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敌禄书房里的灯烛一夜未灭。
“虽说刘继恩的书信已经快马加鞭连夜送达上京，但眼下情势等皇上圣旨传到再调兵布防就来不及了。”耶律敌禄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离涿州最近的是萧思温麾下驻守南京的五万大军。虽然兵多粮足，但是整装集结需要一日，日夜兼程最快也要两日才能到达涿州，届时兵困马乏，需要休整一日才能投入战斗。”素来沉稳的耶律休哥此刻也是愁眉不展。
耶律贤道：“敌人数万大军，悬军千里，两面夹击，围困涿州，精兵骁将，皆在于此。仅凭敌禄手中几千人如何能守得住涿州西、北两道城门？莫说四日？就是一日也甚难。”
耶律适与耶律斜轸半月前才从上京赶到涿州，目的是为了突然称病实为失踪的耶律贤。二人对涿州兵力布防并不了解。“眼下涿州有多少兵马？”耶律适问。
耶律敌禄道：“休哥手下两千，我手下三千。”
耶律休哥补充：“还有五百刚招募的新兵。”
耶律敌禄愁眉苦脸。“那些新兵？他们连枪都拿不稳，如何能上战场？”
“那日我与韩隐来涿州，看见城外山高路窄、林密草深，并不宜于大部队展开作战。涿州城墙依山而建，也算是倚险而居。就算兵临城下也不至一时半会就被攻破。只是我大辽将士作战素来擅长弓箭骑射，不善短兵相接，适合在平坦之地与敌人正面交战。眼下敌众我寡，敌人又是有备而来。这仗确实不好打。”耶律适虽然不通军事，但是自幼博学，兵书也没少看，分析起来头头是道。
四人对着墙上的地图毫无头绪。耶律适提议不如先散去各自休息。耶律斜轸困倦得眼皮直打架，闻言连连点头称是。
待耶律休哥与耶律斜轸离开，耶律贤拉住耶律敌禄问道：“皇上派人追不到我，没有迁怒吗？”
耶律敌禄摇头。“皇上并没有为难我们。只是派人日夜监视我们的行踪。”
“我未领旨随军回朝复命，他没有任何处置？”耶律贤不信。
“皇上说你病了，恩准你留在南京养病。”耶律敌禄道。
养病？耶律贤猜不透耶律璟的心思。他不但没有怪罪，还为他编了个如此冠冕堂皇的借口。
耶律适知道耶律贤想不通，遂分析道：“殿下想想看。皇上追杀你是暗地里的事，你逃走自然也是暗地里的事。明面上你朔州大捷，身有军功。他派人杀你，既然活未见人死未见尸，必然得为你的失踪编造一个上得了台面的理由。譬如说战中负伤？旧疾复发？需要留在南京养病，故而不朝。这些事情虽然大家心里都明白，但是面子上总要做漂亮了。涿州不比朔州，这里是我们的地盘，你进了大将军府，皇上就算知道了你的行踪，只要杀不了你，也没有办法。如今你既然死里逃生、全身而归，等仗打完了，正好可以顺理成章跟着萧大人一起回南京。圆了这番说辞。”他顿了顿，看向耶律敌禄。“我与韩隐从京里来，有些事需与殿下商议。”
支开了耶律敌禄，耶律贤与耶律适在书房中私聊。耶律贤心中十分感慨。这个堂弟与他最是亲近，两人同年出生，先后只差一个月，太后特意赐名“贤适”。契丹人马上得天下。他是武将，身边心腹之人也大多是武将出身，唯有这个堂弟，饱读经卷，博学多才，心存大志，却能圆转顺俗，平日里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心中却看得比谁都通透。与他亲近之人中，皇上最不防备的就是耶律适。故而京中许多消息都由耶律适透露给自己。
两人就京中动向交换了一番意见，耶律适又不着痕迹问了许多云山与易州的事情。及至天色大亮，他婉转道：“这时辰顾小姐约莫该醒了。她初来乍到，肯定诸多不习惯，殿下不去看望一下？”
顾流芳与顾井匀的居所在别院最里间，少有人经过，十分清静。房前有个小院子，栽满了四季海棠。耶律贤敲门而入的时候，顾井匀正在窗边赏花。
见他进门，顾井匀转身向他行礼。“殿下。”
耶律贤很不习惯。两人识于危时，一直都在奔波逃亡，这还是她第一次向他行礼。“你不用如此拘礼。”
顾井匀坚持。“以往我们在宋、在汉，你是李贤，自然不用。如今回到大辽，你是万人之上的宁王殿下。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
耶律贤不想与她争辩，转而问道：“休息得可好？”
“很好。谢殿下关心。”顾井匀缓步朝他走来。耶律贤第一次见她穿着如此精美的汉人服饰，明眸善睐，靥辅承权。只不过略施粉黛，已经光彩夺目，美艳得让人呼吸一滞。当年的云姬也不过如此。想到云姬，他心中一阵刺痛。撇开眼不去看顾井匀的脸。
顾井匀知道他的心思却不做回避。纵使万难，他也要适应她这张脸。昨日她已在其他人面前露出真容，看众人反应，应当未曾见过云姬。如今她若再带回人皮面具，反倒是欲盖弥彰了。
顾井匀拿起桌上的匕首递还给耶律贤。“物归原主。”
“就赠与你防身吧。”耶律贤并未接过。
顾井匀没有推辞。
耶律贤心中略一挣扎道：“昨日之事你莫要放在心上，耶律适并不是有心支开你与流芳。”
顾井匀淡淡一笑。“我并不介意。他防备我是应该的。正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更何况我们兄妹二人来历不明。他要是没有半分警觉，反倒显得过于心宽了。况且，若非有流芳性命做保，殿下也不会轻易信我，不是吗？”
她的话戳中耶律贤心思，她与他之间不过是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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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适午后登门时，顾井匀正靠在软榻上看书。
“大人姗姗来迟，倒是让我意外了。”顾井匀开门见山。
耶律适没想到她如此直接，微微愣了一瞬，才笑道：“顾小姐既知道我会来，必然也猜得到我为何而来。”
“还是大人问吧。”顾井匀放下书册。“若让我说，我倒不知先说哪一桩好了。”
“殿下虽然心善，遇事却也有自己的谋算，不会轻信于人。他与小姐几番生死，便如此信赖有加，必然是达成了某种共识。”耶律适一针见血。
顾井匀咯咯一笑。“大人来我这里问，必然是在殿下那里没有探出什么。大人自己也说了，殿下有自己的谋算，既然他不想您知道，必有他不愿您知道的理由，大人又何必执着呢？”
耶律适闻言并不恼。他瞥见桌子上摆着耶律贤从不离身的匕首。“殿下竟然将太宗皇帝钦赐的匕首赠予小姐。足见小姐在殿下心中的分量。顾小姐不仅惊艳绝色，危难之中更是几度助殿下脱困，处处为殿下筹谋。此番小姐随殿下回辽，不知是以美人的身份呢，还是以谋士的身份呢？”
“美人如何，谋士又如何？哪一种身份我都无所谓，就看殿下需要什么了。”耶律适虽然聪慧过人，但是心思太重。顾井匀应付有余，却心中厌烦。重新拿起桌上的书册翻阅。
耶律适不在意她的无礼，也并不急于冒进。在案几边坐下，自斟自饮。顺势问道：“小姐在看什么书？”
“《玄微残卷》。”顾井匀头也不抬。
“鬼谷先生的《玄微残卷》？”耶律适手中一顿。
“大人博学。”
耶律适啜了口茶。“相传鬼谷先生乃是出世高人。医卜星相，三韬六略，无所不知。博闻广记，有通天之智，无人能及。他精通纵横捭阖之术，所著《玄微妙法》记载了各种奇谋兵法，行军布阵，变化无穷，神鬼莫测。这本奇书数百年前早已失传。所存残卷也只是江湖传闻，并无人见过。大将军府中，据我所知并无此书。”他瞄了一眼顾井匀手中的书册封面。“小姐怕是看错了，这本书并不是《玄微残卷》。只是普通的《齐民要术》。”
“真正的好书是用心来看，而不是用眼睛。我手中这一本是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我心里的那本是《玄微残卷》就行了。”顾井匀自书中抬头，毫不避讳地与耶律适对视。“大人说了这么多，难道不是因为从殿下口中得知我师从鬼谷道人，来瞧瞧我有没有破敌制胜的办法吗？”她不客气地一语道破。
耶律适被人道破心思，一时语塞。
顾井匀从案几上拿过另一本册子，递到耶律适面前。“难为我连夜默写鸳鸯阵法助殿下破敌。如今看来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耶律适回到住处，发现耶律休哥一早在此等候。
“问出什么了？”耶律休哥心急发问。耶律适虽心思深沉，却素来笑脸迎人，此刻神色冷淡，必有大事发生。
耶律适摇摇头。他捏紧手中的书册，面色虽淡，眸底却尽是狠厉。“不管她背后之人是谁，不管她背后有没有人，一旦殿下登上皇位，此女第一个留不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