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书屋开在一条僻静的街上。靠着公园,离学校不过一条街的距离。
念书的时候,景秋常常漫步过去,翻翻书,有时买上一两本。一来二去,跟店员混熟了。工作以后,每次走到附近,还要进去看看,打声招呼。直到有一次过去,店员换了人,后来便不怎么去了。
一切都随时代在改变。
记得书屋对面,曾有一家规模很大的音像店。如今,早已关门歇业,改为经营体育用品了。墙上、玻璃窗上的海报,内容从歌星、专辑变成了打折、促销。售货员却还是中年阿姨,也不知道是不是同一拨人。
景秋把车停在公园的地下停车场,跟晓静穿过茶馆儿边的小道,里头黑魆魆的,空无一人。从大门出来,留下喧闹的广场舞音乐,在身后“咚咚咚咚”地敲着四四拍。往右一拐,一直往前走,终于听不见闹人的鼓点了。
二人并肩走在寂静的街道上,耳边传来秋虫的吟唱。道路两旁遍植高大的法国梧桐,苍白的树干,浓密的阔叶,配上昏黄的路灯光,令人凉意顿生。晚风阵阵,枝叶婆娑,在头顶沙沙作响,更添了几分萧瑟。
“到底过了霜降了!”晓静抱着胳膊,说,“天越来越凉,秋意越来越浓了!”
景秋赶忙把身上的便西脱下来,给她披上。晓静并未拒绝,而是回眸一笑,说了声“谢谢”。
二人沉默着往前走去,任路灯把影子由长变短又由短变长,晓静的鞋跟敲得柏油路面铿铿作响。
老远就看见那家体育用品店。店内灯火辉煌,把整个街口都照亮了。几个光头的假人模特立在橱窗后边,有种怪诞的感觉。没有顾客,两位阿姨凑在柜台边上,聊着什么。
“那里以前是家音像店,你还记得吗?”景秋指着前边,说,“我可没少为它做贡献,可惜还是关门了。”
“当然记得了!”晓静笑道,“那时候,我有一台CD机,也花了不少钱去喂它。还买了个音箱,成了宿舍的音乐DJ。回过头去看,那时听音乐的方式,简直原始得没法儿想象!”
“是啊!”景秋说,“不过,那时候能认认真真地从头到尾听完整张专辑,现在却连一首歌都听不完。偶尔跟同事们去歌厅,好像什么歌都能哼两句,却一首也唱不下来。我已经记不得什么时候学过一首完整的歌了。”
“这倒不能怪科技,是你自己的问题!”晓静笑说,“你看周围的年轻人,就像我们当年一样,仍然在学新歌、唱新歌。有一次跟我表妹去唱歌,我说,‘你们听的、唱得都是什么啊?鬼哭狼嚎的,太难听了!’你知道她说什么?‘大姐,不是现在的音乐难听,而是你老了!’”
“呵呵,也许吧。”景秋笑道,“不要说流行音乐了,我连人声都受不了,只能听器乐了!”
“那你的境界太高了!”晓静笑了,模仿一位老师的口音,说,“同学们,‘丝不如竹,竹不如肉’……”
景秋笑得前仰后合,鼓掌说,“神似!”
晓静也笑得厉害,肩上的西服都滑下来了,忙用手抓住。
店内的阿姨见两人站在门口傻笑,便招呼说,“进来看看吧。一件八折,两件七折,很划算的!”
晓静说,“要不进去看看?”
“好啊!”景秋说着,跟着她走进店里,问,“薛老师现在怎么样了?”
“我哪儿知道啊!”晓静边走边看衣服,说,“在晚报的时候,我跟一些老师还有联系。我跑的是民生,跟文学关系不大。也就是遇到什么文学奖颁奖之类的新闻,帮忙约个采访什么的。离开苏州之后,我跟所有的老师都断了联系,‘相忘于江湖’了。你呢?”
“我跟你差不多。”景秋跟在她后边,说,“刚毕业的时候,偶尔还回去看看邹老师。时间长了,也就自然而然地淡了,很久没去看过他了。”
“哪个邹老师,邹楷?”晓静回过头来,盯着景秋说,“你怎么会跟他有联系?”
“他是我毕业论文的指导老师。”
“哦,”晓静说,“那你一定知道他的事儿了!”
“当然!”
二人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算了,”景秋说,“不提也罢。”
晓静随手拿起架上一件粉色卫衣,对阿姨说,“我试试这件!”
景秋凑过来,扫了一眼胸前的英文,竟然印着“TASTY”,躲在她身后做了个鬼脸。实在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晓静这才反应过来,回过头来,给了他一掌,说,“什么脑子!”又转头把手里的衣服挂上去,换了件葱绿色无花的。
过了一会儿,她从试衣间出来,对着镜子照了照,问,“怎么样?”
景秋伸手摸了摸人中,笑嘻嘻地说,“还好,总算没让鼻血流出来!”
“去你的!”晓静笑道,“你把我当小女孩儿哄呢!”
“真的!”景秋一本正经地说,“也就是你皮肤白,这种绿色一般人还真穿不了!再加上卫衣的款式,瞬间年轻了十岁!”又笑着说,“同学,你哪个班的?”
“好假!”晓静摇了摇头,笑道,“明知道你说的是假话,我怎么听了还是很高兴呢!”回头对阿姨说,“这件多少钱?我买了!”
阿姨说,“你男朋友已经付过了。”
另一个阿姨说,“最好么你们一人挑一件,买两件合算!”
“你要吗,男朋友?”晓静转过头来盯着景秋,笑说。
“不带这样儿损人的,”景秋笑笑,随手带了她的肩膀一把,说,“走了!”
二人笑着出了门,把两个莫名其妙的阿姨扔在身后。
“多少钱?”晓静问,“要给你的。”
“别开玩笑了!”景秋笑道。
“那好吧。”晓静转过头来,笑笑,说,“谢谢了!”
“这衣服可没洗过,你就这么套着?”
“你说你是‘糙人’,我也不是什么‘豌豆公主’。”
“呵呵,”景秋笑说,“既然穿着这么漂亮,脏就脏点儿吧。”
一阵风过,拖着几枚落叶在地上滑行。枯叶摩擦着硬地,轻轻叹息着。
二人走过一间昏暗的理发店,只见两位穿着白大褂的理发师,凑在一台小电视前,津津有味地看着什么。斑驳的皮椅上,趴着一只大黄猫,炯炯有神地盯着空荡荡的街道。
再往前,便看见“桃源书屋”的招牌了。四个精瘦的隶字,在几盏射灯之下,显出萧条的气象。未到门口,便看见了橱窗上的告示。凑近一看,只说了“月底歇业,所有图书折价销售”等等,不及其他。景秋看了,不禁叹气。这副弃甲曳兵的样子,完全失了桃源的风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