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在然决定回趟老家,父亲来信说奶奶的身体状况很不好,可能挨不过年去。10年来,他一次也没有回去过,就好像他从来未曾在那里生活过一样。他也从来没有梦见过家乡,除了梦见女教师的一些场景之外,家乡在他的脑海中的印象是模糊不清的。和家乡的唯一联系就是和父亲的通信,父亲不会写多少字,每次写信更多是报平安。他也不愿多说自己的情况,想起来就写一封信回家,顺带寄点钱,没什么事的时候,连信也懒得写了。父母只知道他在外面过得还可以,但是到底过得怎么样,他们也不知道,也想象不出来,在他们的眼中,只要能天天吃上细粮就算好生活。
婉婷希望跟着一起回乡看看,她说,“都结婚几年了,从来没见过公婆,是做媳妇的耻辱。”李在然说,“家乡条件太差,你去了不适应。”婉婷一连提了好几次,李在然都找出种种理由来搪塞。最后婉婷只好作罢,但是她依然是按照自己的想象,到商场采购了衣服鞋帽、特色食品等许多物件,打了满满两大箱子。在婉婷看来,不让她回去可能是嫌自己跛脚,怕让乡亲们笑话,再一个可能就是两人一直没有孩子。为孩子的事,婉婷的父母也催过多少次,说趁着他们现在体力还好,能帮他们看孩子,要是将来老了,可能就看不动了。两人的事情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外人看着他俩过得挺好的,可是时间久了没孩子这事儿,就难免会让人猜疑。婉婷对李在然的关心非常体贴入微,可是每到关键时候,他就是不给力。李在然自己也很纳闷,当初和小颖亲热的时候,过得蛮好的,每次都要采取措施;而和婉婷在一起,却总是硬朗不起来。
岳丈提出,李在然回乡把亲家接过来住几天,还说当初结婚的时候没把亲家请来就很遗憾,这么多年了哪里有亲家之间不走动的道理?李在然不敢违抗岳丈的指示,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将来回乡之后再做计较。
一切准备妥当后,李在然踏上了回乡的列车。从海州到县城的列车依然要走三天多时间,而县城的变化也像列车运行一样缓慢,几十年前的样子如同化石一般保存完好。李在然拖着三大件行李好不容易挤上了一辆公共汽车,汽车开出县城没有二里远,司机吆喝着说车坏了,然后像赶猪一样,把全车的乘客“卖”给了另一辆大一些的汽车。第二辆车比前车还要破旧,跑起路来就像人得了疟疾一样浑身颤抖,汽油味、尾气味夹杂着泥土的味道充斥着整个车厢。在离村还有十里地的地方,车停了下来,把他和他的三件行李一股脑儿地抛在路边上,然后就继续吱嘎吱嘎地向前开去。
这十里路全是山路,从来就没有汽车开进去过。以前李在然进出村子都是步行,或者搭乘牛车、马车。而如今一个人扛着这些行李,步行肯定是不可能的。他只好站在路边,看是否有进出村的车辆通过。从前,每次走这条路的时候,他都会对自己说,走一次就又少一次,等将来上了大学,再也不回来了!等车的功夫,他想三天前自己生活的环境如同中等发达国家一般,而如今仿佛来到了非洲一般。十年间,他目睹了瀛洲、海州的快速发展,然而自己家乡的面貌仿佛注射了玻尿酸一样。他感慨自己选择了正确的路,自己当初梦寐以求的黄金屋和颜如玉都如愿以偿实现了。他感慨自己把握住了信念这条线,这条令他出人头地、迈入豪门的主线,将是他今后一直坚守的底线。
一位农夫推着一辆小推车从路边走来,看样子是要到村里去,李在然赶忙上去打招呼。对方仔细地看了看他,问道,“你是不是李庄村东头老李家的儿子?”李在然说,“是啊,您是哪位?” 对方说,“我是吴华叔,你不记得了?就住在李庄旁边的吴庄村。”李在然想起来了,吴华叔就是那个令爷爷为之丧生的邻村孩子!爷爷走后,两家一直有来往,只是李在然后来在外面上学,所以印象不深。吴华叔赶紧帮李在然把行李搬到推车上,两人向着山沟里一边走一边聊。
吴华叔说,“你爸妈可是以你为骄傲来!每次你来信,他们都反复地看,村里人都知道你现在在靠海的什么州来着的城里,过得非常好,单位也好,家庭也好。村里的娃娃们谁要是不努力学习,家长就会说,‘你看人家李在然,那才叫出息!你们不努力,将来只怕会和我们一样,一辈子守在这山沟沟里。’”李在然问,“我奶奶怎么样了?怎么没见我爸妈来接我?”吴华叔叹了口气说,“你奶奶最近这几年身体很差,人变得越来越瘦,眼睛都快看不见东西了,脑子也开始糊涂起来。上个月,她说你爷爷托梦给她说城里生活困难,又要搞运动,她就自己拐着一篮子鸡蛋,要到城里去找你爷爷去。她这一走三天三夜没回家,全村的人到处找,好不容易找到了。原来她从山路上掉了下去,摔倒在两丈多深的山窝里,摔断了一条腿和一只胳膊。要不是发现得早,她老人家可能早就不在了!”说到这里,吴华叔禁不住停下车来,抹了几下眼泪。李在然听了大吃一惊,他几乎不敢相信吴华叔说的话,因为他爸妈从来都没跟他讲过这些事!吴华叔还说,“你爸爸现在记性也不太好,有好几次都跟我说,‘我儿子生了个大胖小子,我也当爷爷了!’可是我记得你从来没来信说过这些,难道是我记错了吗?”李在然没有回答,他似乎没听见这些话。
李在然刚才还在为自己坚守信念而庆幸,可是吴华叔的这番话令他万分难过,他感觉自己其实如同僵尸一般,从来没有考虑过家人的感受,也从来没有为家人做过哪怕一丁点的考虑。
李在然回到家中的时候,奶奶仍然躺在床上。李在然坐在奶奶身边,握着奶奶的手说,“奶奶,我回来了。”奶奶睁大眼睛看着李在然,爸爸把她扶了起来。奶奶一边用右手摸着他的脸,一边把脸凑近李在然,使劲地看了又看,嘴里喃喃说,“那天晚上你告诉我说城市不好过,我去给你送吃的,迷路了。你饿了吧,我去给你做饭吃。”说着说着,嘤嘤地哭了起来,两行浑浊的热泪流了下来。很显然,奶奶把李在然当成爷爷了。李在然抱着奶奶,也跟着哭了起来。吴华叔看到这里,也不由地跟着哭起来,他说,“要不是为了我,李老师就不会走!”吴华叔哭得很伤心,很愧疚,仿佛事情刚刚才发生一般。在爸爸的劝导下,大家止住了哭泣。
李在然在家住了三天时间,这三天里奶奶的气色格外好,依然把李在然错认是爷爷。李在然也只好扮作爷爷,听奶奶讲这讲那。第四天凌晨,奶奶长眠未醒,她带着与爷爷重聚的喜悦安详地走了,永远地离开了这片她终生未曾离开过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