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钟馨在宿舍煮午饭。
易姬丽来了，她今天穿着深蓝色连衣裙，外面套色泽乳白、小巧雅致的外套，
脚下穿着闪闪发光的高跟皮鞋，鞋面上镶嵌一朵精致的花。她捧着饭碗，边吃着边
走进来，问：“今天吃什么啊？”
钟馨淡淡地说：“还能吃什么，米饭、剩菜呗，你又吃什么啊？”
易姬丽看了看床铺，用手拍拍席子，往床沿坐下，跷着二郎腿，满脸含笑：“我
也是吃昨天的剩菜。”
“大虾，红鱼？”
“昨天是我公公的生日，我们和大姑到酒店吃饭，全家人都去了，坐了两桌，咳，
吃的可好了，每桌值八百哩。”
“山珍海味啊。”
“昨天我公公又给我儿子买了高级电子表。回来的时候，婆婆又给我丈夫两千
块零花钱。”
“你发愁了吧？这么多钱，怎么花得完啊？”钟馨揶揄道。
“哼，不管，我从来没有让他找他的父母要钱，都是公公婆婆自己给的。”
“他父母给的钱不给你还能给谁啊？”
“你怎么每天吃剩菜啊？”
“昨晚剩下的菜，今天不吃丢掉多可惜啊，再说，我也不能让给我儿子和母亲
吃剩菜啊，只有我包了。”
“哼，你这个人还挺好养的啊，每天吃饭那么随便，一点都不讲究。”
确实如此。凡是能吃的，除了太辣或者太咸，钟馨都不挑。“所以，这就是我
和你不同之处？你每天大鱼大肉，山珍海味，怎么能了解我呢？”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让你儿子学钢琴？学琴需要一大笔钱，你怎么这么傻？
你用这钱来给自己买好一点的衣服不行啊？顺便也给儿子改善一下生活。你不要以
为你自己不吃就行了，你还有你儿子和母亲哪？”
“在你看来，我是不是很悲惨啊？”钟馨苦笑着问道。
“还不至于，你就是不懂得怎样安排自己的生活。看见了没有，有一些人的工
资收入还没有你多，需要抚养的人也不少，可他们的生活过得比你还好。因为他们
懂得安排，根据实际收入决定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像你现在这样，勒紧裤带
省下钱来让儿子学习弹钢琴，别人会笑你的。”
“笑我？让他们笑吧，没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难道我做什么
事情都要考虑别人的想法吗？”
“你可真特别，脑子里到底都有些什么东西啊？为什么你的行为方式总和别人
不一样？看你生活艰苦才好心劝告你，可别不识好人心。”
“虽然苦，可我很满足，我有理想与追求，儿子乖巧听话，学习也很好，他弹
钢琴的技巧让我无比自豪。易姬丽，你看我吃得寒酸，可你没有体验我幸福的一面
啊。”
“你这个人倒挺容易满足的。”
“错了，是你看问题太简单，太表面化。其实我并不容易满足，我有志向，而
且是很大的志向，只是你不了解罢了。”
“都说‘三十而立’，你还能有什么志向，还不如为自己的生活考虑，老老实实
把关系搞好，不让别人小看你了。年纪大了还搞什么志向，有志向又有什么用？志
向再怎么好，也不可能实现，太困难了。”
“难道我没指望了吗？照你的意思我应该混吃混喝，就只能等死？或者像某些
人那样，整天描眉画眼，把嘴唇弄得像血盆似的，还自以为很有魅力？”钟馨口若
悬河，没注意到易姬丽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
也难怪，半年前易姬丽就开始化浓妆上班，弄得整个脸像挂了油彩，油光瓦亮的。
钟馨拐弯抹角地提醒易姬丽，她不化妆的样子更清纯，更自然，也更有魅力，化了
妆反而把她原先的美给抹杀掉了。
可惜，不知是真没听懂还是故意装聋，易姬丽依然我行我素，不仅如此，她的
衣着更鲜艳了，发型更时髦了。
“化妆怎么了？现在中年人流行化妆。”
“什么叫中年人流行化妆？你要化妆还太早，过早往脸上‘抹水泥’不好。”
“你以为谁都像你啊。”
“我怎么了？”
“你天生丽质，皮肤白皙细腻，虽然四十岁，看起来却像二十岁一般。可我呢，
灰不溜秋的。你明白我的心理吗？”
“又来了。人家外国人还专门去晒太阳，把皮肤晒成棕色。”
“可中国一直以白为美，都说‘一白遮三丑’。”
“我可没这样想。”
“你当然不会这么想。我若有你这样的肤质，也用不着这样。”
“咳，算了，你我的观点相差太大了。”
“是啊，我俩不仅观点相差悬殊，我还发现你挺傲气的，咳，你怎么不理解我
的一片好意呢？”
“理解什么？你又为什么不理解我呢？”
“上次我说送抽油烟机给你，可你说不要。这台抽油烟机是我搬家后把原来旧
房子里的拆下来的，还能用，我见放着怪可惜，你也说，你厨房至今还没有安装抽
油烟机，所以我想把它送给你。你说说，你为什么不要啊？”
还用问吗？稍微有脑子的人都知道，再穷的人都有自尊，看似精明透顶的易姬
丽为什么这么迟钝？故意的还是装糊涂？钟馨不愿把内心的感受说出来，这样会伤
害易姬丽的心。她故意装出不在意的样子：“我不要你的馈赠，我想靠自己的力量争取。”
“一点面子都不给，真没意思。”
那请你不要再做同样的事，不要无缘无故送东西给人。钟馨心里边想边说道：“你
以后不要用老眼光来看我，行不？”
“老眼光？是我老眼光，还是你不可理喻？哎，你知道学校的老师是怎样说你
的吗？”易姬丽生气地说。
“我知道。”钟馨很平静。
“知道？你……”
钟馨打断易姬丽的话：“行了，你不用给我上课，其实，别人怎样说我，我知道，
无非‘孤僻古怪不合群，脾气生硬不好沟通’，还有什么？嗯？”
停了一会儿，钟馨看着易姬丽：“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和你过不去，我俩在对待
人生上分歧很大。你为什么总以怜悯的眼光看我？你知道吗，这很不舒服，我不喜欢，
在你眼里我是可怜人，可我并不认为自己可怜。”
“你说可怜是指……”
“我明白你指的是什么。”钟馨打断易姬丽的话，“你生活富裕是你运气好，我艰
苦也是我的命，我没钱买好衣服，也没好东西吃，可我并不认为自己可怜，相反，
我对未来充满希望，因为我有聪明的儿子，有独到的见解，头脑不笨，‘家中有书
不算穷’，我的财富就是我的知识。”
一番话让易姬丽重新认识钟馨，她一直自认为对钟馨是了解和关心的，可
为什么钟馨如此反感。看到易姬丽疑惑的样子，钟馨有些不忍，她抱歉地说：“对不起，
我刚才说的话太冲，你不要往心里去啊。”
“你真是让人不能理解啊。”
何止不能理解，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是啊，我们虽然认识了这么多年，又从同一所学校毕业，我总觉得我们的心
距离很远，你是不理解我的，你是生活在蜜糖里的人，怎么能理解我？不过，你要
明白，不要总用你的标准来衡量我，我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可怜，不是的，绝对不是。”
“自我安慰也算是一种心理调节吧？”
“虽然没钱，穷人也有欢乐，快乐并不是富人的专利，对一个有强烈自尊心的
人来说，非常不愿看到别人同情的眼光。”
“好了好了，再也不想和你说什么了。我只是奉劝你，不在生活的虚幻中，要
现实一点。”
钢琴定级考试时间到了。这天，钟馨和儿子一起来到考场，其他孩子们也由家
长陪着来参加考试。她和儿子坐在考场外等候，一边打听考场情况，一边叮嘱儿子
注意考试事项，儿子挺自信地说：“妈妈，你不用担心，我已准备好了。”
“好啊，这次是很好的锻炼，你以后到社会上工作也要面对很多的考官哩。”
“乐乐没害怕啊。”
“这就好，你能这样镇静就好。”
这时候，考场门口有一位老师喊：“二十八号。”
钟馨赶紧举起手：“哎，在这。”她把儿子向前推了推，小心叮咛，“千万不要
紧张，要沉着。”
“我知道。”儿子头也不回进了考场，考场的门马上关上了。钟馨耳朵贴门板上，
想听听里边的动静，可门板很厚，一点也听不到。她焦急地等候着，儿子虽然很有
信心，可这毕竟是儿子第一次参加全国性定级考试，能不紧张吗？
整整三十分钟过去了，儿子终于出来了，一见儿子脸上开朗的表情，钟馨知道
儿子表现得不错，她拉着儿子的手问：“怎么样？”
儿子兴奋地说：“监考老师可严哩，进去还没反应过来，就让我站到黑板前考乐
理，也不让我有思考的时间，如果没有过硬的功底的话，肯定被吓蒙了。”
“妈妈最担心的就是老师提问时你答不出来。”
“你太不相信乐乐了。在我前边的那位女同学，就是被吓倒了，弹奏的时候手
直发抖，变调了。看样子肯定不行了。”
“你没受她影响吧？”
“当然，我看过她的情况，就明白自己应该怎样做了。”
“好，多参加比赛对你是很好的锻炼。”
宋老师对这次考试也很重视，毕竟，学生的表现也说明老师的水平，学生考好
了老师自然有面子，学生考砸了老师脸上也无光。所以钟馨和儿子刚回到家，她的
电话就打过来了，儿子自信的回答让她放心不少。果然不出所料，钢琴定级考试成
绩一出来，宋老师高兴地说：“考得不错，全市所有的考生中有三位被评为优秀，你
是其中一个。”
钟馨激动地说：“哇！真的呀！宋老师，感谢你，你为林攀做了那么多的工作，
太谢谢你了。”
“这是林攀努力的结果，学习钢琴刚半年能取得这样好的成绩很不容易。是不是，
林攀？”
儿子淡淡地说：“我没觉得有多辛苦，二级曲子并不难，很轻松。”
“老师知道你有天赋，唉，真可惜，如果能早一点学琴的话，那可了不得，又
是一个殷承宗哩。”
钟馨异常痛悔道：“唉，老师，你不知道我有多难受。唉，都是我的错，是我害
了林攀啊。”
“阿姨，过去你也不知道林攀有这方面的天赋啊。”
“我确实不知道他有弹琴的天赋，要不也不会这么晚才让他学琴。我小时候，
我就很想弹琴，我想买一台钢琴的梦想不知有多强烈，唉，过去那年代，我们连饭
都吃不饱，哪还谈什么弹钢琴？”
“那个年代很难拥有一架钢琴。不过林攀对钢琴的悟性那么好，一定是他有这
方面的遗传因子。林攀，你对今后学琴有什么想法吗？”
儿子腼腆地笑了笑，悄悄望了钟馨一眼。钟馨说：“我想让林攀参加艺术学院，
你看他能行吗？”
“报读艺术院校？”
“是啊，可我又担心林攀的基础太弱。所以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如果报考艺术院校，从现在开始就要做准备。”
“我们不是一定非要上艺术院校，我们想如果能考上的话，那未尝不是一件好
事。”
“既然想报考就要认真对待，不能抱着试一试的想法，不然，林攀的学习计划
不就没有方向了吗？”
“哎，对不起，宋老师，我想让林攀考，可又不敢抱太多的期望，不想让他背
太大的包袱。”
“林攀的接受能力比一般学生强。我过去带过的学生中，有的虽然学琴比较早，
但都没林攀弹得好。林攀虽然起步晚，但他有天赋，对有天赋的人来说，就不该
按一般的速度来教，应该因势利导，有针对性、系统性地教，这样才能满足他学
习欲望，也能充分挖掘他的潜能。”
儿子平静地说：“老师，我们开始学习六级曲子吧，我有信心学好。”
回来后，儿子在练习老师布置的曲目的同时，又找出一些世界名曲自己学着弹，
结果仅用三天就把波兰女作曲家巴达捷夫斯卡的《少女的祈祷》弹出来了。这首曲
子结构简单，风格清新，欢快轻盈，充分表现出一位少女的心境：充满梦幻和遐想，
洋溢着青春和幸福的愿望。钟馨头一次听到这么优美的曲子，她激动得厉害，好
几次，她被优美的琴声感动得流泪，一次次走到儿子的背后抚摸他的头发，不住
地说：“乐乐，妈妈真为你感到自豪，为你感到骄傲。”
“妈妈，真的那么好听吗？”
“太好听了，妈妈的心都快被溶化了。哇，真像在梦境中啊。”
母亲也说：“这曲子真好听。”
琴声充满了整个楼道，邻居们也被感动了。每天一到傍晚，就有人来到楼底下，
静静地聚在一起，倾听儿子那优美的琴声。连一向轻视钟馨的副科长也忍不住放下
架子，问：“你儿子学琴也没多长时间啊，怎么能弹得这么好？太好听了，听得我的
心都溶化了。”
钟馨得意地说：“我儿子定级考试得了优秀哩。”
“你儿子有天赋哩。你一定很自豪吧？”
“当然，现在我从头到脚都觉得幸福。”
回想当初偷偷弹琴，副科长气急败坏的样子尤如发生在昨天，今天却变了。钟
馨感慨万千。同样一个人，在短短的时间里，却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真让人难
以置信。其实，为了这件事情，钟馨很感谢她，假设当初没有她的疾言厉色，冷眼，
厌恶，钟馨也许下不了决心买钢琴，也就不会发现儿子潜在的天赋，儿子的天赋也
许会埋没。一想到这里，当有老师对她和儿子表示出敬佩之情时，她总是说：“吃苦
并不可怕，能吃苦也是财富，而且是宝贵的财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