到上坐问:“三弟,城里的日子可好混,钱庄的生意怎样?”三当家的叹了口气说:“不好做。前日来了个大户,谁知是个刺儿头,稍一疏忽死了咱俩个兄弟。”我细细看去,这人的眉眼很熟,这不是现了原形的驼背掌柜吗?

我被送回二当家的新房内,心一直咚咚咚地跳个不停。我手里捏着扁簪已经汗津津地温热了。再过几个小时我就像二奎婶一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胖女人送茶送水送饭菜进来几次,放下后匆匆离去。书桌上的自鸣钟哒哒地摇摆着。整整一天,过得特别漫长。可能是很晚了,烛台上已经换了三次蜡烛。忽听胖女人说:“二当家的回屋了。”我抬起头只见二当家的走进来,他进来后又探出脑袋向外看了看,我把簪子握得更紧了。他手里提着两个包袱,对我说:“这可是姐姐的包袱?”

我说:“是,你想怎样?”

他说:“那就好了,你快换衣裳,这个包是你仆人的骨灰。你上路吧,你女仆的仇人找机会再处理。相信我,我决不是姑息养奸之人。”

我呆了,手中的扁簪“叮铃”一声跌落在地上。他说:“我已经准备好了,让老三回来就是想让他手下的刘矬子送你们走,你的马夫就在洞门外。”

我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说:“不要问为什么,日后你便会知道。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你丈夫并没有死,你不要怪他不回去见你,他有他的不得已之处。千万记住这话你不能与任何人讲,包括你的家人,如果讲出来,你和山林所有的人都会受到牵连。”

我点了点头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说:“我叫范泻怒。不要再问了,走吧,免得夜长梦多。回去好好地守护好山林等他回来。”

我说:“我逃了,大当家的能原谅你吗?”

他说:“大当家的今夜已被我和老三灌醉。他虽然杀人越货,可对我很好,我父亲曾救过他的命。我父亲过世后,他把我母子接到这里,供我读书。”他正说着有人当当地敲着门,说:“二当家的,我是刘矬子,你快一点。”

二当家的说:“有缘日后再叙,姐姐一路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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