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晨虽然时常语出惊人,但那毕竟是书中读来的道理,或是自身经历的总结,说到底他还不过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于床上滚来滚去,患得患失了好一会,才收敛了心神。
点燃床头熏香,回想往日修士老爷们打坐的姿态,穆晨阖目,舌尖抵住上堂,放空世间诸般杂念,断虚妄,入空灵态,盘膝吐纳。
夕阳将他的影子慢慢从床上拉伸到了墙壁上,又渐渐变得淡了,于星月中若有若无。
夜风顺窗棂悄然溜了进来,转了一个圈,吹散了床头早已化作冷灰的香。穆晨打了个冷颤,睁开眼睛,望着风消散的地方怔怔出神。
“为何什么都感觉不到?”
叹了口气,抻了抻发酸的手臂,窗外已经掌灯,借灯光,下床拿过香座旁不知何时送来的白馍,就着半壶凉茶,胡乱吃了顿晚饭,再次打坐。
……
“阿嚏,我什么时候睡着了……”这是第二天清晨,穆晨睁眼的第一句话。
“算了,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穆晨舔嘴唇,回想昨晚香甜的白面馍馍,这是他睁开眼的第二句话。
十三年艰难竭蹶的生活,磨砺了穆晨的意志。那并不是一种坚定,如果处在他的位置,不折的意志恐怕早让人崩溃,那是一种得过且过,苟且敷衍的态度。
“想不开怎么办,难道去死?活着终是比死了好,我不想死,因为家里还有娘,所以我想得开。”这是穆晨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娘得肾衰竭时,他说过这句话,家里老房子下来拆迁通知时,他说过这句话,低保被拒时,他还说过这句话!
或许说他坚定也没错,穆晨坚定的想活着,想跟娘亲一起好好活下去,以此为前提,一切事情都可以苟且。
打来净面水,擦了把脸。膳房后灶大厨端上来第二锅热腾腾的白面馍馍时,穆晨的肚子早已装了三个热馒头。
他的第一堂道课,并不是在学堂,而是跟随众多道童一同坐在了演道堂的院内。
已经是十一月的天了,涂山郡地界虽不像滨城那般寒冷,但闻听老学究关于“沟通天地,感悟天道”的云云讲道中,穆晨不由联想到了电视里那些传销团伙,同时感悟到了屁股下面的寒气,很没出息的打了个冷颤。
“小童,你因何颤栗?”老学究负手停在穆晨面前,身上飘过一股压箱底陈书的酸腐味。
“回讲师,我感悟到了天性的凉薄,上苍的炎凉,所以打颤。”穆晨顺口答。
老学究连连摇首,忽然快步走到众童之前,仰头指天问道:“何为天?”
“天就是高空。”这是赵统领的独子,赵募鑫说的。
“天比我高。”这是一个个子很高,干满三年杂役,有幸入外门的半大小子的回答。
“天就是馅饼……不对,是锅盖,锅盖里边有馅饼。”这是张财主家的小儿子,张福全的答案。
毫无疑问,此话出口,引来了哄堂,就连老学究都未忍住笑意。
张福全涨红了胖脸,辩白道:“笑什么,笑什么!这是俺爹对俺说的,俺爹常说俺家发迹都是因为天上掉馅饼,捡了块狗头金。”
……
“你来说!”老学究最后将目光落在一直不言,闭目冥想当中的紫阳身上,目露期许。
紫阳眸子开阖,站起身恭恭敬敬施了一个礼:“回讲师,天即空,即是苍穹,即是道,即是规则,即是自然。”
“好!孺子可教,继续讲。”老学究捋胡须赞许微笑。
“天道昭彰,赐万物以灵……”
穆晨不以为然,这种从书上看的东西,他七岁便能写出几千字的论辩,逐扭头对身边小胖子低声道:“我倒觉得还是你说的对得多些。”
“我哪里对得多些?”小胖子虽然感激,却也摸不着头脑,搔头问。
“像锅盖那里!”
……
两人的声音虽不大,却还是被不少学童听了去,有人悄悄笑出了声。
老学究终于忍不住,不悦斥道:“难道紫阳说得有错?若说不出他错在处何,我定要好好惩罚你这劣童。”
“如果天是空的,又哪里来的苍穹,道法,规则,万物,赏赐?”穆晨盘膝答。
此言一出,老学究不由沉吟半晌,反问道:“那你来说,何为天?”
“不知讲师想听真话还是假话?”穆晨问道。
“自然是真话。”老学究摇头晃脑答,他每个字眼都颇有韵味的压在下颌的转折点上。
“天就是压在我们头上的一张纸,一块铁板,一个锅盖!但却很厚很重,厚到我们没能力反抗,所以天是强者!如果我是强者,我便是天!”穆晨一字一句答道。
穆晨话音出口,满场皆静!所有学童均都将目光落在老学究颤抖胡须上,老学究勃然大怒,将手中道书摔在了穆晨脸上:“逆论,逆论!一派胡言!大逆不道!!!”
道书落下,穆晨瘦弱的身子直接倒翻了过去,在空中打了几个滚,摔在尘埃,显然老学究暗中动了道法。
“捡起书!何为天?”老学究道。
“你为天!”穆晨缓缓爬起,擦了把鼻血,捡起道书交给老学究,老学究二次将手中的书砸到了穆晨身上:“捡起书!何为天!”
“你为天!”穆晨手扶大地,连咳两口,吐出了嘴里的腥甘,再次捡起书交到了老学究手里。
老学究第三次丢出了书:“捡起书!何为天!”
穆晨这一次终究没有能力再爬起来了。
……
“别看你是素英师叔交代下来的学童,在我这里犯错,一样受罚……”老学究目视倒在尘埃之中的穆晨,似还不解气,为证他的公正,絮絮叨叨道:“贫道早年曾任齐国中书舍人,于二十八岁看破虚妄,辞官拜入山门。进山六十余载,在三十三年前任演道堂首席讲师,就算素英师叔亲来,也是要谬称一声张阁老的!”
“你个老不死的,还六十余载?你信不信,我今天就让你寿终正寝!”出乎意料的变故发生在空中,第一句话传出的时候还是在半空,下一句话落地的时候,已经是在张阁老的头顶了:“幸亏道爷我路过此地,我兄弟可曾说错?我来问你,何为天?”
王秀通御着他的条案落在张阁老的脑袋上,目视尘埃中一身是血的穆晨,气的两个胖腮直抖,大怒道:“阁老?少在你家胖爷面前冲大半蒜。今天你若答得不对,我便先割了你的卵蛋!”
张阁老手捂血葫芦一般的脑袋,从条案下爬了出来,又惊又怒道:“王秀通,贫道乃演道堂首席……”
“首你奶奶个头!”王秀通骂了一句腌臜话,抓过张阁老衣襟,抡拳便打:“何为天?”
张阁老抱头惊惧道:“天为道……”
王秀通用拳头否定了张阁老的答案,再次问道:“道你奶奶个头,你我修道,讲求的便是一个得道飞升,天都被你飞升捅得破了,天又怎是道?我再问你,何为天?”
“天为法……”
“法你奶个头,今日我揍你,你让它法一个我看看!”
王胖子凝眉抬起一脚,直接招呼在张阁老的双腿之间,张阁老手捂裤裆,蜷缩了下去,吃痛不过终举手告饶:“我的祖宗!你是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