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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肖正清八岁上学,遇上的第一个女老师有两条惹人注目的大辫子。没有人看见女老师怎样梳头,可是人人都言之凿凿地认定女老师梳头需要踏着板凳。女老师袅袅婷婷,走路迈小步,免得抬腿过高脚后跟踢起的尘土弄脏了大辫子梢。她这样走法果然保证了大辫子总是洁净无比。下雨天她把大辫子一折一折地挽起来,一边一堆吊在脖子后头,像大家在水井上打完了水把绾绳一圈一圈的挽起来挂到另一只不担水的肩膀上。女老师住离着小学校最近的一户干净人家,自己做饭吃,喜欢睡热炕。

那时候肖正清最害怕冷天气到来,只要霜风嗖嗖地把野草打成一片枯黄,女老师就叫大家给她拾草了。热天就好多了,女老师穿得很单薄,不需要热炕烙身子。她不睡热炕还出汗呢。后来的年月里,肖正清最不能忘怀女老师的,就是她身上微微的汗味,不像母亲身上的汗味那么酸如在热炕上发大了的老面,却像一种酒,有主意的人家用陈曲和小米酿成了专门留着自己喝。肖正清想女老师身上有这种汗味,是因为她不到大家都去的中流河上洗澡。母亲和村子里的所有女人身上的汗味都像在热炕上发大了的老面,正是她们黑夜里泡过的结果,那是中流河固有的气味,越泡越浓。天气最热的夜晚,肖正清曾经秘密地侦察过,泡在中流河里的女人堆里没有女老师。没有就对了,要是女老师也坐在河水里,她如何安置她的大辫子呢?肖正清想不出那么大的辫子放在哪里才合适,一折一折地挽起来吊在脖子后头或者解散开披在肩膀上都不行,这些做法都不能保证不湿了大辫子,那么大的辫子一旦湿透就糟了,黑夜里根本没有能把大辫子晒干的那么大的太阳。肖正靖猜到女老师肯定是在家里洗澡,她不用河水就要用井水,她没有理由拒绝三河流域的所有水源。肖正清猜对了,他在夜里的中流河上没有看到女老师坐着泡的样子,他听见了女老师在家里哗啦哗啦撩水的声音。更大的困惑接着袭来了:他想象不出女老师一个人怎样才能把水撩到后背上。女老师当然也可以像坐在河里一样把身子泡遍,困难在于没有那么大的盆子能放得下女老师的身体,要是有那么大的盆子倒可以解决辫子的问题,女老师泡身子的时候可以把辫子搭在盆沿上。肖正清被找不到答案的问题折磨得愁苦不堪。问题是从女老师的身上生出来的,他恰恰是在需要老师解答讲授的时候无法向老师提出问题。老师关了门窗一个人忍受屋子里的闷热,听水声肖正清想不出水撩在了哪里,又从什么地方流下来,肖正清被人生的第一道大难题深深地困住了。

肖正清其实聪明极了,他还没有上学就学会了100以内的加减乘除,会用柳树枝在沙滩上写拼音字母的大写和小写。他一上学大家就说“叫他跳级吧叫他跳级吧”,有大辫子的女老师却坚持让他从一年级的第一页课本学起,成心让他接受课本之外的知识,检验他语文算术之外的接受能力。他的智力在语文算术中真的用不了,他这才在更广阔的领域过早地开始了不知不觉的测试。女老师却像很懵懂似的,她不知道她为一个八岁的男孩设置了多么巨大的人生迷宫,她看着小男孩陷在通不过的迷巷里茫然四顾她还照样微笑,不伸援手。她轻轻地拍打男孩的头夸赞学生聪明,毫不在意地把身体靠近男孩,不知道小学生正在她与众不同的汗味里喘不过气来,想不出她不能够自己把水撩到背上为什么胸脯出汗会更多,出汗多的地方明显的形态突出而且迥异。女老师在小学生的身边走来走去,让学生看她不可思议的大辫子漂漂亮亮地垂在别人的辫子达不到的地方,有一回高兴了还把辫梢拾起来搁进肖正清的脖子里想要逗笑他,她不知道小男孩正在害愁:即使有那么大的盆子让女老师泡澡时把辫子搁在盆沿上,剩下的问题更加令人狼狈不堪——搁在盆沿上的辫子滑落到地上怎么办呢?地上肯定会有女老师的身子往盆里一放时溢出来的水。

肖正清的所有难题在冬天快要到的时候有了一个总的结果,不是得到了解答,是全面崩溃,一切的存在都变得没有意义了。一个没有女老师高的男人在大家想不到的时候出现在教室门前,在门口站半分钟,被太阳光放大了的影子罩在教室后一排学生的脸上,连个招呼也不打,大家也没有发现什么暗号,女老师就很快地放下书本走出去,步子迈得比往常大,不惜让辫子梢经受脚后跟踢起来的尘土污染的危险。后来这个男人和女老师一起吃饭,夜里睡觉也不出女老师住的房子。天气不热,肖正清也听见了女老师往身上撩水的声音,溅水和流水的声音比以往怪异,急促,有一种手忙脚乱的意味,肖正清知道不好了。他不再为盆子之类想不出答案的问题而愁苦,他忍受不了的只剩下一件事情:他不知道睡觉时那个男人能不能摸到女老师的辫子梢,看起来那个男人的胳膊显然不够长。肖正清愤慨了。他不是不能忍受一个外来的男人跟女老师一起睡觉,他不能忍受的是男人要摸女老师的辫子梢还需要女老师帮忙,需要女老师屈过胳膊去从背后拿过来再送到他的手上,这太不公平了。

肖正清就没有给女老师拾草烧热炕。既然烧热的土炕上不能只睡女老师一个人,还要睡一个摸不到女老师辫子梢的男人,那就让别人去拾草吧。山野里的荒草倒是很多,枯黄了干焦了灭绝了,似乎再也长不起来了,可是一到春天里雨水一浇,仍然会蓬蓬勃勃地生发茂长,像永远不会死亡的爱情一样。下雪的冬天睡热炕的女老师面庞红润腰围粗胖,给拾草积极的学生发奖。年龄最大的女学生得了三个本子一枝铅笔,个子最高的男学生得了一枝铅笔三个本子,三个本子有一本比年龄最大的女学生得的本子多印了方格,可以默写生字。得奖最少的同学得到了一块橡皮。肖正清什么也没有得到,像他没有给女老师拾一根草刺一样。女老师给他的简单评语是:“不热爱劳动。”

夏季的一个星期天,空气里飘荡着内容复杂的汗味。有两条大辫子的女老师抱着孩子离开小村,出村口向西再向南走,不准备再回来。在一眼水井上有蒙了两眼的黄牛拉着水车转圈汲水浇园的路旁看见了瞅着水花出神的肖正清,女老师拍拍肖正清的头最后一次夸赞这孩子聪明,又笑着说一句“就是不热爱劳动”。肖正清突然委屈得想哭,他想解释,却明白此时最需要做的还不是为自己辩白,而是留住女老师,让女老师漂亮的大辫子时常在眼前晃动两下,让女老师温软的手时常拍两下他的头,哪怕不夸他聪明也行。可是他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要达到这一些目标需要什么样充足的理由。急切中他只说了一句话:

“我给你抱着孩子!”

肖正清把眼泪终于滴到孩子的脸上了。后来的年月里他曾经无数次惊叹女老师会那样放心,竟然敢把宝贵的孩子交给他抱,而他也仅仅是个孩子啊!他的眼泪咸得能杀痛孩子的眼睛呢。有几个晚上他从没有了蒙眼黄牛拉着水车汲水的井旁起步,走那一天走过的同一段路,想要重温抱着一个孩子女老师走在身旁的滋味,能够重现的除了想哭一场的愿望再就什么也没有了,他连女老师是否最后一次把大辫子放进了他的脖领都不敢断定;记忆像一架年纪很大的水车,汲上来的水流断断续续的,好多重要的关节反而漏掉了。月亮最大的晚上肖正清再一次走上同一段路程,他还没有开始回味那一天想着大哭一场的愿望,听见背后传来啪哧啪哧的声音,像人的脚步声,却比人增添了更多的无所顾忌,毫无心虚胆怯的试试探探,好像刚刚走出了原始森林的动物似的。肖正清还没有怎么害怕,可是他一回头就害怕了。身后走过来却正是一个人,秃头但不亮,赤裸上身,下身穿白布短裤,光着脚丫走路,不向前看,侧着脸看东边天上又大又圆的月亮,口中喃喃不停说话,说的什么肖正清一点儿不懂。此人向肖正清龇着牙一笑,肖正清的头刹时胀大了,头发一根根竖起来扎着头皮,他却觉不出痛来,只觉得头皮一片麻木。肖正清认出了他是中流河两岸谁都认识的一个疯子,是小村一个寡妇的兄弟。他经常微笑愿意说话,到了姐姐家里自己烧水喝,用麦秸草在灶里烧火,锅中的水里投放同样的麦秸草,烧出的水颜色如尿。

一个疯子在月亮最大的夜晚与肖正清走上同一段道路害肖正清中断了过早开始的课业,此后他的回忆只在心路上跋涉,比眼睛看得见的道路更加缺少路标,绵绵无尽。在后来的几处驿站上,还有几个女老师给肖正清喝过清沁的泉水,用手绢揩过他额角上少年的汗珠,看着他越来越短的裤角温柔地笑过他,他也曾由女老师的长发短发生发出好多找不出答案的问题,并且为此彻夜失眠,可是他最不能忘怀的还是他遇上的第一个女老师,那两条惹人注目的大辫子不定时刻就在眼前晃动两下,辫子梢一下下撩拨着他的心,不痛不痒的,想拂也拂不开,像好多年做惯了一个梦似的,梦醒后觉得空落落的抓不住实体,恨这个梦不应该时常跑出来骚扰人,闭上眼却又想从头再做一遍,把后面的内容也接续下去。

肖正清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白翠芸击中的。他自然常常都在期待着爱情的到来,可是他一直没有设计出合适的方式。似乎应该有一个预热的阶段,像在锅里烧水似的,先要有滋啦滋啦的声音锅边起一溜很快生起很快平息的珠珠,然后才呼呼隆隆地热起来。肖正清却不是这样,他还没有为一种状态正式地命名这就是“爱情”,他自己已经鼎沸了,不需要再往灶里加一把麦草。他不知道爱情并不是烧水,烧水只一个人填柴就够了,爱情却需要两个人的柴草加在一起烧同一口大锅。

白翠芸却好像浑然不觉,她只顾自己咯咯地笑着摇晃短辫上独一无二的红艳——她的缠皮筋的红色毛线不断更新永远鲜红——她不知道她短辫上的娇红正是一棵火种,在另一个人的心里点起了不灭的大火快要把人烧化了。她光身子睡觉,每天夜里都脱得像一个婴儿,只有睡在同一个宿舍的女生才能看到她比婴儿大了好多倍的各个部分,天亮后她出现在所有人眼前的时候立刻穿得齐齐整整的。看过她光身子睡觉的女生惊叹她大胆,没有看见她睡觉光身子的男生却更加佩服她敢在短辫子上系红布绑红绳的勇气。说实在的,黑夜里一个身材娇好的女孩在宿舍里脱光了身子睡觉并没有什么危险,光天华日之下敢在短辫上系一块红布绑一根红绳才惊世骇俗:社会浪潮一片血红翻滚,个人生活却红艳尽扫,尚灰尚蓝。白翠芸无所顾及,高高兴兴,摇着短辫上的红绳,和同学们一起回家乡——东林师范文艺班的工农兵学员开门办学住进了红枪会爆发的地方,高凤歧的深宅大院敞开斑驳的黑色大门接纳了他们。

白翠芸的家里在盖房子。现任的党支部书记白绍玉要将旧房翻新,把原来的小房子改建成一座大房子。屋墙加宽,以便冬天的太阳把墙晒热以后要凉透需要更长一些的夜晚。更换石头,砖线以下改用青茬方石,方石用錾子錾出整齐的边角和花纹,预备用大号的毛刷写一道全村最大的标语,也就是“鼓足干劲”那一道。砌墙不用纯石灰也不全用泥浆,采用石灰泥土水泥“三合一”的办法,像按照“三结合”原则组成的“革委会”班子似的,牢不可破。准备用红瓦盖顶,废除本地千年一贯的灰色瓦片,像女儿白翠芸的发辫似的来一次勇敢的改进。留足有两副门宽的大窗户,不封窗纸,镶玻璃便于开窗通风,夏天的夜晚把窗户全部打开睡觉,再不抗热的人睡下时光了身子睡到后来也得盖上毯子。白绍玉的新房子铺下地基以后正赶上东林师范文艺班的学生开门办学进村,白绍玉站在他的新房地基上欢迎大家,说一句对盖房子很有用的话:

“打好基础啊!”

然后送大家去高凤歧的深宅大院住下。

次日午后,高庄大队党支部书记白绍玉和东林师范的工宣队长周贵福在自家的新房基旁比武。

工人阶级和农民兄弟的这一次比武不属于开门办学的内容。文艺班的工农兵学员到红枪会爆发的地方开门办学主要是搞好调查,为高庄办一所红枪会起义的展览馆。白绍玉和周贵福比武带有极大的偶然性,完全是岔出来的课目,原因全在于周贵福的身体太棒。周福贵脸庞红润胡髭的毛管粗大,嗓门洪大天生适宜开会讲话。他是车间里的机修工人靠力气和技术吃饭。他宁愿在领工资的时候用指头醮了印泥按印不愿意用笔签名,按过手印以后他在会计的桌子沿上把指头抹抹再数钱。他大口吃饭左手使筷子夹菜。春寒料峭的早晨党委书记看他吃饭三分钟,不拍他的肩膀就表示了极大的赞赏,说:“你去进驻学校。”周贵福不问什么学校卷起铺盖就来了。在宿舍门外的铁丝上周贵福晾晒行李,展开白色的没有条子格子之类图案的床单,正是他们自己厂子的产品。住进高凤歧的深宅大院周贵福像在学校里一样鼾声如雷,醒来后大声地背一句领袖的诗词,取自关于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的那一首:

“睡了个——天翻地覆慨而慷!”

大家不敢笑,却暗暗钦佩工人阶级的胆量,他竟敢用领袖的诗词描绘睡觉!

周贵福也没有想到他会遭遇白绍玉的挑战,引发一场比武,倒不是因为白绍玉就是不敢,只觉得违背常理,白绍玉明显体能不佳嘛。

事情其实是由工宣队长周贵福引起的。他不该睡觉起来就迷上了錾石头。当然也因为白绍玉盖房子的地方锤錾的声音太响亮,周贵福一走出高凤歧斑驳的黑大门就无比清醒了,他一下了看到了一个更加“慨而慷”的地方,用錾子錾石头更叫人舒筋活血。工宣队长一下了就被这种活儿深深地迷住了。可是铁的家什明显不充足,大家人手一套,没有多余的一套供工宣队长使用,周贵福要想体验舒筋活血的乐趣,非从别人手里夺过工具不可。他真的这样实行了。他从技艺明显十分精湛的老石匠手里夺下锤錾并不讲明原因,只说“你歇歇”,好像他就是体谅老石匠的辛苦似的。

周贵福的力气显然太大了,他两锤子在石头上錾出一个窝,錾子尖深深地埋进去,他不动地方再砸两锤子,錾子尖就在自己拱出的窝里折断了,像吓慌的驼鸟在自己藏头的地方扭断脖子似的。周贵福换了一根錾子迂回到距折断錾子尖的地方二指远再錾,一块石片啪地飞起来,没有打到失去工具的老石匠身上,差一点击中白绍玉的脸。老石匠吓坏了,砌墙的方石錾坏了顶多换一块就是了,党支部书记的脸要是被飞石击坏就麻烦了,你也许有办法修复,但却找不到另外一张同样的脸来替代。老石匠慌忙上周贵福的手里要锤錾,工宣队长却不肯还给他。白绍玉不帮着老石匠讨回工具,却批评老石匠最根本的错误,说:

“怎么叫工人阶级干这活儿?”

周贵福代替老石匠回答:“工人力量大,什么也不怕。”

白绍玉不服气,用国家的根本大法来对抗:“农业是基础,工业是主导。”

周贵福趁势说:“正是啊!正是啊!”令白绍玉颇感羞恼。

两个人的“比武”差不多就从此时开始了。也没有什么“挑战”“应战”“宣言”之类繁文缛节,两个人脖子上的筋都跳起来像犁地的蚯蚓差不多一样了,“比武”实际上就进入白热化阶段了。最初好像就是工人和农民的对抗,白绍玉用小学生都会念的课文“农民伯伯工人叔叔”来表示周贵福按辈份应该叫他大哥,周贵福不叫大哥却蹲下去用錾子尖对准方石,一锤子砸下去又击起一片飞石,告诉白绍玉做锤子錾子的钢铁正是工人阶级炼造的。白绍玉冷笑,说周贵福的錾子再硬,也不敢在人的身上錾沟,周贵福把錾子用力握住在白绍玉的眼前挥两下,划出一道黑乎乎的光亮,用鼻子说那不一定。白绍玉最先察觉到两个人的比武用不着牵涉到工人和农民两个阶级,最要紧的是让这个脸庞红润胡髭的毛管像鸡屁股上的翎管一样粗大的人认输,他就使用绝招,要跟周贵福比赛“背语录”。白绍玉曾经在全公社背语录比赛大会上得过奖,他不喝水背下了全本的“语录”获得了最高奖励,奖品依然是红封皮的语录本,开本比所有人持的都大,像小学生念的课本,用最大号的铅字排印。背语录的比赛一开始,周贵福就显出了力不从心的样子,他专门挑拣着有关工人阶级的背诵,自以为如此便得心应手,白绍玉却花样迭出,即兴而发,想到什么就背诵什么。根本不给周贵福插嘴的时间,周贵福就是能背也没有时机了。周贵福急得要命,胡髭的毛管胀得更加粗大,像一粒粒红小豆似的。他趁着周贵福背诵《愚公移山》“子子孙孙无穷尽”的时候,找到一块最大的方石两臂一伸抱起来,在白绍玉朗朗的背诵里绕场一圈,又抱回原来的地方放好,轻轻地拍拍手。党支部书记的女儿白翠芸脱口赞叹一声:

“周队长真有劲儿!”

白绍玉的背诵被女儿打断,他顾不得考虑会不会被对手抓住最有力的把柄反击他,不说神仙来把大山背走了,却赌气说:“有劲也白搭!

幸亏周贵福听到了白翠芸的赞扬十分得意,正准备挑拣另一块大个的方石搬起来再让姑娘钦佩一回“真有劲儿”,他也就没有钻白绍玉的空子。他要是抓住白绍玉不说神仙来把大山背走了却说有劲也白搭成心让领袖提倡的愚公移山精神通向悲观绝望的结局,白绍玉就很危险了。

周贵福终于找到了又一块能够显示“真有劲儿”的方石搬起来,他仰着脸故意不看白翠芸,只看白翠芸他爹,可是他知道白翠芸看他像看父亲一样专注。他搬着石头走到白绍玉跟前停下不走,静静地站立两分钟,让胡髭的毛管凸起来好像要把胡子茬连根迸出来,然后他稳稳地走开,像搬第一块方石一样迈步走同一条路线,绕场一周,让围成圈的人——包括石匠瓦工下来开门办学的东林师范文艺班的部分师生——全都看见他胡髭的粗大毛管,殷殷的血丝也从毛管周围透映出来。他以为足以表现够了“真有劲儿”,这才把石头放下。期待中的姑娘的第二声赞叹还没有发出来,姑娘的父亲却大声叫道:

“放得不是地方!”

周贵福倒把这个忽略了。搬第一块石头时他牢牢地记住了地点,在哪里搬的还送回哪里。都怨他听到了白翠芸的赞叹太得意,他把应该记住的关节忘记了。但是他不肯认输,他像第一次一样轻轻地拍拍手,说:

“放在哪里都一样嘛!”

白绍玉说:“不一样!”

周贵福想用行动证明“一样”的道理,张开双臂作拥抱状朝又一块方石刚走了两步,白绍玉就大喊一声止住了他:

“不准动!”

周贵福还真的害了怕,他不明白一个农村的党支部书记为什么会喊出这样的口令,红枪会首领虽然有过砍削冲杀的战斗生涯,他的儿孙自然也会承袭战场上惯用的语言,可是总不该用错了地点和对象,两个人虽然在“比武”,可并没有真刀真枪的打起来嘛。周贵福张着双臂半天没敢动,一时还没有想出什么话来反击白绍玉火药味浓浓的口令,东林师范的音乐教师杨培乐嘻嘻哩哩地一笑为工宣队长解了围,杨培乐说:

“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嘛。”

周贵福放松了拥抱状的双臂把两只很大的手掌摊开,说:“正是呀正是呀。”

白绍玉咧嘴一笑,说:“我怕你给我摔碎了石头。”

周贵福说:“不可能嘛。”

白翠芸帮着她的父亲说话:“才能呢,周队长那么有劲儿!”

周贵福这才哈哈地大笑了,他看着白翠芸辫子梢上红红的头绳大笑,他真想摔碎一块石头过瘾。工宣队长豪状的大笑感染了在场的农民和学生,大家一齐跟着笑了一阵。这种笑像一种传染病似的,得了病的时候病症的劲头足足的,好了病以后整个人却蔫头耷脑的提不起精神来。大家跟着工宣队长笑过以后才觉得没有意思了。看两个人刚开始比武的时候以为真的会打起来呢,可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简直是小孩子闹玩儿嘛!

对于高庄的村民来说,他们的失望很快地就被另一种兴奋取代了,每天早晨有另一种光景供他们观赏,他们只是没有太多的闲工夫罢了。师范学校文艺班的学员继续做他们的艺术功课,每天里不吃早饭就开始在场园里“划船”横着走。丁小圆既作示范又作总监,有时候把两手叉在浑圆的臀部以上腰际之间,好像很威严其实却也很娇媚,谁都能看出她的手只是轻轻地抵在腰间做做样子,并不像故作威严那样用力。

贫下中农大饱眼福。旧社会他们受苦受难被三座大山压得抬不起头来,他们可没有福气看这种光景。最初他们很惊讶,他们想不出这种奇怪的走法练好了以后会在干什么活的时候用上。丁小圆告诉他们是在划船的时候这样走,他们就更不明白了,凭旱地里行路的经验他们也知道,划船的时候只需要船走,人在船上老老实实地站着就行了。丁小圆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他们懂得了这是预备演戏的时候用,他们才明白了一个从来也没有听说过的道理:原来演戏都是假的。后来他们就替学生们害愁了,他们担心这样横着走下去固然能在戏台子上划船,却不能在山地里挑担。当然啦,你横着走惯了肯定不害怕山路崎岖,上坡下沟也会从从容容地横着走过去,可是你没有办法摆放你肩上的担子,你到底是把扁担横着担在肩上还是竖着放呢?山地里的小路可不像戏台子那么方方正正的容得你横里竖里耍欢儿,大家都是扁担和人直直地往前走,还怕山上的石头挂住了柴草捆子把人弄翻呢。一直等到看到学生们在场园里横着走完了回高凤歧的深宅大院里吃饭仍然直着走的时候,贫下中农们才放心了。偶而看见有几个学生在不平的街道上行走高兴了也来几下横的,并没有被街上的石头绊得摔跟头,他们才明白,横着走的走法练好了跟直着走一样,就好比蟹子吧,它们一辈子横着走也不摔跤,并不是因为它们的腿多,只是因为它们像演戏一样走惯了。

丁小圆继续排戏,准备在适当的时候演一场给高庄的贫下中农观看。除了仍然排演方惠萍挑着担子卖货那个戏,丁小圆还准备亲自登台演一个,她要演一个秦始皇焚书坑儒的大鼓书,击一面小鼓打两块铜板歌颂两千年前的一个大皇帝,这个皇帝是个大法家,一个大坑活埋了上千儒生,一把火烧毁了无数典籍。丁小圆要用柔润无比的歌喉唱出秦始皇的铁石心肠。但是伴奏有问题,师范学校的乐队显然不够强大,最要紧的是缺一把三弦,大鼓书需要一种叮叮咚咚的效果,即便演唱血雨腥风,也叫你觉得好像是雨打芭蕉似的,到了鬼头刀砍头的时候,才有一种滴嗒滴嗒流血的韵味,那也不是从脖腔子喷出来的滋味了,只像是草叶割破了指头滴血似的。丁小圆需要的就是这样一种乐器,盲艺人经常揣在怀里用一块鱼骨头做成的拨子弹奏。由于缺少这样一把三弦,丁小圆差一点就不准备演了,近年来她多次演唱秦始皇,还从来没有缺过一把三弦呢。

“是可忍孰不可忍。”丁小圆气咻咻地说。

杨培乐劝她息怒,说可以用别的乐器代替。丁小圆不相信会有什么乐器能够奏出那种叮叮咚咚的效果,杨培乐就从肖正清手里要过坠琴,抱在怀里,并不使用鱼骨做成的拨子,只用拇指上又厚又长的指甲就拨出了声音,听上去没有三弦浑厚和重浊,显得清越浏亮,给人的感觉更加轻松了。丁小圆略微的有了一些满意,可是她担心把坠琴当三弦弹奏,就没有坠琴的乐手一捋一捋在琴杆上滑动的乐声了。杨培乐嘻哩一笑,龇出了不小的牙齿,牙齿不白,他把坠琴铜制的琴筒往腿上一坐,扯动琴弓,一只手就顺着琴杆一捋一捋地滑动起来,捋着捋着他又停了拉弓的手弹拨几下,变换的手段极其娴熟令人钦佩。杨培乐得意地说:

“这就叫一物两用,兼学别样。”

“兼学别样”也是开门办学的目的,音乐教师杨培乐已经在乐器上实现了。丁小圆并不为杨培乐在一件乐器上又拉又弹的技艺感到惊讶,在剧团里她见过的高超技艺够多了,她见过有人用嘴吹了又用鼻子吹同一只喇叭,同一件乐器用手拉了还用手弹就不足为奇,要是能用脚趾头代替手指头才值得骄傲,她因此很瞧不起杨培乐得意洋洋的样子,她心里已经决定就这样演唱秦始皇了,嘴上也没有明确表达。杨培乐却就此完成了把坠琴从肖正清手里夺过来的最终目的。

自从丁小圆自报奋勇准备亲自登台演唱秦始皇那个上午,肖正清就看出了杨培乐想着拉坠琴当乐队的首席,杨培乐嘻嘻哩哩的想着亲手为丁小圆操琴,一只手在琴杆上一捋一捋地滑动把头侧向一边,紧要时差不多贴到铜制的琴筒上去。可是杨培乐没有理由把坠琴从肖正清手里夺过去。文艺班的宣传队一成立坠琴就抱在了肖正清的怀里,排演方惠萍挑着担子卖货的那个戏一直是肖正清拉坠琴,方惠萍一跳一跳的一跳就往横里去总也合不上肖正清的节奏,杨培乐也没有产生过要把坠琴夺过去的意向,可是丁小圆一打算演唱秦始皇,杨培乐就想拉坠琴了。他当然不好直说“把坠琴给我拉吧”,他虽然是老师也不好那样露骨地表现专断,他就用嘻嘻哩哩的办法。他是老师不用参加早晨在场园里横着走的操练,他可以比肖正清早半个钟头吃饭,他吃过饭以后就到排练的屋子里开始拉坠琴了,他专门练习丁小圆要演唱的秦始皇的乐曲,一只手从琴杆的上部滑到下部时发出的声音颇像儿马的嘶鸣,听上去全不像他那样年龄的人弄出来的。大家都到齐了以后他也不停止。他故做严肃,目不旁顾,好像他拉胡琴并不是为了给人听的,他根本没有必要在意人家的反应;其实他的心里才紧张呢,他非常关心丁小圆听了他拉出的乐曲是不是高兴。他不改变严肃的态度,用一只眼睛看丁小圆脸上有没有笑容,他看到丁小圆比他更严肃,好看的小嘴紧紧闭拢,无懈可击。他改变战术,以软对硬,自己放弃了严肃的神情,采用嘻嘻哩哩的办法,朝着丁小圆嘻哩一笑,露出不好看的牙齿,手上的坠琴没忘了继续操琴。这时候丁小圆要是说“排秦始皇”,他就顺手牵羊,把坠琴搂在自己的怀里不交给肖正清了。丁小圆偏偏不这么说,她一开始就排演方惠萍挑着担子卖货的戏。杨培乐焦急地等待,一直等到方惠萍和买东西的老太婆都被另一个卖货的教育过来了,他才又嘻嘻哩哩地笑一笑,趁着肖正清揉手指头的机会又把坠琴拿过去,弄出儿马嘶鸣一般的啸叫。他以为丁小圆已经从头排过了一遍卖货的戏,休息一会儿肯定要排演秦始皇了,可是丁小圆等到大家休息得差不多了,就无情地宣布:

“还卖货!”

声音里一点儿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丁小圆在排练场上体验做秦始皇的滋味,专断独裁,不给任何人通融回旋的机会,她却颜若桃花,娇美无比。丁小圆唇红齿白,干干净净的,杨培乐要是懂得对比的无情法则,就应该把他嘻嘻哩哩的办法彻底收回去,不要时常露出不干净的牙齿。如果师范学校的乐队里能有一把三弦叮叮咚咚地弹奏,杨培乐即便能用脚趾头弹拨坠琴的两根丝弦,丁小圆也不会接受他儿马嘶叫般的声音。丁小圆实在是刻意求全了,为了齐全,她舍弃了美好,杨培乐表演了将一把坠琴又当拉的乐器又当弹的乐器之后,她就接受了嘻嘻哩哩的杨培乐,用杨培乐给她伴奏秦始皇。她没有看出肖正清有多少失意,她却看出了肖正清眉宇间有一丝忿忿和鄙夷,她知道肖正清不是为她。

大约是从丁小圆击着一面小鼓敲着两块铜板唱出秦宫星月好风光的时候,工宣队长周贵福起意要扮演秦始皇。说实话丁小圆并不讨厌工宣队长这个人,周贵福红润的大脸庞看上去挺舒服的,毛管粗大的胡子也是如此。如果有可能,她真的不反对周贵福与她同台演出。可是有困难。丁小圆对周贵福说这个节目里没有秦始皇这个角色,周贵福瞪起跟白绍玉比武时一样大的眼睛,问丁小圆唱的是什么,丁小圆说秦始皇啊,周贵福像在车间里修好了机器一样拍一下大腿,说:“这不就结啦!”丁小圆耐心地给他解释说这个节目只是歌唱秦始皇并不需要秦始皇出场,周贵福极其不满,他反问丁小圆,要是大家唱了你半天你还不知道,那还有什么用?丁小圆用艺术形式特有的限制让周贵福明白大鼓书这种东西就是一个人唱的,周贵福问丁小圆:

“你是不是闭着眼唱?”

丁小圆说当然不是啦。

周贵福说:“这就对啦!”

丁小圆不明白工宣队长“对啦”的道理。

周贵福高声说:“破旧立新嘛,”

然后他详细说明大鼓书本来是瞎子唱的,既然丁小圆可以睁着眼唱,那么他就可以在不需要出现的时候上场。丁小圆认可了工宣队长转着圈的道理,可是她担心工宣队长上了台以后没有活干,他没有一句台词在台子上做什么呢?工宣队长哈哈一笑,说:

“我闲不着!”

他果然在台子上很忙。他一上台就开始动作。他学着戏台子上所有的皇帝共同的步态走路,叉开两腿迈方步,好像裆间吊了一只储满水的猪水脬似的。丁小圆每唱一句他都不闲着,连乐队奏出的过门也不放过。丁小圆唱出秦宫星月他就仰着脸看天,一个劲眨巴自己的眼睛,好像秦宫的月亮像白天的太阳一样耀眼。他稍有空闲就在嘴巴以下空荡荡的地方用两只手的十根手指一下一下划拉,让人明白秦始皇已经长了胡子,不再是年轻的时候了。丁小圆字正腔圆唱到了焚书,周贵福一时不明白那是用大火烧掉,以为就是把书分到每个人手上,好像近年来频频分发红宝书一样,他就一只手抱在怀里,一只手从怀里一把一把往外掏看不见的书籍,忙忙乱乱地分给不见形影的臣民。丁小圆停下演唱让工宣队长明白秦始皇是用一把大火烧书,周贵福略一琢磨,就把嘴嘬圆了呼呼地吹风,风声大得盖过了丁小圆嘹亮的演唱,像一阵阵狼嚎似的,丁小圆猛击一下小鼓把两片钢板搁在小鼓的牛皮面上,说:

“这样不行。”

周贵福停止吹风,问她为什么不行。

丁小圆说:“夺戏。”

毋需再问,周贵福从排练场上的效果明白了丁小圆的专业化术语:大家全都被他吸引,很少有人顾得听丁小圆演唱了。周贵福不计较丁小圆气哼哼的态度,十分大度十分慷慨地说:

“你有章程你使唤嘛。”

丁小圆一下子听出了明显的挑战意味,如果不是杨培乐嘻嘻哩哩的调和,丁小圆差一点像白绍玉那样跟工宣队长比武,杨培乐说:

“目标一致,目标一致。”

丁小圆这才气鼓鼓地拿起钢板,在小鼓上嘣地狠敲一记,继续唱下去,让工宣队长忙忙活活地拿一张不存在的铁锨挖坑,准备把万千儒生活埋掉。

肖正清一直在参与伴奏,坠琴被杨培乐用嘻嘻哩哩的办法夺去以后,他虽然有过忿忿和鄙夷,但是很快也就释然了。他不会在同一件乐器上又拉又弹,他自然失去了跟杨培乐竞争的资格,实际上他就是具备了与杨培乐同样的技艺,他也无心跟老师争那个首席的位置。单单为方惠萍挑着担子卖货那个戏拉坠琴,他的手指头就已经磨得要渗出血来了,丁小圆唱秦始皇他改为拉二胡,正好可以歇一歇手指:拉二胡不需要像拉坠琴一样一只手在琴杆子上一捋一捋地滑动,手指也就免去了被钢丝弦割透出血的痛苦。当然啦,比手指的疼痛更难忍受的折磨还在别处,像一根弦拴在心尖上一下一下揪动,也不连根拔了去叫人痛快,也不扯掉一块叫人痛楚,就那么不上不下不落地不上天的悬在半空里,叫你摸不着也丢不开,像口渴了有一杯水搁在那里却喝不着,那一种滋味就叫恋爱。

肖正清却不知道白翠芸心上的滋味,他不知道是不是也有一根弦拴在白翠芸的心尖上被一只看不见的手一下一下揪动。看白翠芸辫梢上火苗一样的红头绳一跳一跳的,也许她的心头也有一朵小花在燃烧,可是谁知道她心上的火是哪一个人烧起来的呢?她辫梢上的红头绳走到所有人面前都是一跳一跳的,并没有明显的“女为悦己者容”的意味,她的心思就很难把握。她的笑声也令人困惑。你按照民间流行的“多少私情笑中来”的爱情秘决去推断,以为她咯咯脆笑就是向你表露她的欢心,其实便极容易发生错误,她在所有人的面前都是这样笑法,而且她往往笑得无缘无故,简直没有什么可笑的理由她也照笑不误,笑得脆亮。奇怪的是她即便毫无来由地发笑也能给人带来愉快,她这样就很难属于单独的个人了。说实话肖正清并不喜欢白翠芸在所有人面前都脆笑,她那种笑法简直就好像在向公众献媚,即便她并非有意识的这么做,她的举动里也饱含了这样的意味。可是肖正清像所有人一样听见白翠芸咯咯的笑声就愉快,他其实比所有的人更加喜欢白翠芸无缘无故的笑,人家听见了白翠芸的笑固然愉快,听不见也没有什么不高兴,他却不行了,他一天不听见白翠芸的笑声就受不了,不是像饿肚子的滋味一样难受,饿肚子肯定是因为没有饭吃,他的这种难受的滋味很像口渴,分明知道有一杯水放在那里,他却喝不着。 肖正清想着一个人听白翠芸咯咯的笑声。只要有机会单独在一起呆一会儿,白翠芸就是不笑,单单把发辫上的两朵火苗摇两下也行,那也会把肖正清的大火熊熊地燃烧起来——他还不知道一旦把那堆大火腾腾地烧起来会更加难忍,他也就无所畏惧。他的被坠琴丝弦割得出血的手指帮了他的大忙,他要求白翠芸为他裹伤。

可是不好说话。他要是直通通地说“你给我裹裹伤吧”,白翠芸肯定会咯咯一笑,说“包个手指头人人都会让别人给你包吧”,这样一来他固然一个人听见了白翠芸令人愉快的笑声,但是单独在一起的时间显然不够长。他也不好说“我就看着你会包”,那样说显然夸大其辞不符合事实,白翠芸要是说“我从来没给你包过你怎么知道?”他就没有什么话好说了。他还不能说“我就愿意用你包”,白翠芸要是咯咯一笑,说“你愿意我不愿意”,那就叫人的脸没地方搁了,那会把此后的通路完全堵塞。最好能用不说话的方式实行了裹伤,那就防止了所有会被对方的语言击回来的可能,可是不说话的办法简直想不出来,你总不能把一根渗血的手指头直直地向人家胸前一伸一言不发吧?人家看了你如此反常的举动会怎么想呢?

肖正清最终想到的还是说话的办法,他不说伤,说布。他说:

“白翠芸你能不能给我找点布儿?”

白翠芸很吃惊但是不笑,问:“你找布干什么?”

肖正清这才把一根渗血的食指伸给白翠芸看,说:“包包手指头。”

肖正清的一根食指惨不忍睹,手指头肚儿几乎被割成了两半,像粗心大意的医生给人家割开了肚子却忘了缝上,鲜艳的红血就从刀口往外渗。肖正清清清楚楚地听见白翠芸的牙齿缝里咝咝地吸了一口凉气,丝的声音比她咯咯的笑声更动人。肖正清差一点在此时改变了主意,要是从此后白翠芸每一次看见他被坠琴弦割伤的手指都从牙齿缝里咝咝地吸一口冷气,他肯定不用布裹伤,让一根手指永远留一道口子渗血。白翠芸看着渗血的手指头想象包了布的样子,说:

“你不拉琴啦?”

肖正清说:“包着布拉。”

白翠芸这才咯咯地笑起来,她想不出包了布的手指头在丝弦上滑动会奏出什么样的声音,她倒不担心是否刺耳,她只是觉得有趣。肖正清让她不必担心效果,说:

“你给我找块尼龙布。”

尼龙布质地薄软。白翠芸亲手为肖正清包扎。肖正清没有听见白翠芸呼吸有没有异常,他只知道自己喘气不匀。他怕白翠芸不放心他的呼吸器官以为他有病,他忍住了好长时间不喘气,却憋得更加难受好像真的有病了。他没有记住白翠芸笑过没有,看情势好像不应该发笑,可是谁知道呢,白翠芸的笑声不是常常无缘无故地暴发吗?有一点他是记住了,白翠芸发辫上的红头绳换了新的鲜艳洁丽,没有留下被手指多次缠拉的痕迹,他弄不清楚的只是白翠芸更换红头绳的动机:她是不是为了给他包扎手指才换了新的红头绳呢?

肖正清手指上裹着白翠芸亲手为他包上的尼龙布拉坠琴,挑着担子卖货的方惠萍越发合不上他的节奏了。尽管丁小圆不时大喊“直着跳”,方惠萍还是一跳就往横里去。丁小圆经毕令石点拨,认清了肖正清恋爱了不假但是对象在彼不在此,便不再向方惠萍大喊“不要看他”,任由方惠萍尽管挑着担子看肖正清拉琴,全神贯注,她只是反复提醒方惠萍:

“听节奏!听节奏!”

肖正清的节奏更加不好把握了,裹了尼龙布的手指奏出的琴声发生了异常,高音区有时会出现沙音,像蒙琴筒的蟒皮碎了似的。音乐教师杨培乐听了肖正清奏出的不正常音乐先是不大高兴,渐渐地又嘻嘻哩哩地微笑了:他从肖正清手里夺过坠琴去为丁小圆伴奏秦始皇增添了又一个坚实的理由,丁小圆绝不喜欢在她演唱的时候一把坠琴在高音区出现沙音。丁小圆演唱秦始皇的时候,肖正清拉二胡并不需要一只手在琴杆上一捋一捋地滑动了,可是他照样不解下手指上裹着的尼龙布,丁小圆就不大高兴了。她猛击小鼓猛敲钢板,还朝着乐队的方向斜着一只眼看。杨培乐也学着丁小圆的样子用一只眼睛斜着看肖正清,说:

“拉二胡不能用布包着手指。”

丁小圆停止演唱道白一样念出:“拉坠琴也不能如此。”

杨培乐便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

肖正清手指上的尼龙布就一直包着,睡觉的时候也不解下来。包了尼龙布的手指成为一个标志,直接指向白翠芸绑了红头绳的发辫。为了保持这个标志的清洁和美丽,肖正清翘着这一根指头吃饭,免得食物和碗具把它玷污了。他吃饭的奇怪样式引起了白翠芸的注意,白翠芸回家找了同样的五块尼龙布给他,诚心诚意地嘱咐他:

“弄脏了就换一换。”

肖正清大胆地要求:“你给我换。”

白翠芸说:“谁给你换也一样啊。”

肖正清着急地说:“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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