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如今，离开了索焕章，想要轻而易举登上清真王座，那纯属无稽之谈。关内多少次回民起事，阵势不管多大，都没逃脱失败的下场。究其原因，虽有多种，但其主要的一条，是欠缺有力量的内应。他一个没来头（靠山或后台）没根底的外来河州阿訇，混了不到三年，不仅有了大阿訇的身份和名望，而且向清真王的宝座一步步逼近了。靠什么？首先首要靠的是索焕章。现今失去索焕章，他顶多保住大阿訇的头衔就蛮不错了。这辈子的前程，也就如此封顶了。
“唉！”万里之遥，而今只差一步！他顿时绝望了。犹如翱翔的雄鹰猛然折断了翅膀，一头栽入茫茫尘埃，仅剩了一口气，不死即废而已；宛如新生儿断了奶水一样，拼命的哭叫，仅仅是苟延残喘罢了。
妥明心里暗暗流泪，无所事事，简直堕入百无聊赖的地步。按时按节，一日五遍的功课荒了，废了；人也疲惫得提不起精神，成了一滩稀泥，瘫软在炕上，似睡非睡。
女人束手无策，爱莫能助。却突然冒出一句：“那提督，银钱动不了他的心；女人呢？美人儿呢？”
妥明听了眼珠猛然一亮，可又乏乏地说：
“就你那老眉喀嚓的，能动人家的心！”
“我是不行。那兰儿呢？”
妥明一下子振坐起来，两眼睁得大大的，说：“你能舍得？！”
“为了你的前程，为了你的江山，舍了也值得。女娃子家，迟早、反正要嫁人的。”
妥明猛地抱住女人，激动得呜咽起来，说：
“知我者妻也！妥明今生今世，决不负你。他日真若称了王，王后非你莫属！”
“你说话可要算数，她达。”女人得意地抚弄着丈夫的胸膛，亲亲密密地道。
一阵快节奏的脚步声惊得妥明夫妇正坐起来。
马升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了。他兴奋得没头没脑地禀报：“先生，好消息！”
“啥好消息？快报。”妥明失态地伸长了脖颈，急急追问。
“索将军不知又送了啥好宝贝，提督传出口谕，免他南征。”
“太好了！兰儿也免去一劫。”已成泡影的称王美梦，又在妥明心里复活了！腾的立起身子，精神抖擞得乍像个棒小伙。
女人也兴奋得几乎同时呼叫起来：
“胡达呀！我娃得救了。”
马升左瞅瞅妥明，又望望夫人，听得稀里糊涂，如坠云雾之中。
“南征出师的日子定了吗？”妥明急不可耐地询问。
“怕是快了。一个多月过去了，南面连连告急，只是粮草征调不齐。听说各县不愿意，还有百姓赶走衙役的。把都统大人气得呼哧呼哧的。”
妥明听了又是一番舒心快意。他支开女人后，非常严肃地对马升说：
“速做准备，不说意图。都统出师后，立即组织敢死队混入汉城。一旦举事，你和马泰拼死拿下提督大营，不得让与他人。懂吗？”
妥明将“他”字按得重重的。这个“他”指谁？马升自然明白。
当马升示意懂得之后，妥明又说：
“事成之后，第一件大功记给你。让马忠、马胜、刘心、马生福他们埋伏在城周，只要索将军的人夺了城门，就抢先一拥而进，各守一门，由马忠主管。你去通告他们，万万不可走漏风声。你不必事事都来见我，不方便。明白吗？去吧。”
马升聆听了面谕之后，异常兴奋，仿佛他已成了妥明一人之下的大红人，红光满面地旋了出去。
妥明向马升做了超前安排后，开心极了，胜若佳期临近的新人，只待大喜的那一刻如期到来。他兴奋得无论怎样也静不下心来，只好以翻阅经书来打发时光，以掩饰难耐的心态和日程表上的空白。
“报！”突如其来的一声报，惊得妥明怵地一下。不待他回应，那鼠眼忽悠的马忠已推门进来。妥明如今忌讳这种言行，视其为粗俗不堪的无礼不尊。于是冷脸冷语地质问：
“有啥好报的？”
“先生，大事不好。”
“啥！大事不好？你慢慢说，说仔细了。”妥明挺了挺身子，一副认真听的样子。
“是这样的，先生。都统要征讨南边，下叶子（狠劲）征集粮草。可惜今年的粮草早已征过，只得下死命令超征早征。迪化知州孔福为了邀功，不顾百姓抗议，派班头马全四出督办。那马全狐假虎威，无恶不作，弄得鸡飞狗跳，怨声载道。被南山屯民打了回来。那提督得报，心焦气躁，带一营兵力去剿，先生，你猜咋的了？”
“我咋知道！一个班头被打了，就值得说‘大事不好’？”
“先生，不是我马忠胡吹冒料，打一个班头，当然算不上大事不好？我是说，那威风八面的提督也给打了回来。”
“啊！一营兵力是摆样子的？哎，打就打了，败就败了，那是满清官府的事，跟我何干？也算得上‘大事不好’？”
“先生，您若不建清真王国，那跟您无关。算不上大事不好。若说大事不好，那是对官府而言。现今南边已起事，咱机会来了，官府还没打垮，百姓倒成了气候。到时节，怕是难缠哩。”
“嗳，现时官府强征超征，百姓自然抗征。到时节，咱一不超征早征，二不出兵剿民。我一发话，有哪个穆斯林敢聚众闹事？何来‘大事不好’？你是没话说了，说得太悬了，看得太严重了。”
“先生，不是我马忠闲扯淡、烂操心。那抗拒官府的不止是咱穆斯林。我是担心他们。”
“哦，穷山沟里莫承藏龙卧虎不成！这样说来，即使官府垮了，也会留下心腹隐患。唏——索焕章就不闻不问么？他可是迪化州的老人手呀！咋就从来没听他提及过南山的故事呢？是谁领的头？是谁有那么大力程！能一举打败官兵？你去打听，马忠，看是不是咱穆斯林？”
“打听过了，先生，不是咱穆斯林。”
“唏——这样看来，是够得上‘大事不好’。那索焕章他人呢？”
“好些天不露脸了。”
索焕章为了清真王国，做出了最大的牺牲。他在走投无路的情形下，万不得意献出了他最心爱的宝物。宝物总算没白送，三天后传出口谕，五天后下达的书面命令里，已将索焕章的名字改换成他人。他虽然又做起建清真王国的美梦，可无论如何高兴不起来。究竟献了什么宝物，如此管用？如此令他心疼？他难以启齿，对任何人守口如瓶。总觉得他索焕章做了一件天下最丢人现眼的事情。
索焕章要娶小的传闻神乎其神，无人不知。自然是妥明支使人散布于大街小巷的。除了妥明和索焕章，瞒过了所有的人，自然把索夫人震得丢魂失魄。这是她早预料到的事，但又觉得奇怪，往常谈到娶小，索焕章喜上眉梢，精神亢奋，对她格外殷勤，再三再四地向她承诺，决不负她，一如既往地好好待她；可如今呢，眼望办喜事，居然不见他有一丝一毫的高兴，并不时警告恫吓她：“给我夹住你那×嘴。”
“再向外人絮叨，撕不碎你那×嘴！”
“嘴长惹是非，记住。若坏了我的好事，埋了你！”
索焕章的种种警告，自然是怕她泄露天机，过早暴露了他的叵测居心，尤其在他和妥明两相猜忌的非常时期。
妥明叫马泰协助海晏和黑俊张罗喜事，他们都是局外人，哪知晓其中的奥秘？认真人办认真事，来不得一点怠慢，便红火烂熳地铺张起来，索府立时呈现一派喜气盈门的繁忙景象。
都统派兵南征的日子终于敲定了，是六月十二（7月13）日。
索焕章娶亲的日子也随即搞定了，是六月十四（7月15）日。
索夫人明知阻不住，也拦不得，但还是极不甘心地大吵大闹，她魂飞魄散，失态连连地高声呼叫：
“我，我的索将军，你不能娶小呀！你不能娶小呀！”
妥夫人面带一种怪怪的微笑，和兰儿把索夫人似搀似拽地带走了。
索焕章的人把喜帖送到提督业布冲额的手上。业布冲额先是高兴，后是败兴。高兴的是，因为他乐于参加喜庆盛典，趁机占点部下的便宜；败兴的是，怨索焕章不给他足够的面子，不亲自登门邀请，竟派人下帖子。但他终于痛快地答应下来：“好！我去。”这是为何呢？业布冲额手钳下颌思谋着：我倒要亲眼瞧瞧，你娶的小是个啥模样？若俊过献给本提督的尤物，你便是犯了大不敬。后补你个粮草催办的苦差。到时候，你那美姣娘还得乖乖送入本提督的怀抱。嘿嘿…
妥明的一班骨干，此时已晓得索焕章娶亲意味着什么。各自分外卖命地分头准备着。他们暗自弹冠相庆：
索焕章娶亲的日子，是给妥明登上清真王国宝座奠基的好日子！
为了迎接盛大节日的到来，妥明的一班人疯狂了起来，不知疲倦为何感觉。
妥明兴奋得彻夜不眠。女人兴奋得蜜语连绵。
这一天终于盼来了。同治三年六月十四（1864年7月15）日巳时，肥头大耳的业布冲额跨上白色千里驹，在海晏陪同下，姗姗而至。下马后，在前呼后拥下，以超级贵宾身份驾临幕僚府邸的姿态，威风八面地向客厅摆去。客厅门外，宴席已备。拥护其前后左右之人，进门时被安置就席，自然不再追随。陪同提督的海晏高声向里通报：
“提督大人驾到！”
全身盛装的新郎官索焕章立时出现在门口迎候。并连连拱手谢罪：
“不敢想提督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罪过，罪过。请。”
业布冲额也不介意，因为他早有胜算。便拱手一声“恭喜恭喜。索参将，新娘子呢？”
索焕章随口应对：
“同喜同喜。提督大人，她在里边。请。”
业布冲额兴冲冲地跨进客厅大门，正欲掀帘进二门，索焕章从外衣下拔出尖刀，一下子向毫无戒备的业布冲额腹部的右侧猛刺进去。
业布冲额扭头一声“你”，翻着仇恨无比的白眼倒了下去。
客厅内外不明真相的人，登时惊吓失常。业布冲额的十几个随从，几乎同时在宴席上成了刀下鬼。
索焕章脱下溅满鲜血的新衣，露出崭新的黑色铠甲。他朝惊恐无状的众人振臂一呼：
“放火！”起义由此开始。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跑向已打开的军械库房，各取适合自己的兵器。
点火手已将早备好的干柴堆点着，立时火光冲天。几盆水泼上去，浓烟腾空。城外伏兵见了信号，立刻如潮水涌向城门。城内杂七杂八的部众，已按早有的部署，纷纷归队，由各自的头人带领，奔往战斗岗位。
当业布冲额贺喜来到索府，下马摆步时，马升已带敢死队冲进绿营提督中军大营，双方激战，胜负难分。其时，马泰见业布冲额被刺，便急急上前，割下首级，飞马来到绿营中军大营，高喊：“提督首级在此，谁还敢反抗？缴械不杀！”
守卫中军大营的兵勇，见了血淋淋的头颅，一眼认出是业布冲额，遂志短气泄，停止了械斗。
午时，在杀声震天中，黑俊领人马杀至提督府，被马升的人横刀堵在大门外。
妥明出现了，对马泰说：
“门外再设一道防线，不许他人接近！”妥明仍旧把那“他”字按得重重的。
未时，血染铠甲的索焕章才姗姗来到提督府，被马泰挡驾于大门外，不由气哼哼地候在一旁。
索焕章也非常看重拿下绿营中军大帐。他诱杀提督得手后，马上兵分五路，四路去夺城门，另一路由黑俊率领，先夺军械库，后夺提督府。没想到，竟叫不主军事的妥明趁虚而入，捷足先登。气得他心中暗骂：
妥明，你怎么说话不算数？老早定好的，由索某主攻夺乌鲁木齐战事。众满拉带民勇充当外合，夺城守城。你怎么夺起中军大帐！
说什么也晚了，索焕章悔恨不已，满以为稳操胜算，结果，迟到一步，竟让妥明先入为主！
再说横尸无数的提督府，妥明放心开心地踱着步子，步步深入，来到内宅，在血迹斑斑的后院，竟遇一年轻绝色女子。只见她四肢匀称，身材挺拔，不胖不瘦，弯弯的柳叶眉下，一对黑宝石似的眸子，倾哀诉怨，惊魂不定。那容颜鲜活得宛如成熟带露的仙桃！眼下仅有他的兰儿可与之媲比。怪不得连他的如虎似狼的将士也不忍心下手，竟独一无二地保留了下来。真是侥幸之至！
她是谁呢？管他呢！胜者王侯败者寇。
妥明脑子一热，此刻有些晕眩，置汉城仍在厮杀中于不顾，漫步逼近女子。
那绝色女子一步步向后退缩。是陌生、意外，而不是恐惧。妥明陡生兴致，欲拉其手。
那绝色女子并不反抗，只是吃惊地问：
“提督的女人你也敢玩？”
“提督已经完啦！”
“提督完掉了！那索将军呢？他为啥不来救我？说得好好的，过几天，他就来救我的。”
“索将军为啥要救你？”
“我是他的人呀。”
妥明由不得打了个冷颤，暗暗自忖：怪不得他一度羞于见人，怪不得他痛苦地说不能娶小。原来他使了美人计，才不得已又演了一出空城计。索将军为清真王国如此牺牲，妥某切不可为女人坏了大事！刘宗敏抢占陈圆圆，激恼吴三桂的旧戏可不能重演。罢罢罢，我妥明已年近半百之人，岂可做出如此顾前不顾后的荒唐事来！想至此，妥明停住脚步，招呼手下：
“好生服侍。”不待下人应答，满脸满身血渍的马升找到了后堂，报告了特大喜讯：
“先生，迪化城已全部占领。满城还糊里糊涂，不知发生了啥事，说只见烟直冒，只听人直喊的。不住地派人来打听哩。”
“好！叫守城的一律换上绿营服装，守好城门。叫马官快摆庆功宴。”
提督府外的索焕章窝囊、懊恼非常。暗骂道：马升、马泰算个狗屁！竟出入自在，仿佛自己的家一样；而里应外合一举夺得迪化的索大将军，却被一句“没有妥大人的口谕，不得擅自闯入。”就给搁在一边稍息了。如果我想到你妥明会来这一手，我就先下手为强，早把提督府给夺了。那你妥大人又会多么难堪呢？还不照样仰人鼻息么！懊恼之余，索焕章最担心的是妥明手下那伙无章无法、毛毛草草、得意忘形的年轻头领，不知他们现时把那宝物怎么样了？
他索焕章在最失意的时候去见的她，也是在他最开心的时刻，又决定把她暂时献给提督大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