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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蔡琛讲得对,权文胜确实对北京有陌生感。虽然以前来过北京几次,但那只是看看故宫,走走长城,而且匆匆忙忙的,不像去皖南黟县看徽州老房子那样仔细,所以现在走进北京的老胡同区,就觉得新鲜好奇。

这大杂院肯定是以前大户人家的独立住宅,只要在想象中抹掉院子里那些横七竖八的矮小房子(江南人把那叫披间,当厨房用的叫灶披间),就能感觉到这深宅大院的庄重、森然、私密等古老气息。现在是好几进老宅子的每一进,都住着十来户人家,显得拥挤不堪。权文胜从晾衣绳底下钻过去,绕到男人衣服那边钻。

詹志平父母住最里面一进的一间东厢房,门口加砌了一个不到五平米的灶披间。两位老人已经提前一刻钟关了电视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墙上的石英挂钟。还有五十秒,就要到八点半了。这在这时,他们听到权文胜在外面喊:“这是詹先生詹林根家吗?”

詹林根活到七十三岁了,好像没人喊过他先生,这听起来怪别扭的。现在没人讲他儿子詹志平了,好像这孩子没来过这个世界。今日突然有一个记者来他家,要问詹志平的事,他和老伴都觉得奇怪。是不是志平没死啊?是不是搁通县的那个骨灰盒,装的是别人的骨灰?公安局有搞错的时候,火葬场也会搞错。

詹林根走路颤巍巍的,但比他老伴好,还能走出来冬天晒晒太阳,夏天乘乘风凉,老伴要扶着墙壁走,不然就要坐轮椅,而家里没轮椅给她坐。詹林根把权文胜请到屋里来,里面请,里面请。因为窗子外面是灶披间,屋里就很暗,詹林根拉了拉电灯线,一盏萤火虫般的八瓦节能灯亮了起来。他老伴坐在一张垫了软东西的木椅上,欠了欠身子,仿佛觉得应该是她给客人沏茶,而不是老头子去沏。詹林根把一杯白开水递给权文胜,开水很烫,应该是刚烧开的。

权文胜坐到那盏节能灯底下,不然光线太暗,记不了笔记。

“我们知道詹志平是作家,想了解他生前的写作情况。”权文胜开始采访。

“他是写文章的,也发表过文章,还拿到过稿费呢。”詹林根说。这时他有点紧张,生怕讲错一句话误导记者。你说错了,记者就会写错,领导就会批评他。一生中没害过一个人,今儿不能害记者。

“那么他发表文章,用的是他自己的名字吗?”权文胜问。

“是啊,用的是詹志平。”老爷子觉得奇怪。“还能用别人的名字么?”

“你看到的文章,是他结婚前写的,还是结婚后写的?”权文胜问。

“结婚前。”老太太插话道。她坐在黑暗的椅子里,眼睛明亮有神。

“他跟郭芸是哪年结婚的?”

“那是1990年2月18号。”老太太已经夺得话语权。“那年志平二十四岁,郭芸二十六岁。”

“一结婚他就搬出去了?”

“是啊。那时候我们闺女还住在这屋里,我们没结婚房子,幸亏郭芸家有,她父母给她一间有一个房间的公房,在西直门那边。”

“詹志平结婚前做什么工作?”

“在街道模具厂做木匠活儿。”

“业余时间搞写作?”

“是啊。”老太太觉得挺骄傲。“他聪明,勤奋,喜欢看书。你说个什么事,他就随手记下来。你说个什么词儿,他也随手记下来。厂里的黑板报,全是他一个人写。”

“后来呢?”权文胜问。

“志平结婚后,郭芸叫他别做木匠了。郭芸在医院里工作,她收入高,条件好,叫我们志平一心一意搞写作,说她的工资养得活两个人。这样的好媳妇,给我们志平碰到了,是前世积了德。”

“你们知道那时候詹志平主要写什么?”

“写小说。”老爷子插话道,试图夺回话语权。

“你们看过他写的小说吗?”

“没给我们看,他晓得我们识字不多。”

“你们知道詹志平出事时候的详细情况吗?”

“他是不小心从山上掉下去的,掉到深沟里,好几天才找到。”

“这是郭芸给你们讲的?”

“是啊。当时郭芸哭得死去活来。我们志平对不起她,活着的时候没给她挣过一分钱,到头来还叫她当寡妇。”

“结婚后,詹志平发没发表过小说,或者其他文章?”权文胜喝了一口水,然后把水杯搁一张矮凳上。

“好像没发表。他自己没讲过,郭芸也没讲过。”老太太说,“我们志平是苦孩子,我们闺女讲,他小说写得好,但总是发表不了,越发表不了,他写得越好。闺女跟我们讲,我哥的小说只要发表一篇,就能出名,写得好呀。这我们懂,以前我是先锋无线电厂的,我们有个技术员技术好,厂里就是不用他,还说他啥活也干不了,不给他分房子,不给他添工资,后来人家去了前卫无线电厂,在那里当了总工程师,一下子出了名。所以说,不是你做得好,就会有好结果。”

“你们知道郭芸现在的情况吗?”

“知道的。”

“她在哪里?”

“在上海。”老太太说,“郭芸的母亲是上海人,退休后回上海去了。郭芸给我们志平办完丧事后不久,也到上海去了。后来她又找了人,再婚前跟我们闺女通过电话,到现在还过年过节给我们寄点钱来,而我们啥也没给过她。她结婚的时候,连个戒指也没有。”

这时詹志平妹妹詹亚英来了。她手里拎着一个搪瓷罐儿,给老人送莲心红枣汤来。她在一家电容器厂当操作工。她抱歉来晚了,不巧上夜班,地铁又挤,公交车也挤,路上耽搁不少时间。权文胜对她说:“打搅你们了不好意思。”

“为啥采访我哥的事?”詹亚英问。

“我们给广州一家报纸写文章,调查当代小说作家的生存状况。”权文胜说。

权文胜每次决定说谎时,都表现得如此坦然自若。若此刻如实说出真相,告诉这家人家,现在红得发紫的小说家张桐,就是他们家的詹志平,其后果不堪想象。若出了什么事,他担待不了。即使要讲,也要等到见过郭芸之后再决定。

“我哥已经死了。”詹亚英讲,“再说他的事,我们确实知道的不多。”

“你看过他的小说吗?”权文胜问。

“看过的。”

“啥感觉?”

“他是写得好,我看了流眼泪。不过我文化低,说不来到底好到啥程度。”

“他生前至少发表过一篇小说,你知道吗?”

“不知道,他没跟我讲过。”

“发表时用的是笔名。”权文胜忍不住就讲了。

“啥叫笔名?”詹亚英问。

“有的人发表文章时,喜欢用另一个名字,那是他自己起的,不用他的本名。”

“我哥的笔名是啥?”

“张桐。”

“这两个字怎么写?”

“张是弓长张,桐是木字旁合同志的同,也就是梧桐树的桐。”

“我哥好可怜。”詹亚英说,“他那么用功,那么辛苦,写了那么多小说,写得那么好,却是啥结果也没有就死了。”

“你嫂子郭芸呢,她怎么看待你哥写小说这件事?”

“她是一心指望我哥出人头地,不要我哥上班,不要我哥做家务,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就像厂里做电容器一样,只做了一半,没做好,用不成,成了废品。我哥是白费了十几年工夫,我嫂子是盼来盼去结果一场空。”

“你哥出事的情况,是郭芸跟你们讲的?”权文胜再次问这个问题。

“是啊。”詹亚英说,“她捧着我哥的骨灰盒回来,泪流满面,哭成了泪人儿。她是南方人,做事情心细,想问题周到,她给我们一个电话号码,叫我们给华阴市公安局打电话,核实我哥出事的情况。我们都相信她的,知道她对我哥好,知道她从没哄过我们,哪会对她起疑心呢?可我男人对我说,还是打个电话好,对你哥负责嘛。他没用郭芸给我们的那个电话号码,而是打114去查,然后打到华阴市公安局对外咨询室。结果那边讲的情况,跟我嫂子讲的一模一样。那边还把我哥摔到山底下的现场照片,用电脑传过来。虽然我哥给摔得脸上都是血,鼻子也破了,眼睛也没了,牙齿也掉了,可我认得出那是我哥。起先我不给我爸我妈看,怕他们受不了,可他们硬要看,后来给他们看了,他们也认得出那是我哥。”

“你认为有没有这种可能?”权文胜一面记笔记一面问。“你哥不是不小心掉了下去的,而是自己跳下去的?”

“这我就吃不准了。”詹亚英说,“有时候他情绪差,很失望,甚至朝我流眼泪。他觉得自己写得差,写不好,没达到自己的高要求。又觉得对不起郭芸,非但没给郭芸挣过一分钱,还成了她的累赘。我问过他,是不是嫂子有时候要说你几句。他说郭芸从没说过他什么。他说郭芸学过心理学,知道他心理压力大,没埋怨他半句。他说郭芸认为,叫他辞职写小说是她的决定,所以啥困难她都能自己克服。即使他们两个人偶然有磨擦闹别扭,我嫂子也能克制情绪,不扯到我哥搞创作的事情上去,怕我哥受不了。”

权文胜告别时,詹亚英送他走出那个大杂院。她感谢权记者还记得她哥哥。她那发黄的稀疏头发,被胡同里的风儿轻轻吹起,看得权文胜心酸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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