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界,齐国涂山郡。
涂山郡布满青苔的城墙就如同齐国羸弱的国力,危立于苍莽涂山之中,常常让人忽视了它的存在。
昨个下了一夜的秋雨,墙里墙外红黄二叶迎着朝霞,洋洋洒洒落了一地,除却城门楼子上吊着的死鬼乱民,倒是处文生墨客欢喜的佳地。
许是尸首挂得有些日子,一夜的细雨也没能滋润干尸开裂的老皮。东边起了阵不期的大风,吹得乱民尸首和他们身上猎猎作响的长衫齐齐指向了西山口。
西山口百余里外,九幽河旁的老井,一个浑身焦糊的瘦弱少年倒在井边。如果不是他身子随将散的东风有了动静,任谁看了,都要以为老墙上的干尸刮到了此界。
穆晨勉强睁开双眼,望着周遭苍茫环抱的青山,眸子里一片茫然。
浑浑噩噩抬起手,目光落在黑黢黢的手臂上,穆晨忽然觉得嗓子眼一阵的腥臊气。胃里翻腾的紧,张口吐了嘴里的东西,落地瞧个仔细,赫然是半只耳朵。
“原来……人肉果然是不如猪肉好吃。”擦了把嘴角的血沫,闭目细细想来:
“当时应是雨水落得急,冲空了铺道板下防空洞回填的沙土,老杨又遇了雷罚,才弄出这么一个天杀的天坑!
不幸中的万幸,老杨自古不成材,百年便已空心,不然就算不被劈死,摔死,也定是要被砸成肉饼的。
也不知姗姗如何了,有没有受到牵连……”
想到姗姗,穆晨手扒井沿,强打精神站直了身子。周身传来的剧烈疼痛,除了证明他还活着,最大的作用便是驱散了他眼中的茫然。至于此时身处何地,与姗姗的安慰比来,便不是他现在所能顾忌的了。
踉跄绕过老井,穆晨的视线瞬间便落在一个身着彩衣,肩披霞披的妖娆侧影身上,再也挪不开了。
令穆晨震撼的,并非是这侧影的婀娜,也非是彩衣的妖艳,而是这侧影分明盘膝定在天地之间,浮于大地三尺之上。
“仙子,您是仙子吧!?”穆晨跌跌撞撞连走两步,噗通一声双膝沾地,带着希冀,虔诚问道。
那侧影于空中缓缓转过身,透过缥缈萦绕于风中的三色仙缳,露出了真容。从他浓妆艳抹遮盖不住的菱角,到脖颈间凸起的喉结来看,哪里是什么仙子,分明是一个妖娆的男子。
偏偏他身姿空灵如天边红霞,又有了踏烟凌云般出尘的气质,这世间又是少有女子能及。
“娃娃你是何人,怎会落在此地?”仙子放下手中正欲啃食的玲珑素果,罗袖一挥,便有仙风将穆晨卷入怀中:“嘻嘻,也罢,娃娃你一声仙子叫的喜欢,今日遇到便是有缘,送你一场通天造化。”
仙子翻手亮出玉瓶,取出一粒金丹,葱根一样的玉指叩开穆晨的嘴送了进去。
仙丹入口,未及唇齿便滑落入腹,穆晨惊疑睁开双目,初时距离远些,仙子又是侧身抓着半个素果,看得不甚真着,这会儿在他怀中,哪能瞧不清楚,他手中的,明明是一个紧闭双目的婴孩。
婴孩巴掌大小,身若七彩琉璃,通体晶莹剔透,除此之外,上半身与一般婴孩无二,下半身则无双足,似个灯灵。
穆晨惶恐怔直身子,又见身下远处一具肠开肚破的死尸,以及一边少了半只耳朵不知死活的包娘舅,只觉头皮渗出一层疹子:“不知仙子您在用膳,多有得罪,我这就离去。”
仙子闻言咧开嘴,露出洁白的牙齿:“娃娃见识的少,休要怕,此乃人参仙果,本是草木之体,非你所想。”
穆晨似是羞愧,依偎在仙子怀中难为情的蹭了蹭鼻子,漆黑的眼眸流露出了真诚:“多谢仙子搭救解惑之恩,我不过是放牛的牧童,不想半途糟了雷公老爷的坏性子,若仙子能够收留,小童愿孝牛马之劳。”
“你说此地曾遭雷劫?何时的事?”仙子盯着穆晨焦黑的身体,目中惊疑,似有所忌惮,罗袖轻落放下穆晨,想要询个仔细,但不待他问的清楚,便闻远方传来缥缈仙乐。
仙子微皱炭眉,道了句“麻烦”,已欲转身离开,却想起地上两具碍眼的东西,抖手丢出香帕,将不知死活的包娘舅和尸体一同收了走。
三色仙缳飘扬飞天,穆晨眼见仙子转眼不知了去处,这才仰面望天,长长吁了口气。
那仙子张口便有股扑面的腥臊味,口气与包娘舅半个耳朵味道无差,穆晨即便涉世未深,又哪能信了他的鬼话,方才出言恳求收留,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稍只片刻,缥缈仙音渐近,袅袅仙乐渐晰,锣鼓响动,流霞闪烁,一队轿辇自东向西徐徐踏空行来,落脚处彩莲绽放,梅桃二花洒落。
“仙家救命。”大队先行走来的是一个老妪,老妪身后跟随四名散花童女,穆晨仰躺尘埃,见状赶忙抬手救助。
先行老妪充耳不闻,照旧指挥大队前行,倒是八抬凤辇中传出了女子轻疑:“素英师叔可是有人呼救?”
“并无,外面山风呜咽,许是圣女错听了风声。”老妪驻了足,回身走至轿辇前,弯腰回道。
下面穆晨听得清楚,那老太婆分明是不想多事。此地人路生疏山高林密,就算无碍都未必能走出老林,何况他早已岌岌可危,堵上身家性命,穆晨二次呼唤:“仙子救我!”
辇轿的软帘挑了开,从中露出半张女子清丽脱俗的娇颜:“素英师叔休要骗我,那下面分明有一落难童子。此次入世,除广结善缘布道收童外,助人何尝不是修行之一途。
何况遇上了便是缘分,说明他与你我有桩因果未了。我因缘教素来讲求因果二字,于情于理也没有不理的道理。”
“既然圣女开口,那便是了。”老妪摆手止了辇轿,俯身招手将穆晨摄了过去,冷言道:“今日圣女开恩,算你的福泽,且跟在身后。”
老妪点指身后,队伍末端莲朵尖角凭空显现,蓦然间三十六瓣娇艳欲滴的莲花展开,似刚从水中捞上一般。
不过十几息,道莲全然绽放,莲身三丈三,莲台二丈有余,内有十二莲蓬,每孔坐一童子,童子座下均衬镶金软缎。
向外看,莲瓣莲蓬相接处,围挤数十小童,小童手中或端温茶或提精致糕点伺候。
穆晨走向道莲,未等靠近便已香气扑鼻,他却皱眉不解道:“敢问师太,其内已坐满童子,我居何所?”
“哼,你还想登莲台?”老妪甩袍袖,鼻孔向天不屑哼道:“其中坐着的均是大德居士家的贵子,焉有尔的位置?你且知即便做个侍奉的小厮,就要捐贡多少贯的铜钱。外面伺候,已是便宜了你!
回山,先做杂役三年以报救命之恩,若是有命熬过役期,准你入门测灵壹次,万幸合格算做你的大造化,假如无灵无福,便认命做个终身杂役吧。”
“素英师叔,他身上伤得重,看在我的面子,回山之前暂且让他跟在我身边,正好我也需个小童侍奉解闷儿。”不等穆晨回话,轿帘内的女子先行开口求情道:“至于回山伤愈之后,便依师叔的安排。”
素英虽贵为圣女师叔,长了一辈,却是不好违逆了自家门庭圣女的意,又不甘暗气暗憋,将气撒在了散花童女的身上,训斥道:“你们脑袋是榆木做的,灵源多得没处用了?这里山高林密,没得大德居士布施,还不收了落花生莲的法相,节约些源力!”
穆晨不闻老妪撒泼,挑帘栊登轿,轿内正中置一方桌,两边各衬软垫长椅,虽算不得宽敞,却也不挤。
“小童谢过仙子救命之恩。”入轿穆晨先施一礼,未敢抬头。
“不用谢我,我也不过是心顺道为,按势而行罢了。”轿内女子取过干净绢帕,在净瓶内倒了些妙露,将穆晨让到长椅上,为他清理脸上的伤口:“你有伤在身,还是个孩子家,轿内又只有你我二人,不必在意这多礼数,叫我景嫣师姐便好。”
绢帕拂过,黑灰簌簌的落了,露出穆晨略有灼伤的白净脸蛋。
穆晨虽已舞勺之年,按旧礼算不得小,但他天生一双女子犹妒的纯真眼眸,加上还未发育,看上去像极了八九岁的孩童。
景嫣圣女看了,甚是觉得有眼缘,更亲近了几分,二次沾湿绢帕抵在穆晨的下颌上:“呵呵,你也不想做个小花猫吧,快抬头。”
依言抬头,面前的景嫣仙子一身水罗兰裙,清辉素雅。有清风溜进轿帘,仙子垂落乌丝轻舞,缥缈灵动的仿若谪仙下凡,看得穆晨都要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