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家不要她了,荆家不要她了,那谁要她?
不想当荆瑾了,不是荆瑾,那她是谁?
荆瑾不问。
于是聂过也不解释。
二人在昏暗的街巷里不急不缓的走着。一个是二十出头打的成年人,目空一切,自大自傲,腰上系着凛然的刀,一个是方满十岁不久的小女孩儿,笑容缱绻,鬼气缥缈,笑里藏着杀人的刀。
走过几条巷子,出了天牢监视范围,聂过一把提起她夹在胁下,脚下轻功运起,连点数步之间,竟是对着皇城去了。
天子威严的皇城,纵是聂过此等奇人,也不逆礼而行。到了西宫墙的边门,他就把荆瑾放下了。
边门口早等着一个侍女,盈盈一拜:“婢子见过聂指挥使、荆大小姐。”
荆瑾还没判断清楚形势呢,聂过便将她往那侍女方向一推:“去吧。”
侍女顺势一接,将她抱起来,笑道:“荆大小姐,夜深露重,路不好走的很,还请顺着婢子来。”
荆瑾这忽然被抱起,窘迫的很,这才想起自己这六百来岁的老古董的躯壳此时不过是一个十岁孩子。这侍女显然是把她当寻常孩子看待了。细想她碰到的年青人,不是心机算计全对着她上,便是被她的心机算计弄得畏她如洪水猛兽,唯一也算有些善意的聂过,也是个不把她当寻常孩子看的,他那是当成“打架对象·预备役”看呢……
侍女不知道这时候荆瑾的心理活动,抱着荆瑾便向目的地去了。她嘴又杂又碎,一路抱着荆瑾个半大孩子走,又一路嘀咕抱怨下来,竟也不见累,一个小小侍女,居然是个内力深厚的。
不过也所幸她嘴碎,被关了五天的荆大小姐靠着她左一句对天威侯府里那位郡主的抱怨,右一句对皇后仁德的赞美,慢慢的拼凑出了她错过的这五天里京城乱七八糟的大变小变。
看这流言蜚语流传的样子,唐镜显是被赶出定国公府之后,偷摸摸和丐帮那堆小叫花子报复起来了。她不犯迷糊的时候素来机巧的很,又有那堆小叫花的帮忙,想必和夜雨也通上信了。
能保安全便好。
至于那秦雪心,既然人人都说她至爱江蓦然,那便让她爱去吧。对这种四处留情的女人来说,被舆论牵留在一个无用书生身边,恐怕比所有的折磨都来得可怕。
心绪百转,侍女步伐也走出百转,不久便到了皇后的椒房殿前。
皇后宫为椒房殿,那是古名,是古时的皇帝对皇后的一片衷肠。但如今的椒房殿,偌大宫殿里只侧殿挑着一盏孤灯,透过窗纸浸出一点昏黄。主殿黑魆魆的,院子里走几步便是宫灯,但也不点,于是一方天空便也沉在这黑魆魆的鬼魅气息里。天上有孤星几点,时隐时现。
侍女依旧抱着她,步伐依旧稳健而轻快。到了侧殿门前,侍女轻轻叩门,喊:“秋燕姐姐,姐姐。”
一个侍女打开了门,只一条细缝,谨慎的看着荆瑾二人——看来她便是秋燕。昏黄灯光认人不易,秋燕来回看了几遭,方舒口气道:“秋水,是你,你可回来了。”
秋水道:“我奉娘娘的旨意,请这位小妹妹去了。”
秋燕颔首,道:“娘娘等着呢。”
秋燕让开身子,秋水抱着荆瑾向里走。荆瑾看见那秋燕又小心的看了几遭,这才又将门闭上闩好。
荆瑾看着,眉头轻轻一皱。
这是什么缘故?这一屋子人在防什么?
这边秋水步伐仍快的很,将她带进侧殿,便将她放下。侧殿挂着橘红的纱帘,一点烛光映出帘后一个端坐娴静的身影。秋水对着那帘后人道:“娘娘,我将荆家大小姐带来了。”
那帘后人点了点头,开口说:“下去吧。”
她的声音清澈而冰凉,像千年凝得的寒玉一朝玉碎;但那语调又自带着三分天潢贵胄与生俱来的贵气,像万金难求的丝绸骤然撕裂。
这位皇后,荆瑾是知道的。在她的前世,天和皇帝的那场夺嫡里,几乎将兄弟屠戮殆尽,只留下一个七王爷镇守北疆。人人说七王爷拥兵自重,说七王爷杀神反骨,天和皇帝也置之不理。原因无他,只是因为,七王爷乃是天和皇帝一母同胞的兄弟。先太后早逝,遗命他爱护幼弟,他便遵从母命,保幼弟一世盛宠不衰。
奈何时光匆匆,最后这对兄弟还是反目……
眼前这个声音便犹如碎玉裂帛的华贵女人,便是那二位的生母,未来母凭子贵尊为太后却在此时一世不得皇帝宠幸的苏皇后——苏雅岚。当今皇帝宠着的是那个从稚幼时便陪在他身边伺候照料的大宫女柳繁月,那个“母仪天下”的柳贵妃,苏雅岚于他而言,只是一个堵住悠悠众生之口的物品罢了。
人的爱与不爱总是难以理解。感情上,苏雅岚并不是斤斤计较之人。她身上有着隐隐的禅意,大善若水,堪破红尘。一个“堪破”,这对寻常修道之人也许是最大的幸运,这也是她这个深宫女人最大的不幸。她堪破了,从此再无留恋,一日拈花得道,微笑而归寂,再无子孙福,唯有大道心。
这样一个苏皇后,隔着橘红的纱帘,温和道:“你是荆瑾么?”
荆瑾:“我是。”
苏皇后:“那你还是荆瑾么?”
荆瑾道:“我是我,我不想是荆瑾。”
荆瑾自己说的迷糊,苏皇后却轻轻笑了一声。她是个极美的女人,但那对她来说不过是一层躯壳。她见过世上最险恶的心机,荆瑾说的,她明白。
“好吧。”她笑了一笑,从袖里取出一块青红玉珏来,“恰好有一位小友托我照顾你,既然你只是你,那就方便得多啦。”
青红玉珏,玉质通透,颜色青中带红,混出一种诡异而澄澈的美感。天下只此一号,别无二家。——太学考试前,荆瑾将这块玉给了唐镜。现在,玉出现在苏皇后手里,由苏皇后还给了荆瑾。
荆瑾默了一会,严肃一叩礼:“因果不敢相欠,敢问娘娘,是哪位小友?”
苏皇后道:“不必问了,正是要你欠这个因果。”
荆瑾却已经有了答案,一拜拜下去,心头疑虑。唐镜此人清醒时十分机巧,却在这种涉及信任的地方格外囿于死令,既然说了叫她带玉去找夜雨,那就一定是去找夜雨的。
夜雨修道修的是“渊兮”的天理之道,苏皇后也修道,修的是“红尘”的堪破之道。道者互称道友,年纪小的称小友,苏皇后这话说得通。
只是前世那个浪荡江湖无家可归的傻道士,今生怎么和皇家牵扯上了关系?
苏皇后见她不再问,心中暗叹,道:“今日你便歇在秋池宫,都是孤苦伶仃的人,日后便在我手下做事。明日那些个小朋友们来齐,你们便也该见上一见了,一同学武罢。”
荆瑾垂下眼:“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