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天行在自己母亲楚悠云的葬礼上见过曲镜心后,便没有一刻不在思念她。从那时起,已经过去了九百五十一年十个月零四天。无需每天在长满青苔的墙上划道线备忘,因为没有哪一天的不发生一件事让他不想她。
他的母亲下葬的那天,他已经有二百一十九岁。仙人们的后代,会有一个长长的幼年期,不同的人之间略有些差异,但也大都在五百年上下,这段时间里他们始终保持着幼童的模样,然后他们会在短短的一百年里长成青壮年,在此过程中及以后的日子里,只要他们没有失去过灵力,那么就永远也不会再发育和衰老。虽然仙人们聚居的凌霄城里有的是胡子拉碴的中年仙人,甚至不乏白发苍苍的老仙翁。但那他们那种模样可能是由两种原因造成的,一是他们并非由仙人所所生,而是由凡人修炼而成的,成仙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是那个样子了;还有一种情况就是他们也许在某个时间段内曾经失去过灵力,失去灵力的仙人,会像凡人一样地生长、衰老死亡,当然恢复灵力之后,依然可以停止衰老。二百岁的小仙,按凡人的年龄算来,还相当于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
下葬的那一天,整个灵霄城都飘起了小雨,不知道是真了天降小雨,还是哪位仙长用法术招来配合气氛的,这理所当然地更加增了幼小的向天行心中的愁苦。虽说几万年来,仙人死去不算什么新鲜事件,但楚悠云的死却依然震动了整个凌霄城,而且还惊动了不周山附近的各处仙山。
楚悠云出身名门,父亲楚霜钟是很早得道的万年老仙,位列凌霄城十大仙长之一,出自他门下的各色仙人不计其数。楚悠云上学之时就以才貌双全著称,号称是绝韦监里一枝花,从那时起,有关她的各种花边新闻数不胜数,在凌霄城的街头巷尾流传不止,而嫁给向虎山后,却一改前态,除相夫教子外,开始专心地钻研四大部洲的风土人情历史掌故,常常远涉江湖实地堪察,著作等身。所以讣闻发出后,仙人们纷纷地都来向府吊唁,其它他们更幻想最后一睹绝代仙娥楚悠云的风采,哪怕这风采已是几百年前的传说。
楚悠云的棺椁将会在向府停放三天,然后被送到往生台火化。向府的正堂大厅之上已经设好了灵堂,所有贵重的东西都已经妥善地保管起来,挂满了白布的墙上光秃秃的,只剩下一幅幅字画曾经挂在那里的痕迹。除了几把椅子靠墙摆着,其它的家具基本都搬走了,只剩下正对着大门的供桌,上面摆着香炉蜡扦和楚悠云的牌位。空旷的房间仿佛没有边际,琴师弹出的琴声幽灵般地回荡着。供桌前面,是张漆得乌黑油亮的棺木,贴着一张写着楚悠云名字的白纸条。棺木的左边,身穿重孝、嗓音干哑、双目红肿、形销骨立的向天行;右边是身着白衣、颤颤巍巍、但自制力仍然很强的向虎山。
向天行还太小了,并不能够完全地理解死亡的意义。他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自己的母亲了,他从心里不明白,为什么他的温柔的就像一片白海棠般的母亲会永远地离开他。父母一直都在告诉他,仙人是与天同寿长生不死的,所以他们不是应该永远都在一起么?虽然他已经不记得从哪一年起,他的母亲就不经常呆在家里了,而是终日云来雾去,游历四方,寻找那些不被人注意的蛛丝马迹,但不管多久,她总是会回来,向他讲述那些她所发现的不为人知的历史。有时她也会带着他,飞到一块不知道名的山谷或废墟,给他讲一个曾经发生在这里的故事。然而现在,他的母亲怎么突然一下子就再也回不来了呢。
那个漆黑的夜晚,他在睡梦中被嘈杂的声音惊醒,他侧耳倾听,听到了父亲紧急地穿衣服起床的声音,还有许多陌生的声音,低声而又紧促着说着什么时候,中间时不时地夹杂着女人们的尖叫声和哭声。
向天行以一个超出同龄孩子的冷静,独自静静的穿好衣服,一步步地向着嘈杂声音的来源走去。他穿过月影斑驳的走廊,经过院中的响着碎玉般水声的喷水池,走到令人心惊肉跳的嘈杂声的来源——前堂的大厅里。可首先映入眼中的,是一堆残缺不全的尸体。
很快有人发现了他,大家尖叫着捂住了他的眼睛,他听见的父亲在大声喝斥着丫环,让一个丫环把他带到房间里去,并一直守到他睡着。第二天早上,他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却直到中午也没有一个人过来看他,当他看到窗缝透过的阳光开始从西边射进来的时候,他的父亲来到了他的床前,泪痕满面地告诉他,他们永远地失去她了。尽管向天行拼命不把自己的母亲和前一天夜里在大厅中看到的那堆碎尸块联系起来,但他确切的知道,自己的母亲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还记得母亲最后一次离去忙忙碌碌地收拾东西,父亲站在旁边问这问那。他悄悄地走过去,问她去哪儿,什么时候回来。母亲告诉他:“你还记得我多次跟你讲过魔族的故事吗?娘亲找到他们的来历了。我上次发现了个地方,当时没有在意,但现在想来,也许那里是魔族最初的出生地。娘亲这次要去仔细地察看一番。”他说:“我也想去看看。”母亲说:“那个地方离凌霄城太远了,以你的灵力,只怕不能够飞到。”
向天行很小就听母亲说过,仙人本来也是凡人,几万年前仙族的祖先为了修行,来到这西牛贺洲尽头的不周山,被不周山顶盘古精石的神秘力量吸引,而在山附近定居,经过长期艰苦的修炼,终于有一个叫宏筠的女子最先得道。在她的指引下,得道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自称为仙人,而称其他人为凡人,而宏筠被仙族尊为仙母。后来仙人们在不周山顶修建了玉阶殿将盘古精石供奉起来,只有仙母宏筠和最先得道的十大仙长才可进入,为了保护盘古精石,仙人们又在玉阶殿周围修建房屋,最后在外围修建了城池,城池修成之日,仙人们利用仙术将城池所在的不周山顶与山腰截断分离,悬于空中,就是现在他们所居住的凌霄城。自仙母得道以来,仙术的施展需要来自盘古精石的灵力,离盘古精石过远,灵力薄弱,则仙术不能施行。各处仙山,大都在不周山附近,也是这个原因。修为深厚的仙长们,自然各自有自己的办法来缓解因距离造成灵力下降的问题,但向天行这样的小仙,还不能离开凌霄城太远。向天行没有坚持,请安之后便自行睡去,谁知这一睡一起,便是天人永隔。
每过来一位仙长吊唁,他的父亲就要哀痛的哭几声,向天行也跟着哭几声。就在这些机械的重复了两天后,第三天的早上,向天行认为自己看到了——并且从此以后,他一直这么认为——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小仙女。
曲镜心那年才刚足百岁,样子与普通人六七岁相当,还没有开始留头。父亲曲越是楚霜钟的徒弟,向虎山的至交好友,火化遗体的时候由他来接引天火。所以曲镜心以事母之礼,同样披麻戴孝,头上长长的白布条垂下来,衬着长及腰间的乌黑秀发,让向天行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向天行呆呆的看着曲镜心,曲镜心乌溜溜的大眼睛也在好奇的看着他。一时间,向天行竟忘记了自己的任务,竟想站起来,跟随她而去。幸好向虎山足够冷静,厉声地制止了自己的儿子,曲越极力地劝慰他。临走之时,曲越对他说:贤侄,莫要悲伤过度。
送葬的队伍终于要启程了。摔破了一只瓦盆之后,向天行抱着母亲的牌位走在前面,旁边是他的父亲,后面曲越,带着自己的女儿,曲镜心牵着父亲的衣角,紧紧地跟着。他们的后面,是四个仙长用灵力抬起的棺材,慢慢地向前飘,再往后就是长长的送葬队伍,整个队伍都穿着素白的衣服,穿行在绵绵细雨中,像是一队贯列而行的白鱼,离开凌霄城,云烟袅袅飘向往生台。每个人都表情沉重一言不发,即使是平时最吝啬的仙长,也慷慨给了身边的孩子大量的的糖果和点心,来使他们表现出足够的乖巧而不哭闹。
往生台前,曲越已然站定,向天行手抚母亲棺木,放声大哭,声音嘶哑不忍卒听,队伍里的女仙们也一齐哭出声来,一时间往生台悲声大作。过了一会,曲越示意几个人把向天行拉开,然后施展仙术,一把大火,将棺木烧作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