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咋就这么怪！奔来忙去，今日看来得意，明天说不定砍头；今日高高在上，明天立马拉倒。嗨！没个定数，没个准，尤其在这乱世年间。你说是也不是？”熊鹤年流着口水高一句低一声滥侃一气。
“谁说不是呢？”张嗣业极为赞同地拍了拍熊鹤年道。
符西恒则持怀疑态度，模棱两可地说：
“那倒不一定。”
“不一定？”熊鹤年和张嗣业好奇地同声质疑。
“那是当然。你没听古人说：‘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陈迹，我辈复登临’。”符西恒别有用心地应道。
熊鹤年眨巴着白眼珠问：
“啥意思？文诌诌的。”
经此一问，符西恒来了兴致，整了整西装，根据他自已的理解，随意解释说：
“人呀，事呀，总少不了新陈代谢。就像割韭菜，割了头茬，便冒出二茬。这就是人类社会无止境的历史。前人再怎么有能耐，总要死的，江山、财富、美人是带不走的；后人哩，照旧坐江山，做他们想做的事，前人管不了！不对吗？”
“还是没听明白。熊哥，你全明白了吗？”“没全明白。”熊鹤年摇晃着脑袋应道。“嘿！这通俗的比拟，你俩咋就弄不明白呢？附耳过来，听符某悄悄给你俩点拨：前日是饶应祺，昨日是联魁，今日袁大化。别看他现时高高在上作威作福，称王称霸当巡抚；明朝呢？说不定砍头吃枪子，或是做了阶下囚。今日刘帅号令一切，政自他出，咱都听他的；明朝呢？他若坐了袁大化的位子，或是像老赵那样走了呢？便是他人做帅爷了。不过，一时半会儿轮不到你我头上。除非、除非你去告密，把他们拉下来，咱们才能上得去。你说是不是？”
“嗳，你咋能那样想事呢？！”张嗣业被惊得左右不是，东张西望之后，不屑一顾地斥责道。
熊鹤年忧心忡忡地说：
“看样子，天机泄漏了。要不然，老赵咋个突然被捕呢？”
“还没起事，头人就遭了殃，看这阵候，刘帅怕是大事难成。一旦他举事不成，你我也难逃干系。到那时，老婆娃娃咋办？”符西恒心惊肉跳地预测道。
熊鹤年当下六神无主，眼跳心也跳地询问：
“老符，依你说，那该咋办？”
“反正咱还没参加起事，先脱了干系再说。愿意的跟我走，立马谈笑封侯。”
符西恒说罢，敞开衣襟，踉踉跄跄地走出酒楼。熊鹤年左右顾盼了下，紧随其后走了。张嗣业摇晃着头颅，末了，无精打采无可奈何地也跟走了。
12月28日上午，红山嘴宝塔边，刘先俊和马万荣、万象春等六人正商议提前起义的事宜。延松鹤喘着粗气奔到身旁报告：“学界的那几位头面人物，我看靠不住。赵部长这一遭捕，他们个个丢了魂似的，有的态度暧昧，有的故意躲着不见。能投入起义的，充其量也就我们几位青年教员和几十名热血学生。”
“不怕，我们起义的主力是哥老会员和巡防营。当然，其他人愿意参加的，越多越好。”刘先俊话音刚落，巡防营士官欧阳泽上气不接下气地蹿上来说：“刘帅，大事不好！符西恒、熊鹤年、张嗣业叛变，陈光模、唐晓云被捕杀。”
在场人被震得无不瞠目结舌，被气得无不咬牙切齿。这“义”还能起吗？
不起义又怎么办？箭在弦上，不能不发呀！都把期盼下文的目光投射在刘先俊的脸上。刘先俊咬动着干裂的嘴唇，悲愤的目光中充满了坚毅不拔的神色。他镇定地说：“老赵遭捕，陈、唐二位遇害，实属我们的重大损失。但并不能动摇我们起义的决心。不能叫烈士们的血白流！同志们，我决定，今晚九时起义。按预先部署的九路同时出击。由张义生接替陈光模，魏晓阶顶替老唐的工作。同志们，有武昌起义的胜利和全国响应的大好形势为依托，咱们一定成功！袁大化是惊弓之鸟，他必败无疑！”
经刘先俊一番镇定自若的鼓动，军心趋于稳定，大家又充满了必胜的信心，摩拳擦掌，纷纷下山。
“松鹤兄，”刘先俊拱手一揖，说：“你是迪化的活地图，又有身好功夫，就请你通知各部吧。”延松鹤也拱手一揖，当即说：“遵令。刘帅，你可要千万当心啊！不可再有闪失。”“放心吧，你先走。”刘先俊目送延松鹤下山后，从衣袋里掏出一绺络腮大胡子，将袷袢穿了，从容而下。
9时整，刘先俊率先将白布条缠于左臂，率一百多勇士，手持刀矛，冒充巡夜兵丁，一溜儿摸进城内巡防营，与营中欧阳泽一帮官兵会合。
巡防营管带持洋枪狞笑不止：
“哈哈哈……刘教官，在下奉袁大人之命，恭候大驾多时了！趁早缴械吧，免得刀枪见血，啊。”
刘先俊不由一惊，他得心应手的阵地，居然让袁大化抢先一步！看来要抢占这一阵地，非付出代价不可。于是他冲着枪口上前一步说：“管带大人，你我天南海北，前世无仇，今日无怨。刘某之所以不计个人安危，登高一呼，不为别的，只为在新疆实行三民主义。今日之天下，已不是清军入关时。难道你不知？武昌打响了辛亥革命第一枪，这是推翻封建帝制的新时代之开始！你听好了，孙中山先生高呼‘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建立共和，平均地权。’这呼声顺应亿万民众之心，响彻天宇，震动全国。革命洪流已滔天而来，势不可挡！全国已有十三个省顺应革命形势，宣布起义，承认共和，中华民国建立在即！袁大化想扼杀革命，只能是螳臂挡车，自取灭亡！也许他能苟延残喘于今日，但他绝躲不过革命胜利之明天！”刘先俊愈说愈激愤，振臂呼吁：
“扼杀中华复兴的封建帝制早该灭亡啦！”
“统治中华大地暗无天日的清王朝早该结束啦！”
“再不结束反动王朝，中华儿女就要亡国灭种啦！”
“管带大人，快点清醒吧！”
“快点站在同盟会这边来吧！”
“革命吧！管带大人。”
“就凭你们这点人？！”管带几经犹豫，终于开枪了。
但他这一枪却放上了天，是营兵章云台抢步托起了枪管。
一场不可避免的血战开始了。短兵相接，杀声震天。
战斗终于结束了，巡防营成了迪化起义的前线司令部。
刘先俊长舒一口气，揩着身上的血迹，对正给马万荣包扎伤口的万象春说：“咱革命民军总算有了一席之地。”
“是啊，就不知其他几路战况如何？”马万荣忧心不定地感喟着。
“是呀，就不知该支援谁？顺利不敢指望，但愿都能成功。”万象春衷心期盼着。
刘先俊忿懑无比地说：“若不是内奸告密，咱必定一夜成功，哪来这多凶险！叛徒、内奸一一坑害共和的毒蛇，你罪大恶极，罪大恶极！”“报告！”延松鹤神色黯淡地飞步上前。刘先俊心头一悸，手心冰凉。
“胡司令率队进攻巡抚卫队时，那卫队长王学斌，咳，他说的好好的，要里应外合。他，他竟然临阵变卦啦！还打伤了胡司令。咱民军不但人少，武器也相差甚远，不得不败下阵来。”
“知道了，请再探。”刘先俊已感到形势不妙，心情沉重地回道。此刻，温世霖带一支民军即将接近马队营房。他多么渴望马队教官苏国良能按事先约定的做好内应。诚如是，他这个徒有虚名的立宪派，就会成为名副其实的都督。世事难料啊！不甘心立宪派第四次请愿活动破产的他，曾组织天津学生以罢课抗议垂死挣扎的清王朝，遭捕后，他被发配迪化。原以为此生只有在边疆吃苦的份儿，不再有出头之日。不承想，刘先俊挟武昌起义之雄风，越千山万水，仅两个月，就发动了迪化各界人士，决心一举推翻清王朝在新疆的腐朽统治。他真够革命！他真有能耐！他真有魄力！为了创建共和大局，他竟提议并无尺寸之功的自己做了都督！虽然这在成功之前，仅仅是挂名头衔而已，那若一旦成功呢？
温世霖忐忑不安地来到马队营房门口，摆开了强攻的阵势，一再鸣枪联络，但终不见苏国良的内应。温世霖忿忿地责骂：“背信弃义的家伙。临阵脱逃，首鼠两端的小人！”话犹未了，马队营房架起了枪炮。温都督见内应无望，强攻不成，便灰心丧气地撤了下来。
延松鹤再次来到刘先俊面前。刘先俊一瞥他的神色，便知不是报捷的，额头不禁渗出汗珠。他勉为其难地催促：
“说吧，又是哪一路出师不利？”
“由于叛徒出卖，军心不稳，不少人怀疑大事难成，故而临阵观望的、逃避的、装病的不少，大大影响了张义生的那支队伍。直到发动攻击时，仅有40多人。兵力单薄的民军哪能夺取巡抚衙署！张义生身受重伤后，队伍不得不撤出阵地。”
“希望下一路是报喜的。”万象春摇了摇头，神使鬼差地祈盼着。
“请再联络。”刘先俊无奈地由鼻孔叹了口气。
魏晓阶所率民军一路得胜，激战中击毙炮队管带邓玉山。眼见胜利在望，炮队后备队迂回攻击民军后背，民军腹背受敌，伤亡惨重，落个半途而废。
延松鹤飞身来到刘先俊面前，惶恐不安地报告：“刘帅，大、大事不好。巡官黄梅生他，他只带了30余人攻，攻打工程营，久、久战不下，伤亡不少。袁大化已调集大批新军入城，黄巡官他们不得已撤了下来。眼望好好的一盘棋局，都是叛徒内奸给害的。出其不意的蒙头棍打不成了，一鸣惊人的壮举落空了。太、太可惜了！怎么办？你快拿主意吧，刘帅。”
战局如此！九局仅胜一局。此时此刻，谁能力挽狂澜？谁能左右乾坤？若说有，那纯属神话。
刘先俊一筹莫展。马万荣、万象春等骨干无不蹙眉傻眼。
沉思的刘先俊砉地站起来，一抡右手说：
“别慌。为了共和，为了民国，我们早已将身家性命置之度外，不成功，则成仁。大难当头不足奇，不可怕。自孙先生倡导革命以来，我革命党人举行了几十次起义，先辈们抛头颅、洒热血，视死如归，终于造成了今日空前壮观的好形势！清王朝已垮，共和在即。即使你我看不到胜利的那一天，也是值得的。”他把身子一转，毫不动摇地说：
“同志们，战友们，为了明天，我们必须战斗到底，宁死不屈，誓做中华脊梁，不做软蛋浮萍。让我们同仇敌忾、万众一心，迎接更严峻的挑战！”
刘先俊临危不惧的鼓动，博得众多响应。当他欣慰地环视众人时，发现各路民军拖着红、黄大旗，已稀稀拉拉退入巡防营来。他由不得滚下两行清泪。
巡防营成了民军惟一的据点，成了迪化起义最后的大本营。刘先俊决心死战。但他并不希望所有人都就此捐躯。此刻，巡防营外传来喋喋不休的嚎叫声：“快就地伏法吧，刘蛮子，你们已被团团包围啦！是死是活，由你们自个定。半个时辰为限，过时不候，格杀勿论！”刘先俊用温和的目光挑着呼叫：“万象春同志，”“有。刘帅有何吩咐？”刘先俊毫无回应地继续挑着呼叫：“张英杰、贾鸿钧、喻少良、刘福田、王海江、邓鼎新、郑吉光……你们走吧，快回伊犁去。”
万象春等人无不莫名其妙，围在刘先俊身边，痛苦不堪地相互对视着，须臾，几乎同时把诧异的目光集中在刘先俊身上。
万象春十分不解地说：
“刘帅，我以为你要分配什么战斗任务，你怎能要我们走呢？”
“是呀，刘先生，眼下是最需要人手的时候，你怎么要我们走呢？”张英杰诚挚不二地疑问。
“伊犁那边更需要你们，不可留在这儿等死。”刘先俊用手拍拍张英杰的肩头，又说：
“你我接触虽仅有月余，但神交已许久矣！先俊深感你们都是革命的好同志，是新疆的精英，是新疆的希望，是先俊的好兄弟。新疆要革命，要卷入全国的革命洪流，非你们不可！走吧，还来得及！”
万象春猛地拥住刘先俊，说：
“要走一块走。伊犁不能没有你，新疆不能没有你。”
“象春说得对。刘教官，要走一块儿走。”贾鸿钧补充道。
“对，要走一块走。要么，都坚持到最后，谁也不当逃兵。”喻少良积极响应着。
“对，革命同志，死就死在一块，决不当逃兵！”邓鼎新等齐声应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