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我不认识路。我开始同情起来那个时候的王林，就像同情我自己一样，他找不到回家的路，而我，找不到的，却是寻找的路。
八岁那年的夏天过得很快，在匆匆忙忙的炎热里，我跟张立强似乎都厌倦了奔跑。但是，一有在一起的机会，我们就会去我第一次拿粉笔画鸭子的地方。在那帮老头中间，专心致志做我们的事情。
有一次张立强问我，他们在干吗？我说下象棋。其实，我也是在那次偷棋子跑掉之后才知道，我拿的是象棋。张立强又问我，好玩吗？我说不知道。张立强又说，那咱们看看吧。
于是，在那个剩余的夏天里，我跟张立强都会在午饭后放弃午睡的时间跑来这里，甚至在那些老头还没有来的时候躺在他们的棋盘上睡觉。刘静的爷爷总是第一个来，拿着一个袋子，里面装着象棋。他喜欢跟我大伯下象棋，笑呵呵地跟我和张立强说，刘家的老大，象棋下的好。
夏天的村庄是安静的，在大杨树底下，石头拼起来的桌子，或者是砖头垒起来的桌子。那些村庄的父辈喜欢在这里度过这样炎热的日子。我跟张立强会挤在这些人里边，瞅瞅这个看看那个。我最想看的，也是大伯跟刘静的爷爷下象棋。
记得大伯在下棋之前总是很客气地说，二叔，那我就先开始了啊。刘静的爷爷慢吞吞地从衣服口袋里抽出一根烟来，先答应着我大伯，又在间隙里把烟点着。然后，就是一场我跟张立强挠着头都看不懂的厮杀。
再后来，我就能稍微看懂一点了。也能认得上面所有的字了。甚至，我还会像模像样地跟我大伯比画一下。大伯也总是很耐心地跟我讲解关于象棋的知识，对于学习总是慢半拍的我，在学习象棋的时候展现出了我强大的悟性和学习能力。在暑假还没有过完的时候，我已经能在那几个桌子之间跟好几个老头展开较量了，当然，前提必须是没有人跟那些老头玩的时候。
张立强表现出来的学习欲望一点也不比我差，他总是很准时地在午饭之后站在我家的大门前，使劲地喊，刘海洋。他不敢往前再走半步，他对黑狗的那次嘴下不留情还记忆尤深，这一点都不像他，因为，六岁那年，王林砸破了他脑袋的事情他丝毫没有记忆。他甚至把王林忘记的一清二楚，仿佛那个村庄的孩子从未在村庄出现过一样。
我总是在张立强的叫声中手里抓着半个馒头就跑了出来，因为我们要去占地儿。张立强总是问，这个叫什么，这个怎么走，这个放到哪儿。而我，什么也不说，拿起棋子就摆，大伯总是在适当的时候制止我，然后告诉我，怎么走才是正确的。张立强跟我说，刘海洋，我也想跟你大伯下象棋，你说我能赢么？我说，就你那个笨蛋的样子，你连我都赢不了。于是，我偷偷地拿来了大伯的象棋，跟张立强下了起来。
当身边的笑声响起来的时候，我跟张立强才恋恋不舍地站了起来。大伯也早已经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因为我俩都已经把各自的帅吃掉了，但是，还在不依不饶地相互进攻。我都觉得我快要赢了，因为张立强那个时候只剩下了两个相，和一个卒子。而我，还有很多的兵力正在蓄势待发，我的一个象，都已经到了张立强的地盘上。
大伯在那天给我讲了很多的象棋知识，我破天荒地那么仔细地听。张立强一直在叛变摞棋子来着，我让他也听，他说他听不懂。再后来，那些老头都会选择跟我下棋，这个再后来，已经是小学四年级的事情了。
暑假结束的时候，我才想起，我的暑假作业还差很多没有做完。我让张立强去刘静家借刘静的暑假作业回来，我们一起抄了很久很久才抄完，因为怕父母看到，我们就去我家在村庄最南面的树林里面抄，为了怕老师认出来是我们抄的，还有很多的括号里我跟张立强都写了另外的数字，写完之后，我俩还嘿嘿地笑。
我还跟张立强出了一个馊主意，用橡皮擦掉了刘静暑假作业上的很多个填空，胡乱写了一些东西上去。我们都在猜测着，郑大明的爸爸在看到这些之前会是一个什么样的表情，会不会也像教训张立强的时候一样去教训刘静呢？
后来，我跟张立强那么完美的计划还是落空了。因为郑大明的爸爸在开学之后没有再说过有关暑假作业的一丁点事情。我觉得，我被骗了，我还对自己说，以后再也不写暑假作业了。
张立强本来是要留级的。可是他爸爸亲自去找了郑大明的爸爸，说了很多的好话。还保证自己的儿子能在二年级的时候跟上大部分孩子的成绩。事实证明，如果在一年级结束的时候张立强选择留级的话，没准以后也会成为村庄走出去的大学生。可是，他父亲错了，他这个调皮捣蛋却生性胆小的儿子，只念到了初二，就到很远的城市去打工了。
那年的干旱让村庄变得死气沉沉。玉米在太阳下面都低着头。黑狗也总是趴在树荫底下伸出长长的舌头来。童年的校园总是欢声笑语，我跟着很多人学着嘟起嘴唇吹口哨，练了好久都没有学会。在那段日子里，不管是吃饭的时候还是睡觉的时候，只要是你在这个村庄，你都能听到刘海洋嘴里发出来的“嘘”声。
张立强也加入到了这个学习的阵容里面，在上学的路上。两个背着大大的书包的孩子，一边走路，一边从嘴里发出这个让人讨厌的声音。后来，我终于学会了。这件事也证明了我的学习能力和悟性确实比张立强好很多。但是，我学会吹口哨的时间貌似有些不对。
那个时候刚刚上课，所有的孩子刚刚安静下来。郑大明的爸爸刚刚拿起粉笔。就在这个时候，我刚刚学会吹口哨。很响。郑大明的爸爸看着我，什么都没有说，站到我的桌子边。于是，整个村庄二年级的孩子都看到郑大明的爸爸把刘海洋从座位上揪了起来，仅仅是揪着耳朵。
刘海洋还是没有哭。那天他的耳朵都快要掉下来了。他恨透了郑大明的爸爸，他在上大学之后的第一个春节见到他小学老师的时候，那个步履蹒跚的老人似乎都已经人不出来这个昔日的调皮鬼了。也就是那年的春节，郑大明的爸爸去世了。也就是在那个春节过去不久，郑大明因杀人而入狱。
村庄记录了我们太多的童年往事，我在很多年之后进入报社的时候就一直在想，我一定要把我的村庄告诉很多人，我甚至还保留着对少年王林的许多幻想。我希望我的报道可以被人们传诵，我还希望有朝一日王林能在拥挤的街头看到我的文字。
我希望，王林能跟我一起回到村庄去看看。到后来，我甚至都要忘记自己究竟是在思念王林还是在思念村庄。或者，是王林和村庄，共同构成了我不肯遗忘的童年。
我在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知道了什么是教师节，那个时候我们的课本上还出现过今年是第几个教师节什么的文章。我早都已经忘记了那个时候说的是第几个，也忘记了现在的是第几个。那年的教师节，我们还要给郑大明的爸爸买东西。
我买了一张卡片，一毛钱一张。自己还在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上几行字。卡片的正面，是《西游记》的剧照，在花果山的孙大圣站在一群猴子中间，无比地威风。我记得张立强刚开始买的跟我的一模一样，我就让他去换。结果，他换回来的是一张猪八戒的相片。我说，张立强，郑老师肯定不喜欢你的礼物。
张立强在那个下午表现得极其稳定。他后来说，其实他很想再去换一张孙悟空的回来。但是，他实在感觉不到还有哪一张比我的好看，于是他就没有去。送完卡片之后，郑大明的爸爸就在胳肢窝里夹着书本来上课了。他看了看张立强，很轻松地笑了一下。然后开始讲课。张立强说，那个时候他很害怕，害怕会像刘海洋一样被拎着耳朵。
依然还是刘静带着大家读课文，时至今日，我都能想到村庄的那个破旧的小学校，想到那些曾经坐在我身边的很多个孩子，还有那些朗朗的读书声。这一切，都交织了我童年的很多梦境。可是现在，那些昔日的孩子有的都已经成家，甚至有的还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们有的留在了村庄，跟随父辈的生活。有的远离阳光照耀的土地，去遥远的城市打工，他们已经不习惯村庄贫穷的岁月，但是，他们无法在城市生存更久。还有的，在课本里找到了离开村庄的路。就像我一样，可是，我没有办法像那些曾经的孩子一样清澈。我变得空洞、浮躁且忧郁。
同样是那年，我知道了国庆节。哥哥从遥远的城市回来，还带着一个城里的姑娘，不是县城里的，是城市里的。她大方地拉着哥哥的手走在村庄的街道上。我一下子就想起了另一个城里的姐姐。那年，她踩坏了我画的鸭子，还赔了我画本。
眼前的这个姐姐似乎比以前见到的那个还要漂亮，跟哥哥一样，她也是大学生。我后来知道她跟哥哥一个学校，学设计。哥哥写字的天赋终于在大学的时候开始展现出来，他的文字也经常在各大报刊出现，他在假期回来的时候带着一个照相机回来，据说是稿费换来的。哥哥带回来的姑娘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读起来很清脆。哥哥叫她姜悦然。村子里的很多人都说，城里的名字就是好听，不像村儿里的，女孩儿都是叫花啊，红啊什么的。我在吃晚饭的时候跟姜悦然说，王林的名字也好听，他也是城里人。我清楚地记得她一脸茫然的样子，哥哥还使劲瞪了我一眼，我以为他又要揍我，就什么也没有再说。
哥哥在带着姜悦然去串门的时候，我经常会听到有人说，刘海祥从城市里又带回来一个媳妇，比上次的那个还漂亮。这个时候我就去蹦跳着到那些人跟前，说，她叫姜悦然。当然，不被哥哥听到还好，要是被听到，回到家就又得挨打。我还记得，在哥哥跟姜悦然准备结束国庆的假期回学校的前一个晚上，刘静和她妈妈又来到了我们家。我甚至还能清楚地记得上一次我收到画本的那次，刘静用眼泪征得了他们很多人的同情。而这次，刘静依然转着我想拧下来的小脑袋，这瞅瞅那看看。
我一下子就想起了王林，从教室里偷粉笔给我的王林。我曾经很仔细地站在教室的门口，思索着王林究竟是怎样从锁着的门上进去教室，又是怎样攥着粉笔出来。那扇门的最上面什么都没有，应该也刚刚能容得下一个孩子通过。我猜想，王林肯定就是在那个孔里钻过去的，王林肯定被刮到过，也肯定摔倒过。只是，这些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我在这个时候想起王林，是因为我想起了王林站在村口为我看护鸭子的时候。我还想起了王林拍着胸脯跟我说，要是我爸爸压着了你的鸭子，我就帮他赔你。赔什么。我把我家的院子给你。王林拿着棍子站在路口的画面在那个晚上一闪而过。在王林走后，我没有画过任何的东西。这次，姜悦然也没有给我画本，她只是给了我一堆好吃的，我想分一些给王林。
刘静这次没有哭，我也显得很友善。母亲说，刘海洋，把你好吃的东西跟刘静分一点。我从分好的两堆里拿出了一点给她，而另一堆，是我打算留给王林的。刘静很不客气的就开始吃，我不理他，我在跟姜悦然说话。
我哥哥似乎把我说得比现实的要好，姜悦然对我这几天来的表现都归结为兴奋过度的原因。她问我抓青蛙的事情，问我画鸭子的事情，问我学象棋的事情，她唯独没有问的，就是王林。我说，你们在大城市，王林在小城市。她还是没有问王林。我有点不喜欢她了。
他们离开村庄的时候，玉米又到了该收获的季节。黑狗把他们送出去了很远，我一度以为黑狗知道去城里的路，因为我在生气的时候打过它，所以它从不带我去。我不知道黑狗在我家已经有几年了，父亲说，它比我的年龄要大。
张立强不喜欢我家的黑狗，张立强看见黑狗就不会动了，眼泪呼呼地往外冒。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使劲地笑他，直到黑狗离开，张立强疯似的跑掉。童年记忆里的张立强，只有在这个时候是跑得最快的。张立强跑不过我，我跑不过王林。
后来的一天，我看见拿着水瓶上学的郑大明。手里捏着一张卡片，上面是猪八戒。我一下子就认出来了，那是张立强送给郑大明爸爸的。随后的几天里，我一直都会跟在郑大明的身后，我想知道我送的那一张是不是也被他拿去玩了。我在想，要是被我看到的话，我一定会给他要过来。
郑大明会在下课的时候来到我们的教室，手里拎着个酒瓶子，里面装着凉水，放了两个糖精粒儿。还插着一根细长的红色塑料管子，一会吸一口。郑大明是个菜包子，整个小学校的人都知道，郑大明的爸爸会在上课的时候使劲地打他。
郑大明不会哭，至少我从来没有见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