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大雨。
仿佛要将这盛京城里遍地的污浊冲刷干净的大雨,从入夜时忽的来,到五更时分,几未停歇。黑夜静静地,染在无休无止的大雨里,只忽然一道雷电劈下来,轰然巨响,白光似要撕裂了夜空——黑夜便骤然消散,那个瞬间一切都是仿若带着鬼气的惨白的模样。
雷电来得快去的也快,只来得及在人眼里留下白亮的虚影。黑夜又沉寂了下来。
荆府园子最西的一处冷僻小院,几棵孤竹的竹叶被大雨冲刷的鲜亮。这里满室破旧,人迹伶仃,像被人世忘却的角落,只有凄清雨声相伴哗哗不停。
吱呀一声,西厢房的门被从里面拉开,走出一个布衣女孩,她扶着阑干,慢慢地走到石阶前。她的脚步动作看起来很艰难,偏瘦的身形有些不稳,寒风席卷下似乎要将整个人刮倒。她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皮肤却是蜡黄的,显是有病在身,身弱体虚。她伸出细瘦的手,在雨幕里小心捧了一抔水,低着头将脸埋进水里去。
雨水清凉,极大的缓解了女孩病中难受的燥热感,冷水清心,思维也骤然明晰起来,前世的记忆慢慢回笼,她眨眨眼睛,扫了一圈周围的孤竹、破院与石阶。
是她十岁那年居住的那个荆家小院。
她居然真的成功了。
成功回到了,心心念念六百年的前世曾经。
又是一道惊雷带着闪电,将世界劈成一片惨白。雷电暴怒后,雨势却慢慢小了,竹叶甩着雨滴儿,石阶下雨水积成浅浅水洼,冰凉清透,让人想起了前世诏狱的那一杯毒酒。
这场大雨,是天道的动荡。引起动荡的人,是石阶前那个逆天而行以六百年鬼王修为换一场前世重来,要将负她之人尽数报复的细瘦女孩。
引起动荡的人已然清醒安定了下来,天道便也偃旗息鼓,平和下来了。
雨越下越小,荆瑾又看了一会,便回房歇息了。房间内的东西也多是破破旧旧,她稍加收拾,便盘腿坐在床上,梳理经脉内息调理起病体来。
调理到快日出的时候,脸色总算好看了些,脚下也不那么虚浮了。荆瑾换了一身短打,去柴房里左挑挑右挑挑,选了根合手的长棍,便在还尽是积水的院内练起刀招来。一劈一砍,无趣的让人厌烦的过程,她却无比认真。
雨露扬起,风声呼啸。
刀者,一刃,是为杀器。亦可无刃,是为仁器。生杀予夺,皆在我心。
她本身擅长用刀,无论长刀短刀都是顺意,入红妆卫之后绣春刀用的更多,一手好刀法几乎出神入化,和那人并称“永乐道士白衣剑,盛京锦女红妆刀”。
如今重回少年时,她对刀法的记忆理解仍在,但身体的基础却实在不怎么扎实,内功基础也过于薄弱,握在手上的权柄力量也太少。要复仇,要重回巅峰,还要重新找到那个她失约六百年的人,要做的事太多,她没时间在这里病卧无力。
两个时辰刀招练完,荆瑾再次走进柴房,收好那根长棍,抱了些大小柴禾进了西厢房,从角落里拨拉出一个土灶并些破锅盆,找了火石,就着柴禾在西厢房里生起火来。把锅子架上,她又去床上包袱里拿出条干肉和两个硬馒头,馒头可以再蒸软和些,肉可以煮肉羹,也能胡乱凑一顿饭。奈何荆瑾生存可以,生活就比较艰难,实在不是什么贤妻良母的材料,一锅混煮,拾掇半天就拾掇了一碗味道古怪造型糟心的馒头稀糊糊出来。
她也不介意,捧着碗,蹲在回廊前,慢慢的一口一口啜着稀汤,享受着胃里难得的暖意。
没有人会照顾她,只有她自己照顾自己。
在荆家大院里,她一直是个孤独的异类。
荆瑾方喝了一半糊糊汤,便有不速之客找上了这远离主院的孤竹小院子。来人梳着油亮的堕髻,脸上抹着胭脂浓妆,身上翠裙打底,上罩着件嫩黄色的小坎肩,走路时腰肢款摆,姿容极为轻佻,细细看去正是二老爷新纳的那位小家小户出身的蒋姨娘。
蒋氏见了荆瑾,也不见礼,柳眉一抬,嘴里自顾自娇声叫着:“看看,看看!咱们这瑾儿大小姐哟,这吃相实在有趣的很,我方才一路走来,却是觉得有些眼熟的。”
又侧头问身后几个丫鬟,“你们看,这可不是像极了垂髫坊里那些个没教养的贱等?可见若是原来没爹没娘教养的,住在豪门大宅里也是一样的骨血卑贱!”
这话引得丫鬟一番窃笑,蒋氏越发得意起来。
荆瑾把碗放在一边的阑干上,站起身来,扫了她一眼,眼底里一片冰冷。但面上却是温温柔柔的一笑:“姨娘见好。方才听姨娘说的极是亲昵有趣,瑾儿心中深有所感。只是,这垂髫坊是什么地方,瑾儿实在是不明白。”
蒋氏娇笑道:“垂髫坊乃是你这等贱等人的地方,你若能一见,定然亲切。”
荆瑾叹了口气:“姨娘又怎知亲切?毕竟,姨娘回你那娘家去容易,瑾儿去那卑贱地方难。这垂髫坊,怕是无缘一见了。”
蒋氏杏眼圆睁,勃然大怒:“荆瑾,你什么意思?!”
荆瑾嘴角挑了挑,皮笑肉不笑的:“瑾儿能有什么意思?不过聊聊家常,姨娘你气什么?垂髫坊之人骨血卑贱,但姨娘可是嫁入大宅之人……咿,似乎还是一样的骨血卑贱呢,这可是姨娘说了的。”
蒋氏最恨的就是母亲的这个出身,嫁入荆府后更是隐瞒的死死的,如今被一个“没教养的卑贱孤儿”当场戳破侮辱,气的嘴皮都在哆嗦,脸上一片青白,喝道:“大胆!!我是你姨娘,你怎么敢如此无礼!!!给我抓着她,没爹养没娘教的,只能我来教她些教养!!”
蒋氏的丫鬟忙扑上来,将荆瑾死死抓住。荆瑾本就是病体无力,此时又无心挣扎,便任丫鬟将她擒住。蒋氏扬起手来,狠狠扇在她脸上。
啪!
“骨血卑贱?!”
啪!!
“嘴上讨些机巧有何用?!”
啪!!!
“也不看看,谁才是这宅子的主人!!”
她手下力道用的狠,如此掌掴数次,荆瑾本来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五指的紫淤来。荆瑾死死盯着她,闭着嘴一句痛也不喊,这让蒋氏越发气的狠,掌掴到自己手酸方停。
蒋氏揉着手腕,冷笑道:“大小姐,你可要看清楚些。这荆府大院里,我想要弄死你,也就是一瞬心思的事。”
丫鬟把荆瑾放开,侍立到蒋氏的身边。荆瑾一时没了扶助的力气,只能扶着旁边廊柱,头发凌乱,脸上淤紫,眼里满是仇恨却无力反击。
蒋氏看着荆瑾那狼狈的样子,快意大笑:“看这卑膝贱骨的模样!那么看着我,是想反抗了打回来么?那我看,你这月的月钱也不用拿了,且将你饿个清醒!!继续反抗!继续呀?若你敢,那祭祖也不用来了,让你那短命爹娘就一点香火也没有的过着罢!!”
荆瑾的父母是她最大的软肋,如今她被蒋氏胁迫,只能强忍着痛苦压抑着嘶吼:“不要动我爹娘,我要去祭祖!!我不会再反抗了,放过我——”
这不速之客又畅快娇笑着离去,荆瑾死死盯着她的背影,眼里的仇恨几乎要满溢出来。
然而当那娇笑声慢慢淡去消失之后——荆瑾脸上那刻骨的仇恨就像一张假面具,迅速的破碎剥落下来,露出本来习惯性淡然微笑的脸。她站起来,拢着袖,把廊柱边那碗喝了一半的汤端起来,脚步轻松的走进她的西厢房里。
想必,那跟着蒋氏的暗卫什么都看到啦?
前世这个时候,蒋氏恩宠日盛,又巧合怀孕,二老爷乐的合不拢嘴整天往她房里跑,二老爷房里其他的夫人姨娘哪里服?这暗卫,想必就是这中间的哪位偷派的。不过,这荆府大院里如今讨人厌的可不止蒋氏,还有一个她——两个麻烦撞一起,她又如此“恨”蒋氏,若是那位聪明,就该知道设计假她之手铲除蒋氏,一石二鸟,一次解决,不留后患。
只可惜,荆瑾从来都不是一颗乖顺的棋子。
这颗叛逆的棋子守在自己布的棋局里,微笑着想,不知道今晚来的会是哪位聪明棋手呢?
可不要太无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