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把你们坊民中的青壮年召来,准备明日攻城。”林生福不容置疑地下了死命令,并当场宣布马应海为昌吉民军旅长。
当晚,手枪队从西河寺、陕西寺、兰州寺、本地寺各选精悍士卒数十人,组成敢死队。并将商团幸存士卒召来,按原建制恢复,加入一批骨干,仍驻守卡口,守卫南关。
三月十六日,河州工民军赶制点火车,训练突击队,分秒必争搞战备。各寺坊杀牛宰羊,香气弥漫城外四周,既庆贺南关大捷,兼顾犒劳攻城将士。
偏午时分,一架飞机自东飞来,在南关上空盘旋一圈后,投下两枚炸弹,一枚落入马应海岳父马海江院里,炸死七人,一枚坠入陕西寺坟园内。
二更时分,由各突击队推动点火车(四轱辘槽子车装满浇了煤油的羊毛)冲锋在先,待冲至门下时,方可点火攻击。西河寺攻南门,陕西寺攻东门,本地寺攻北门,兰州寺攻西门。陕西寺突击队由南关向东推进,刚推至城东南拐角处,被守城民团发现,一阵乱枪,当场打死余金祥数人。民团顺索溜下,将受伤的余福祥扔到点火车上,放火而去。闵福德幸负轻伤,乘势滚落沟下,得以脱险。消息传来,其它三路不敢冒进。用本地人攻城的计划宣告失败。
三月十七日,攻守双方继续对峙,不时发生枪战。南关居民无不提心吊胆,时有弃家出走者,俱被守关卡者一一截回。
三月十八日清晨,传来省军指挥陈品修率队援昌的消息。河州工民军紧急收缩兵力,不再围城,仓促开往昌吉河(头屯河)东岸阻击。南关各卡口急忙增兵,实行戒严,形势骤然紧张。南关居民慌乱出走。守卡者扬声阻拦:“不要走,不要走!等打退了援军,还要攻城哩。”
河州工民军刚在头屯河东岸三十里墩处摆开阻击阵势,陈品修率领的省军已列队开来。在马应海和王登科跃马扬鞭指挥下,民军呐喊声犹如爆竹开花,士气甚旺,决心与正规省军大战一场。遗憾的是:刚编入伍的市民和农民,上了阵前瞻后顾,东张西望,只知伸长脖子呐喊威风,似乎专为助威叫阵而来。刚一交火,省军大炮齐响,惊得民军战马嘶鸣,狂奔乱跑。那些从未经过战阵的市民,一时间慌了手脚,躲的躲,逃的逃,自相践踏,阵容搅得大乱,谁也无法收拾这混乱而尴尬的场面。
省军哈哈大笑,乘乱追击;民军不堪一击,乱哄哄败下阵去。幸好马全禄的手枪队、长枪队尚有战斗经验,拼命阻击。待河州工民军脱险后,才边打边撤,沿三屯河向南逃去,哪还顾得上守卫南关的市民和乡卒。
这一战况被宁边城驻军和民团看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以至欣喜若狂。待增援的省军逼近南关,他们便打开城门,倾巢出动,冲入南关,一场报复性的大屠杀由此开始。
火神庙卡口排长吴英,原本是洪福元商团的骨干,在马全禄手枪队威逼下,参与了攻城战。此刻见情形不妙,便离队逃跑。只可惜已无路可逃,不得已躲入家里。此时,他家的炕上已坐满了逃难的邻居,洪福元的黑伢也在其中。吴英心中无主,只好听天由命,捱过一步是一步,紧挨门坐在地上。官军随后追至,照着窗户射击,炕上的乡邻和亲友一个个应声匍匐倒地,惨叫声不绝于耳。吴英怕官军追入屋里,抓起折腰子枪,向外斜开了一枪。只听外边惊呼:“里面有枪,里面有枪!”狼狈的脚步声朝外遁去。吴英这才走进里屋,见老母和妻子已倒在血泊里,没有一点人气。只得忍痛携黑伢出逃。此时,门窗已被柴草堵塞,浓烟烈火熏得烤得幸存者满屋子乱窜,呛得人喘不过气来。吴英摸到一把斧头,将侧窗砸烂,在浓烟烈火掩护下,率先跳出窗外。邻居李阿訇的房屋也已烧得噼辟叭。叭直响,屋内惨叫声不断传来。吴英见民团兵丁在院里窜来窜去,很难逃出去,情急之下,瞥见了辘轳,便携黑伢攀绳而下。直躲到深夜,才爬出深井,在苍茫的夜色庇护下,终于逃出南关,躲入畏兀儿人开的车马店。
次日下午,驻军将躲入坟园的难民包围起来,当场点名,将马文元、高天中等十四人拉出人群,就地枪毙。而后,又钻入人群搜捕,把三十多个畏兀儿青壮年一一拽出来,指控他们是和加尼牙孜的帮凶,一转眼工夫,三十多人饮弹倒地。
这时,有一队归化军(白俄军加入中国籍)开到,将难民驱赶到东门外,逼进大土坑里跪下,正欲集体枪杀,幸好陈品修赶到,当即制止,这三百多难民才幸免一死。
翌日,难民局派于福海带人掩埋尸体,黑伢也在其中,他抱住父亲残缺不全的尸体痛哭不止。尸体大多成百成百地填进坑里,或堆置于菜窖,或投放到枯井里,将窖口、井口一封了事。就如此粗放,掩埋一事尚持续了十天之久。
再说河州工民军,自头屯河东岸溃败后,一路由王登科带领,先返回 河州工,担心省军追至连累家眷,便南进石梯子。不承想,在石梯子遇上了绥来县倒戈里应外合的祁都司和景化县反水的白旅长。三方齐集于山沟,人马虽多,粮草尤显不足。王登科决计屯兵山外,伺机下山掳掠。
另一路民军由旅长(手枪队长林生福口头委任)马应海和南关西街单大人(单玉和,杨增新时期的旧官吏)带领,同马全禄手枪队一起,沿三屯河而上,直奔迪化南山,在马全禄司令部正式接受整编,被命名为骑兵第四旅,旅长由(自号南疆剿匪司令)马世明派来的马福禄担任,马应海改任副旅长,李德海任参谋长。四旅下辖三个团,分别由王登科、马登奎、单玉和任团长。各团、连空缺人员和马匹,任其征召,自行解决。此令一出,各部长官雷厉风行,无所顾忌,征召与起兵时大为不同。起兵时以鼓动诱劝为主,裹胁为辅;如今普遍采用派兵或抓兵手段。如有不从,就地惩处,被杀者不胜枚举,逼得百姓只好从命应征。
黑伢兄弟姐妹从此失散,顿时成了孤儿。从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知钱为何物,更不会下厨捡菜做饭的公子哥儿,如今家产尽失,仅有的一点米面能食用多久?不得已,打定投靠姨妈姨父的主意。那匹火炭似的红走马,是他父亲遗留给他唯一可用的财富。正当他小心翼翼牵马过洪水枯沟烂木桥时,自北而来的一支马队,一阵狂风将他裹入山中。随后参与了有违良心的劫马赶牛的勾当,以备军用。
在劫掠军塘湖畜群时,黑伢动了心思,他知道此地离他的姨妈家不远,便开始闹肚子。几次闹后,他终于远离了队伍,悄悄打马下山。不久,连长发现了他的隐秘,派人尾追不舍。若不是马快,他很难摆脱厄运。就这样,左耳仍被追杀的子弹打掉了半个。
马明成女人听罢黑伢的倾诉,痛心撕肺地再次大哭,紧紧地搂上黑伢哀鸣不已:“我的黑伢哟,妈的心肝宝贝呀,你咋这么可怜?胡达呀,我后悔了!”马明成左右为难,欲说又止。黑伢再次坠入云雾之中。待哭声稍一间歇,马明成扬声道:“老大老三,快带你表弟到厢房去,让他在暧炕上饱饱地睡上一觉。”成江、成河知趣地携黑伢走了。
马明成迫不及待地警示女人:
“老婆子,咋的,你后悔了?你想认儿子?左一个‘我的黑伢’右一个‘妈的心肝宝贝’”“咋的?我亲生的娃,而今从死人堆堆里爬出来,可怜巴唧的,成了孤儿。我认又咋了?我后悔了!”“你认不得。老婆子,你给我把嗉子甩清楚。”马明成厉声回道。气头上的女人也不甘示弱,当下抢白道:“为啥?黑伢给他洪家一连带出两个儿娃子,够对得住他洪家了。而今他无依无靠,谁能说三道四!”马明成进一步明示:“你就认不成。洪福元虽然不在人世了,他依然是洪聚昌,不是你的小黑伢,后悔也不行,牙打掉了往肚里咽。”“为啥吗?他达,你的肝花(心肝)莫承是铁打的,不是肉长的!”“为啥?老婆子,你听,我说作罢了,叫尕爷评评,看在理不在理?”“嗯,你说。”“记得诸葛先生讲《论语,子贡问政》”篇时,这样说:子贡问怎样治理国家?孔夫子回答:
‘要有充足的粮食,要有充足的军备,要有百姓的信任。’子贡又问:‘不得已,一定要去掉一样,在这三样中,应去掉哪一样?’孔夫子说:‘去掉军备。’子贡再问:‘万不得已,一定要再去掉一样,这两样中该去掉哪一样?’孔夫子说:‘去掉粮食。自古以来,人都是要死的,但如果百姓不信任政府,无论哪个政府或君主,都是立不住脚的。’唉,国家国家,国与家的道理是一样的。做人也该这样,宁可饿死,不能做失信于人的事。”马明成抿口茶,又说:
“老婆子,人无诚信不立。你我儿女一大帮,迟早抱孙子,当爷爷,做奶奶,享后人的尊敬。光凭辈份高是不行的,人家可信可不信,兴许表面尊呼你,心里不一定服你。做长辈嘛,就要做出让后人信服、佩服的事,表里如一,言行一致。洪福元是完了,可咱不能因为他完了,把先前的信用和承诺也随之完了。你的黑伢是可怜,那洪福元好端端地死于非命,他就不可怜?你还能忍心背弃他?照我说,洪福元更可怜。咱们不吃后悔药,老婆子,你趁早把那认儿的歪思邪念收起来。黑伢是小了些,但他在咱家可暂度日月嘛。咱们既要爱护活着的可怜人,也不能愧对冤死的可怜人。老婆子,你可听明白?”
“听明白了。可我心里……总……”马明成不容女人婆婆妈妈,对延子松说:“尕爷,您看明成说的在不在理?”“在理,在理。明成呀,你是吃透了孔夫子圣言的精髓。”“那我现时去找杨阿訇,把这婚姻大事尽快办妥贴了。”女人紧忙叮嘱:“顺便把大丫头二丫头看看,这乱麻其趟的世道,不知她们那里咋个样?”“哎,知道哩。”马明成应承着起身。延子松紧跟上说:“尽快办了好。马仲英还没起身哩,已闹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他真若来了,那还不知是个啥天地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