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信步走到院子里,发现夜已深。本是天阶夜色凉如水的时节,可此时,黑漆漆的天幕,竟是一颗星子也没有。
孟濂站在婉瑶身旁,就着屋子里透出来的昏暗灯火,看着她的侧脸,见她眉眼依旧秀丽,只是成熟了许多,更添了几分女人味。他怔怔看了许久,方问:“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婉瑶低头看着地上两人重叠的影子,轻轻说道:“还好!走过许多地方,长了很多见识。”
孟濂看着婉瑶的目光温润如初,亦轻轻说道:“那就好。”
婉瑶鼓起勇气,转头凝视着他的眼,装作不在乎地问:“你和陆静怎么分开了?”
孟濂微微一笑,轻叹了口气:“这些年,我只见过她一次。当时我去上海,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让她帮忙把一批西药运了过来。她一个女子,在这样一个乱世,生意场上应该不容易吧!更何况,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租界也没了……”
婉瑶见他浓眉微蹙,面有忧色,柔声道:“不放心她,抽空去看看她吧!”
孟濂听她此话,却是正色敛容:“瑶儿,我虽然担心她,但一直只把她当妹妹来看,我心中……”
话说一半却不说下去了,又怔怔看了婉瑶良久,眼神如水波荡漾,漾出柔情一片。好一会儿,才说:“我去了也帮不上她什么忙,知道她现在依旧平安就好了。”
婉瑶心中突然百感交集,面色却如常,犹豫半天终于说道:“孟濂,如果不是当年我看到陆静在你房中……我也不会离家。”
孟濂蹙眉沉声道:“那天你究竟看到了什么?让你误会至此!”
婉瑶心中大骇,知道事情可能不是自己当年所想,硬着头皮说道:“大哥成亲那天,陆静不是在你房里吗?你们俩……熄了灯……”说到后来,声音已是极轻,低垂了头。
孟濂上前一步,脸色已是肃然:“瑶儿,你确定看到的都是真的?然后你就走了?”
婉瑶不敢看他眼睛,只点点头。
孟濂又长叹一声,道:“我那日是喝了点酒,但只是微醺。后来被孟沛拉住,让我去救治一个他的红颜知己。回府已是凌晨。刚躺下不久,就听说你不见了……”
记忆如同被撕开的封印,汹涌而至,一切都訇然鲜活起来。那日孟浩结婚,她收到下人送来的一封信……她站在他房门口,听到陆静的轻笑:“濂哥哥,不要这样嘛!”……她连证实的勇气都没有……然后就匆匆逃离了。
忽然想起那一日,真的只听到陆静一个人的声音。
想到这里,婉瑶已是脸色苍白:“这难道只是一个误会?不会的!不会的!”
她用微微颤抖的手抓住孟濂的双臂,依旧不可置信地问道:“你从没有和陆静在一起过?”
孟濂反手握住她的手,凝视着她的双眸,满眼歉意地摇摇头说:“瑶儿,当年是我不好!我优柔寡断,伤了你的心。既然尹先生,或不,舒先生和你只是挂名夫妻。如果你愿意,嫁给我好吗?”
他的手温和有力,这个时候却抓得她生痛,仿佛一松手,她又逃离了。
“那绣帕呢?我送给你的绣帕呢?”婉瑶只觉得脑中酸涨难言,对孟濂的话置若罔闻,仰着泪眼继续追问。
孟濂不置一言,拉她来到他房中。她没有反抗,竟像个小孩子般地乖巧听话。他扶她在桌边坐下,从床底下拉出一个箱子,又从里面掏出一个锦盒来,递给她。
婉瑶怔怔地看着,那个锦盒,不就是当年她送给孟濂的吗?
她的手仿佛不听使唤,微微颤着,好不容易打开锦盒,一方绣帕映入眼帘,正是自己的针脚——“鸳鸯戏水”,绣帕一角是一个粉色丝线绣的“瑶”字。她心中感概,轻轻拿起绣帕,抚摩着上面的花纹,而后就发现底下有一封信,上面写着:婉瑶亲启。展开信,却发现这是陆静四年前写给她的。
婉瑶:
这绣帕,乃是我偷偷从濂哥哥桌上取走的,当时他正为一个急性盲肠炎病人手术,不知你送了绣帕于他。
大柳树下,濂哥哥说他喜欢的是你,劝我跟着爷爷回上海去。我看到你从桥上走来,心中不甘故意抱住他,求他不要赶我走,我只想在他身边做他的小妹妹。
后来,我又故意以爷爷会生气为由,逼濂哥哥和我演戏给爷爷看,跟他说爷爷回上海之后,我会慢慢做爷爷的思想工作。
孟浩大婚那天,我让孟沛设计拖住他,模仿他的笔迹给你写了信,然后在他房中等你前来,故意让你误会。
你走后,濂哥哥疯了一样地找你,先是到周边县镇,然后又远走他乡四处打听你的消息。我终于明白你在他心中的位置不可替代。
其实,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喜欢上你了。本来,你我或许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自那日听闻你离家出走至今,我一直悔恨不已。婉瑶,原谅我!
不过,能见到此信,你应该已和濂哥哥团聚了。我祝你们幸福!
陆静
写于1941年5月
婉瑶看完信,已是泪水盈眶,喉头的哽咽几乎让她说不出话来。泪眼朦胧中见他目光清澈地看着自己,长久的积郁,终于化为嘤嘤的哭声,她语不成声道:“孟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