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正中,月上眉梢。
深巷角落里,三个人影藏身在洛家医馆的院墙阴影中,身形鬼祟却又迟迟未动。
“今天多亏了洛兄啦,否则兄弟们今天肯定是折了,大恩不言谢,改天一定请洛兄大吃一顿啊。”
“对对对,今天要是没有洛兄,咱们最后那一局必败无疑啊。哈哈,最后揭牌时那帮孙子的表情,真是精彩之极。我看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我们的牌竟然会是小小的对子。”另一人附和道。
“嘘,你们给我小点声音。都赶快回去吧,明天我还要去药堂帮忙呢,我可比不得你们这俩少爷。”一直未出声的少年面对身前二人的恭维并无得色,反而语气里透着不耐烦。
这也难怪,平日里三人虽然交好,可是这两个活宝不知道给她惹了多少麻烦,少不得要给他们收拾残局。
这一次,两个混球竟然跑赌坊去了,就他们那个赌技还不是白白给人家送银子?这不,输的没辙了,一个被压在赌坊,一个大半夜潜进她家搅了她的美梦,累的她洛祈颜不得不赶去救火。
那两人听出好友话音里带着火气,自知今天实在是烦急了对方,于是这两人连忙压低了声音,准备离开。
“洛兄,那小弟就先回去了。”
“洛兄,今日多谢,你就不用送了。”
洛祈颜让这没脸没皮的俩人给气乐了,笑骂道,“还送你,送个屁,快滚快滚。”
那两人笑嘻嘻的也不气恼,抱了抱拳,便沿着墙根蹑手蹑脚的溜走了。
洛祈颜目送那两个家伙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转身看了看两人高的院墙,喃喃自语,“老爷子这会儿应该睡下了吧。唉,这俩害人精,再有下次,管他是断胳膊断腿我都不管了。”
翻过院墙,绕过药房堂,便到了后院住处。
洛祈颜趴在拱门上,望了一眼父亲的卧房。只见那卧房灯火已熄,房中一片漆黑,这才缓了口气,暂时放下悬在心口的石头。
“万幸万幸,看来老爷子已经睡了。哎呀,困死我了,这都什么时辰了?我也赶快回去睡了才是。”洛祈颜打了一个哈气,这么一说,那困意竟如排山倒海一般涌来,恨不得立刻就钻回被窝里,跟她的床睡他个海枯石烂。
“哒。”
“哎呦。”
正准备绕过父亲卧房的洛祈颜只感觉脑袋一疼,好像被什么打到了。下意识的转身回头,一个高高大大的黑影竟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站在了她身后!
“爹呀,鬼啊!”
只听见洛家医馆内院发出一声惊惧惨叫声,那声音真是要多凄厉,有多凄厉啊。
书房正厅。
檀木雕制的书案上,两盏油灯散发着昏黄的火光。秋时已至,窗外夜风吹的灯芯火苗摇曳不停,好似打板子一样,啪啪作响,那映照在墙上的人影也随之忽明忽暗的。
这屋内的气氛,着实非常压抑!
此刻,洛玉淳坐在书案后,看着跪在身前好像小猫一样乖巧的洛祈颜,眉间的皱纹越发的深了。
说起这位洛玉淳今年已三十有八。其祖上乃是前朝御医,后来辞官至此,在这青云城开了一家医馆,悬壶济世,治病救人。
青云洛家算是这青云城有恩名的大户,便是官府老爷也对洛家甚为敬重。然而,或许是地下的老祖宗们对子孙太过想念了,急着见他们。洛家家主代代都是英年早逝的命,洛玉淳的父亲上山出游遭了蛇咬,中毒而死;叔叔因为采药中了猎户的陷兽坑,死的更是凄惨;到了洛玉淳这年岁,父辈已经去的七七八八,偏偏他洛玉淳还是个情种,爱妻早丧便再未续娶,以至于洛家眼看着就要断了香火了。
洛玉淳倒是一点不担心,可是城里的媒人们、小姐们可都着紧着他,便是官老爷也不时提起他的续娶之事来。
洛玉淳被那些三天两头上门说媒的弄得烦了,便一气之下便跑到山里生活去了。可谁知道一年以后,他又回来了,而且还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儿,当时可是满城议论纷纷,不知道哭坏了多少钟情于他的少女。
谁也不知道那婴儿其实并非是洛玉淳的孩子,而是捡来的弃婴。
初见时,这婴儿脸上还生着麻子红斑,已经是奄奄一息。医者父母心,心知这婴儿被人弃在这深山里,只怕挺不过一日。相遇即是缘份,洛玉淳便将这婴儿带回了家中收养了。
说起来女孩子最重要的便是容貌,洛玉淳便为这女婴取名:洛祈颜。随了他的洛姓,祈颜,祈盼她能健康美丽。
洛玉淳怕别人知道洛祈颜是个女孩,到时免不了又来说媒烦扰,便谎称洛祈颜是个男婴。谁想这一晃便是十六年,也是洛玉淳那时被心事烦扰,思虑不周,以至于这些年洛祈颜渐渐长大,出落的越发漂亮,可是人却活脱脱的一个假小子,不知到让洛玉淳操碎了多少心。
洛祈颜脑子灵活,学什么一点就透,再加上从小跟他跑堂做事,思虑明显比其他同龄孩子更成熟些。洛祈颜常常帮助同龄孩子解决麻烦,这么一来二去的,洛祈颜竟也在这青云城中混的小有名气。
可是洛祈颜毕竟是个女儿家,成天和男孩子胡混,早晚会闹出事端。洛玉淳想起前日去好友家吃酒,看见好友的女儿见礼,颇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再回头看穿着随意的洛祈颜,洛玉淳就感觉有些上火。
若论起容貌,好好收拾一下,我们家祈颜胜过老张家闺女何止百倍?哼,老张那家伙还把他那个闺女当个宝似的跟我炫耀,说什么美人胚子?倾国倾城?呸,这个老不要脸的吹牛不害臊。哼,前十几年算是自己错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趁着这个机会,一定要好好说道说道颜儿才是,不能再放任她继续这样下去了。
洛玉淳想到这里,摆出一副严父的模样,清了清嗓子,大声质问道,“说,你大半夜鬼鬼祟祟的,不回去睡,这大半夜的又出去做什么了!”
说起来这洛祈颜在这青云城也是一号人物,但是对自己身前这位行医的父亲可是又敬又怕。此刻看见老头子摆出了未曾见过的阵仗,洛祈颜也不敢打马虎眼了,慌忙摆正了坐姿,如实答道,“是,是荆琛和李坦那两个小子惹祸,找我去帮忙,父亲您也知道,平日里我和他们又比较要好,自然……”
“帮忙?帮什么忙要你大半夜出去?”
洛祈颜有些迟疑了。这可怎么说,说去赌坊了么?这要让老头子听见岂不是找揍啊?
“还不快说!”洛玉淳看见洛祈颜吱吱咕咕半天不说话,心中疑虑更甚,不由恼起火来。
“是,是荆琛和李坦他们去赌坊输了钱,找,找我帮他们,赢回来……”洛祈颜瞄着父亲的脸,哆哆嗦嗦的回答道。这个担惊受怕的样子,像极了小猫。
“赌坊?输了还找你赢钱?”洛玉淳听见女儿的回答只感觉脑袋青筋直跳,“小小年纪,你竟然还赌钱?谁给你的胆子?看来你不是一次去赌啊,否则他们为什么找你帮忙?”
“不是的,我也不是常常去的,只是偶尔,运气也比较好而已。”洛祈颜连忙辩解道。
“你,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还赌钱,你成天都学了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说,你平日里和那帮不争气的狐朋狗友还干了些什么!”
“没,也没干什么?”
“你说不说!”
“说,说,父亲您先消消气,千万别气坏了身子,这青云城百十户人家还指望您守寿呢。”
“别跟我油嘴滑舌的,我看是平日里太放纵了你,才让你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洛玉淳指着洛祈颜,看她竟然还嬉皮笑脸的跟自己这个父亲说话,对自己的行为一点不知道羞愧,直气的胡子都哆嗦了,“你看你哪有个女孩子的模样?成天跟一帮混世魔王们胡混,我洛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洛祈颜如何也想不到父亲会如此斥责自己,尤其是最后一句,简直委屈之极,“父亲,父亲怎么可以这么说?孩儿哪里丢您的脸了?”
“你,你还顶嘴?怎么,难道为父说的有错么?”
看着身前声色俱厉地父亲,洛祈颜只感觉心理像被捅出个窟窿一样。她从小跟着父亲长大,没有母亲陪伴,邻里街坊对于她身世的风言风语也没少听过。她也知道,父亲拿自己当儿子去养的,这么多年自己像个假小子一样生活,不也是因为父亲的期望么?可是,可是父亲竟然拿这个来说项,着实让她感到有些心凉。
一时间,洛祈颜只感觉鼻子发酸,心痛难忍,忍不住嚷道,“父亲说孩儿的不是,祈颜也就认了,可是说孩儿没有女孩子的模样,这却要从父亲那里讨个说法!”
“你,你说什么?你还顶嘴!”
洛祈颜看着父亲抄起木板子要打她,自是委屈的她一时间也激起了倔脾气,仰着脖子,也是不管不顾了。
“这么多年,我没个女孩子样,像个小子一样还不是因为父亲您的私心?我从小跟那帮小子们玩耍,却整日提心吊胆的怕他们发现真相,要时时小心着。父亲对外人说我是男儿,却要我怎么和女孩子一起?真要揭开我的性别,到时候父亲如何自处?祈颜怜惜着父亲的名声,可是父亲可有怜惜过祈颜?竟然说我把洛家的脸丢尽了,我不服,不服!”
“你!你!”洛玉淳拿着板子,指着身前满脸横泪的洛祈颜,手中的板子却是如何都打不下去了。他不是不讲道理的人,看见别人家女儿生的美丽可爱,享受膝下承欢的温馨,再看自己的女儿却让自己教育的男不男女不女。虽然未曾明说,洛玉淳的心理却是对洛祈颜亏欠的很。
如今洛祈颜已经十六岁了,若是放在平常人家,怕是已经递了帖子,已有许配了的人家。可是若是继续这么下去,孩子的将来该怎么办?洛玉淳身为人父怎能不为自己的孩子将来做打算。但是让这孩子受了这么多年委屈,终究是他这个做父亲的错,变成了这样的结果,怎么能迁怒在孩子身上?
可是,难道便不管不顾了吗?那怎么行?那岂不是害了孩子?
不管怎么说,为了孩子将来也不能放任孩子再这么下去了。洛玉淳想到这里将手中木板丢在了一边,整个人好似苍老了许多。
“这两天夜里,你万万不要出去了,过两日北齐来使路经我们青云城,官府已发了禁夜令,不让外出走动。至于你的事,等明年开春,咱们就搬家。那时你就可以换回女儿身了。”洛玉淳沉声说完,站起身来便向卧房走去。
临近房门,洛玉淳有担心的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洛祈颜,缓了缓情绪,轻声道,“夜里风凉,你也回去歇息了吧。”
“父亲……”洛祈颜本以为今日父亲必然爆发雷霆之怒,自己难逃一顿揍了,可谁想竟然是这样的结果。难道老爷子突然转性了?
她呆呆的看着那两扇木门缓缓合实,心尖没来由的一疼。此刻她也逐渐平静了激动的情绪。想起方才,自己实是不该那样和父亲说话,毕竟父亲这么多年含辛茹苦的把自己养大,父爱如山啊。
“以后,便安心在药房里做事吧,不能让父亲再为自己操心了。”洛祈颜想到这里,咬了咬嘴唇,悄悄地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