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阿帕罗

闲来无事，也就是岁月虚度，这巧月丫头毕竟年轻，耐不住冷静，一力劝主母在前楼去看看街坊景象。原来李家住宅前后通连的两带楼房，第一带临着大街，第二带方做卧室，柳姑娘闲常只在第二带中坐卧。这一日被巧月几个撺掇不过，只得从边厢里走过前楼，分付推开窗子，把帘儿放下，三口儿在帘内观看。这日街坊上好不闹杂！柳姑娘道：“多少东行西走的人，偏没个算命占卦先生在内！若有时，晚他来卜问官人消息也好。”巧月道：“今日是岁朝，人人要闲耍的，那个出来卖卦？”暖雪叫道：“娘！限在我两个身上，五日内包晚一个来占卦便了。”早饭过后，暖雪下楼小解，忽听得街上当当的敲晌。晌的这件东西，晚做“报君知”，是瞎子卖卦的行头。暖雪等不及解完，慌忙检了裤腰，跑出门外，叫住了瞎先生。拨转脚头，一口气跑上楼来，报知主母。柳姑娘几分付，晚在楼下坐启内坐着，讨他课钱，通陈过了，走下楼梯，听他剖断。那瞎先生占成一卦，问是何用。那时厨下两个婆娘，听得热闹，也都跑将来了，督主母传语道：“这卦是问行人的。”瞎先生道：“可是妻问夫么？”婆娘道：“正是。”先生道：“青龙治世，财爻发动。若是妻问夫，行人在半途，金帛千箱有，风波一点无。青龙属木，木旺于春，立春前后，己动身了。月尽月初，必然回家，更兼十分财采。”柳姑娘叫买办的，把三分银子打发他去，欢天喜地，上楼去了。真所谓“望梅止渴”、“画讲充饥”。中国的这卦占满足了多少想预知将来的人们的好奇之心，纵然胡说八道，人人也是趋之若鹜。大凡人不做指望，到也不在心上：一做指望，便痴心妄想，刻刻期盼，心里难过。柳姑娘只为信了卖封先生之语，一心只想丈大回来，从此时常走向前楼，在帘内东张西望。直到二月初旬，椿树抽芽，不见些儿动静。柳姑娘思想丈夫临行之约，愈加心慌，一日几遍，向外探望。我和巧月陪伺头上带的身上穿，又恰好与李德平昔穿着相像。柳姑娘远远瞧见，只道是他丈夫回了，揭开帘子，定眼而看。陈大郎抬头，望见楼上一个年少的美妇人，目不转睛的，只道心上欢喜了他，也对着楼上丢个眼色。谁知两个都错认了。柳姑娘见不是丈夫，羞得两颊通红，忙忙把窗儿拽转，跑在后楼，靠着床沿上坐地，几自心头突突的跳个不住。阿玛兰旦在边上看着，心里也起了咕噜，也不太放心上。这天阿玛兰旦跟巧月陪主母柳秀刚用过早茶，还没开窗，街上聒噪的声音极响，似乎有人在争议什么，很多人在起哄。应该是临街当铺门前传来的声音。阿玛兰旦跟巧云打开两边的壁窗和帘子。一个后生小子拿着东西，旁边一个婆子身前一个箱子内中有十来包珠子，又有几个小匣儿，都盛着新样簇花点翠的首饰，奇巧动人，光灿夺目。那后生拿着东西又不放手，又不肯加价，件件的翻覆认看，言真道假、弹斤佑两。边上好事之人都围观起来，杂口杂舌的议论起来。婆子乱嚷道：“买便买，不买便罢，出不起价钱休只管说三道四的不痛快。”那后生道：“怎么不买？”将身边一个包裹解开，摊出一堆的黄白之物。围观的人更加的鼓噪起来。两个又论了一番价，那后生拣几吊极粗极白的珠子，和那些簪珥之类，做一堆儿放着。巧月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这薛婆婆，谁家居然委托这么好的软细给她转手。”阿玛兰旦“哦”下，从巧月的谈话中，原来那后生也是经常在咸阳勾当的商旅，市集里小有名气。柳姑娘听得对门喧嚷，不觉移步前楼，推窗偷看。只见珠光闪烁，宝色辉煌，甚是可爱。又见婆子与客人争价不定，便分付丫鬟去晚那婆子，借他东西看看。巧月领命，不一会引薛婆上楼，街上众人也相继散了。婆子见过柳姑娘，说道：“老身久闻大娘贤慧，但恨无缘拜识。”柳姑娘问道：“你老人家尊姓？”婆子道：“老身姓薛，只在这里隔壁巷住，与大娘也是个邻里。”柳姑娘道：“你方才这些东西，如何不卖？”婆子笑道：“若不卖时，老身又拿出来怎的？只笑那下路客人，空自一表人才，不识货物。”说罢便去开了箱儿，取出几件簪珥，递与那妇人看，叫道：“大娘，你道这样首饰，便工钱也费多少！他们还得忒不像样，教老身在主人家面前，如何台得许多消乏？”又把几串珠子提将起来道：“这般头号的货，他们还做梦哩。”柳姑娘问了他讨价、还价，便道：“真个亏你些儿。”婆子道：“还是大家宝眷，见多识广，比男子汉眼力到胜十倍。”柳姑娘晚丫鬟看茶，婆子道：“不扰茶了。老身有件要紧的事，欲往西街走走，遇着这个客人，缠了多时，正是：‘买卖不成，担误工程’。这箱儿连锁放在这里，权烦大娘收拾。巷身暂去，少停就来。”说罢便走。柳姑娘叫巧月送他下楼，出门向西去了。这就是牙婆惯常的精巧之处，正是人情世故练达皆学问。柳姑娘心上爱了这几件东西，专等婆子到来酬价，一连五日不至。到第六日午后，忽然下一场大雨。雨声未绝，砰砰的敲门声响。柳姑娘晚丫鬟开看，只见薛婆衣衫半湿，提个破伞进来，口儿道：“睛日偏懒得走，直待雨淋头。”把伞儿放在楼梯边，走上楼来万福道：“大娘，前晚失信了。”柳姑娘慌忙答礼道：“这几日都上那里去了？”婆子道：“小女托赖，新添了个男丁。老身去看看，留住了几日，今早方回。半路上下起雨来，在一个相识人家借得把伞，方才得以脱身，却不是晦气！”拉了一回家常，唠嗑了些闲事。柳姑娘问起薛婆子：“你老人家几个儿女？”婆子道：“只一个儿子，完婚过了。女儿到有两个个，这是我二女儿，嫁与河北商人李应做偏房，就在这北门外开杂货铺的。”柳姑娘道：“你老人家女儿多，不把来当事了。本乡本士少什么一夫一妇的，怎舍得与异乡人做小？”婆子道：“大娘不知，到是异乡人有情怀。虽则偏房，他大娘子只在家里，小女自在店中，呼奴使婶，一般受用。老身每遍去时，他当个尊长看待，更不怠慢。如今养了个儿子，愈加好了。”柳姑娘道：“也是你老人家造化，嫁了好主。”说罢，恰好巧月讨茶上来，两个吃了。婆子道：“今日雨天没事，老身大胆，敢求大娘的首饰一看，看些巧样儿在肚里也好。”柳姑娘道：“也只是平常生活，你老人家莫笑话。”就取一把钥匙，开了箱笼，陆续搬你老人家莫笑话。”就取一把钥匙，开了箱笼，陆续搬出许多级、细、缨络，簪子之类。薛婆看了，夸美不尽，道：“大娘有恁般珍异，把老身这几件东西，看不在眼了。”柳姑娘道：“好说，我正要与你老人家请个实价。”婆子道：“娘子是识货的，何消老身费嘴。”柳姑娘把东西检过，取出薛婆的篾丝箱儿来，放在桌上，将钥匙递与婆子道：“你老人家开了，检看个明白。”婆子道：“大娘成精细了。”当下开了箱儿，把东西逐件搬出。柳姑娘品评价钱，都不甚远。婆子并不争论，欢欢喜喜的道：“恁地，便不枉了人。老身就少赚几贯钱，也是快活的。”柳姑娘道：“只是一件，目下凑不起价钱，这里是七百两，尚差二百多两，等待我家官人回来，一并清楚，他也只在这几日回了。”婆子道：“便迟几日，也不妨事。只是价钱上相让多了，银水要足纹的。”柳姑娘道：“这也小事。”便把心爱的几件首饰及珠子收起，晚巧月取杯见成酒来，与老人家坐坐。婆子道：“造次如何好搅扰？”柳姑娘道：“时常清闲，难得你老人家到此作伴扳话。你老人家若不嫌怠慢，时常过来走走。”婆子道：“多谢大娘错爱，老身家里当不过嘈杂，像宅上又忒清闲了。”柳姑娘道：“你家儿子做甚生意？”婆子道：“也只是接些珠宝客人，每日的讨酒讨浆，刮的人不耐烦。老身亏杀各宅们走动，在家时少，还好。若只在六尺地上转，怕不燥死了人。”柳姑娘道：“我家与你相近，不耐烦时，就过来闲话。”婆子道：“只不敢频频打搅。”柳姑娘道：“老人家说那里话。”只见两个丫鬟轮番的走动，摆了两副杯著，两碗腊鸡，两碗腊肉，两碗鲜鱼，连果碟素菜，共一十六个碗。婆子道：“如何盛设！”柳姑娘道：“见成的，休怪怠慢。”说罢，斟酒递与婆子，婆子将杯回敬，两下对坐而饮。原来柳姑娘酒量尽去得，那婆子又是酒壶酒瓮，吃起酒来，一发相投了，只恨会面之晚。那日直吃到傍晚，刚刚雨止，婆子作谢要回。柳姑娘又取出大银钟来，劝了几钟。又陪他吃了晚饭。说道：“你老人家再宽坐一时，我将这一半价钱付你去。”婆子道：“天晚了。大娘请自在，不争这一夜儿，明日却来领罢。连这篾丝箱儿，老身也不拿去了，省得路上泥滑滑的不好走。”柳姑娘道：“明日专专望你。”婆子作别下楼，取了破伞，出门去了。人都说人情洞明皆学问，果然如此，看牙婆行事，皆有章节，比行军打仗还准确。柳姑娘这日不见婆子到来，正数巧月开门出来探望，只见薛婆子带着两个盒子，一个小伙子抱着一瓮上好的酽酒在门首等候，薛婆打发走伙计，唱了个喏。巧月己自报知主母柳姑娘。柳姑娘把婆子当个员客一般，直到楼梯一边迎他上去。婆子千思万谢的福了一回，便道：“今日老身偶有一杯水酒，将来与大娘消遣。”柳姑娘道：“到要你老人家赡钞，不当受了。”婆子央两个丫鬟搬将上来，摆做一桌子。柳姑娘道：“你老人家忒迂阔了，恁般大弄起来。”婆子笑道：“小户人家，备不出甚么好东西，只当一茶奉献。”巧月便去取杯著，暖雪便吹起水火炉来。霎时酒暖，婆子道：“今日是老身薄意，还请大娘转坐客位。”柳姑娘道：“虽然相扰，在寒舍岂有此理？”两下谦让多时，薛婆只得坐了客席。这是第三次相聚，更觉熟分了。饮酒中间，婆子问道：“官人出外好多时了还不回，亏他撇得大娘下。”柳姑娘道：“便是，说过一年就转，不知怎地担阁了？”婆子道：“依老身说，放下了恁般如花似玉的娘子，便博个什么虚名不为罕。”婆子又道：“大凡走江湖的人，把客当家，把家当客。在外面有了私宅，朝欢暮乐，那里想家？或三年四年，才回一遍。住不上一两个月，又来了。家中娘子督他担孤受寡，那晓得他外边之事？”柳姑娘道：“我家官人到不是这样人。”婆子道：“老身只当闲话讲，怎敢将天比地？”当日两个猜谜掷色，吃得酩酊而别。第三日，同小二来取家火，就领这一半价钱。柳姑娘又留他吃点心。从此以后，把那一半赊钱为由，只做问柳姑娘李德的消息，不时行走，这婆子俐齿伶牙，能言快语，又半痴不颠的，惯与丫鬟们打诨，所以上下都欢喜他。柳姑娘一日不见他来，便觉寂寞，叫老家人认了薛婆家里，早晚常去请他，所以一发来得勤了。斯华婆婆曾经说过，古代有四种人惹不得，务必小心，引起了头，再不好绝他。是那四种？游方僧道、乞弓、闲汉、牙婆。上三种人犹可，只有牙婆是穿房入户的，女眷们怕冷静时，十个九个到要扳他来往。今日薛婆本是个不善之人，一般甜言软语，柳姑娘遂与他成了至交，时刻少他不得。阿玛兰旦有任务在身，总觉得这婆子有点蹊跷，自家也说不好，日子这样平静的过，可是阿玛兰旦总觉得不太踏实，小心使得万年船，莫要在这婆子的身上阴沟翻船。这天阿玛兰旦看到那薛婆喝的差不多了，主动对柳姑娘说我送送薛婆子，平时丫鬟都是送到门首，阿玛兰旦多了个心眼，待薛婆子走远，蹑足紧跟上去，只见那薛婆子，走向隔离的几个巷子，走进一家小院，再无音响。阿玛兰旦有点失望，自行回到李家。想想只要薛婆子这边不出什么事故，有我守在柳姑娘身边应该就不会有事。徒地当时李德的话，提到一个搭线的老妖婆，莫非就是这个薛婆子，看来不错了，阿玛兰旦主意一定，立刻召唤出一个飞灵，吩咐如此如此。只要陌生男子会见薛婆子家立刻通会。这招果然灵验，这天阿玛兰旦送了薛婆子出门首，回身没多久，只见飞灵立刻出现在我的视线之中，聒噪不已，阿玛兰旦心吃一惊，果然如此。阿玛兰旦跟柳姑娘道了声消乏，立刻出门随飞灵前面引路而去，只见飞灵停在前面，阿玛兰旦还没奔近，只听见一个男子声音传来“干娘，问你老是推故，所托进行如何”，“心急难吃热豆腐，我们事先有约定，不限日期老婆子才接，休老是查问，坏了事情……”，接下那男子似无奈，各自散了。果然是这婆子，只是这男子声音怎么这么熟悉，阿玛兰旦有点嘀咕诧异，匆匆也不太留意。想想，每天晚上也放一只飞灵在柳姑娘房中以备万全。诸事皆备，就等鱼儿撞网了。阿玛兰旦心中高兴，不觉信步走在街上，徒地身边一个快马掠过，到了六月中旬，天渐炎热。薛婆子在柳姑娘面前，偶说起家中蜗窄，又是朝西房子，夏月最不相宜，不比李家楼上高敝风凉。柳姑娘道：“你老人家若撇得家下，到此过夜也好。”婆子道：“好是好，只怕官人回来。”柳姑娘道：“他就回，料道不是半夜三更。”婆子道：“大娘不嫌蒿恼，老身惯是掗相知的，只今晚就取铺陈过来，与大娘作伴，何如？”柳姑娘道：“铺陈尽有，也不须拿得。你老人家回覆家里一声，索性在此过了一夏家去不好？”婆子真个对家里儿子媳妇说了，只带个梳匣儿过来。柳姑娘道：“你老人家多事，难道我家油梳子也缺了，你又带来怎地？”婆子道：“老身一生怕的是同汤洗脸，合具梳头。大娘怕没有精致的梳具，老身如何敢用？其他胡儿们的，老身也怕用得，还是自家带了便当。只是大娘分付在那一门房安歇？”柳姑娘指着床前一个小小藤榻儿，道：“我预先排下你的卧处了，我两个亲近些，夜间睡不着好讲些闲话。”说罢，检出一项青纱帐来，教婆子自家挂了，又同吃了一会酒，方才歇息。两个丫鬟原在床前打铺相伴，固有了婆子，打发他在间壁房里去睡。从此为始，婆子日间出去串街做买卖，黑夜便到李家歇宿。时常携壶挚磕的殷勤热闹，不一而足。床榻是丁宇样铺下的，虽隔着帐子，却像是一头同睡。夜间絮絮叼叼，你问我答，凡街坊秽亵之谈，无所不至。这婆子或时装醉作风起来，到说起自家少年时偷汉的许多情事，柳姑娘听了脸红不已，春心拱动。娇滴滴一副嫩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阿玛兰旦偶尔听到，心里恚怒，这牙婆果然是世上可恶之人，又不好撞破。光阴迅速，又到七月初七日了，正是柳姑娘的生日。婆子清早备下两盘盒礼，与他做生。柳姑娘称谢了，留他吃面。婆子道：“老身今日有些穷忙，晚上来陪大娘，看牛郎织女做亲。”说罢自去了。这天送走薛婆子，正和柳姑娘唠嗑着，忙了一会杂碎事情，突然飞灵飞到眼前的架子上，双翅扇动，阿玛兰旦赶忙跟上，“有情况？”飞灵点头。向外面飞去，阿玛兰旦跟上，只见前面不远处薛婆儿跟一个后生小子碰头，两个拐至僻静巷里。后生埋怨薛婆子道：“干娘，你好慢心肠！春去夏来，如今又立过秋了。你今日也说尚早，明日也说尚早，却不知我度日如年。再延攘几日，他丈夫回来，此事便付东流，却不活活的害死我也！阴司去少不得与你索命。”婆子道：“你且莫喉急，老身正要相请，来得恰好。事成不成，只在今晚，须是依我而行。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轻轻悄悄，莫带累人。”陈大郎点头道：“好计，好计！事成之后，定当厚报。”说罢，欣然而去。原来如此，事情就在今晚，阿玛兰旦心中又是紧张又是宽慰，心想事情总算有了个着落，可是这事情今晚就见分晓，不由得不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