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
周庄抬头看了看天。
康王境乃是颜氏一脉先祖以绝大毅力与法力开辟出来的洞天福地，按照有些佛家的说法，也可唤作小千世界。
数百年前有修士探讨这洞天福地是否也算作是人间世的余脉，最终的结论虽然不了了之，然而仿佛如约定俗成一般，人们都并不将这些洞天福地算作人间世，即便是一甲子前异度魔界入侵之时，也从来不曾打过洞天福地的主意。
其主要的原因大约就是这些洞天福地虽然与人间世相互衔接，时辰相同，空间却大有不同，比如康王境中，年年岁岁日月交替，可季节却常年是春意阑珊。
“如果是在庐山康王谷中，那么现在想必该是夏至日了。”
看着偏厅中挤挤挨挨三十余侍女如军队一般垂手肃立，刀笑剑与万峰逐一仔细检查，周庄不由得在心底哂笑了一声，一个纵身如飞鸿一般飘落到花厅的檐头，伸了好大一个懒腰，便懒洋洋地仰面朝天躺了下去。
“周兄精巧仔细，何不也来看看？”偏厅一道清朗的声音随之赶上。
“哈哈，颜兄你心思缜密，穷酸我可比不得你。”周庄笑嘻嘻地向下一看，果然颜云承正抬着头目光灼灼。
周庄又是嘻嘻一笑，向他招手道：“颜兄何不上来说话？抬着头多累的慌啊，今天阳光正好，清风正媚，老是憋在小厅里，却是能憋出个什么鸟来？”
颜云承苦笑一声道：“周兄言之有理。只不过我却是不能上房顶的。”
“这是为何？”周庄也好奇起来，翻了一个身笑道：“我猜多半是个好玩的原因。”
“你可曾听说过一句老话？”
“什么话？”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颜云承顿了一下，道：“偏偏我小的时候最爱上房顶玩耍。然后这句话就成了我娘在我小时候最常说的一句话。”
“那也没有几年呀。”
“是啊，后来有了二弟，结果他跟我一个德行，三天两头拽着我往屋顶上跑。”
“然后颜谷主与颜夫人的主要教训对象还是你。”这个很正常，小的不懂事，大的背黑锅。
颜云承一脸无奈地点点头道：“再后来，小妹出生了……”他的声音更加无奈起来，“她跟我们俩小的时候简直就是一个脾气……”
他本就是如玉一般温润的男子，现在回忆过往，犹如重拾了遗落在驿路栈道旁的诗篇，从面容到声音都一发地温柔起来。
周庄也不打搅他，依旧趴在檐头笑嘻嘻地看着颜云承，在想一些什么，却是没有人知晓。
二人一个重返长干，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一个悠然自得，相看两不厌，清风与明月，一时间都沉默下来，谁也不说话了。
“咦？你们两个在这里作甚？大兄是杵着当门神，老周你算嘲风吗？”
一个声音伴随着浓浓的酒味传到，不必想都知道是颜家二公子颜云聪了。
他口中的门神乃是前朝名将秦琼秦叔宝和尉迟恭尉迟敬德，据说这二位忠义过人勇冠三军，隋末魔界入侵，搅扰前朝太宗李世民不得安宁，皇帝便令此二将值守卧室，一如当年许褚守护曹操故事，果真魔鬼辟易。
从此便有了将此二人画像贴于大门前的传统，取其降魔辟邪之意。
至于嘲风则是一种神兽。
相传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这嘲风兽正是老龙王不知跟哪位风流一度珠胎暗结的成果，于九子之中排行老三。
这位龙王陛下的三公子威猛如狮虎，生平专好远望探险，胆量过人。故老相传，房屋殿台的角上凌风而立的神兽便是这位嘲风三太子了。
“里面闷得慌，出来透透气。如何？可有什么结果？”周庄也不分辩，只问万峰与刀笑剑的检验结果。
“当然有结果啦！不但有结果，而且结果还不少呢！”颜二少煞有介事。
“哦？说来听听。”
“结果就是连同小妹在内，总共三十六个女娃子，已经可以肯定，统统不是凶手。”
“这不废话吗！”
“喂喂喂，现在人心惶惶的，谁都有可能是凶手，能够一下子排除三十六个，很不错了好不好？”颜云聪怪叫道。
“哇哦，好有道理啊。”周庄挤兑他：“事发之时，康王境中总共也才三十七个女子，其中一个还是颜夫人。现在得出的结论是：一，凶手是女子；二，凶手不在这三十六名女子之中。那么最后的结论就是，颜夫人杀了颜夫人。”
“呃……”颜云聪想了一下，勉勉强强地点头道：“好像是这样。”
“但是王总管说得对，颜夫人与人为善又功力深湛，心魔作祟的可能性不太大，就算是出了什么岔子，那么也应该气海震荡，心脉混乱。这会带来一种后果，那就是全身精血沸腾，五官出血如注！
但是颜夫人虽然眉头微蹙，却面目安详，气海稳当。根据李捕神的检验，颜夫人浑身上下内外均安好，唯有心脉震断。如果是自尽，那么应该目光涣散，口内含血，可是统统没有，这就说明她其实是被偷袭所杀，而且不仅仅是偷袭，还是被熟人偷袭。”
周庄像一只大懒猫一般趴在檐头，可是从他的分析之中却不啻于给两位沉溺在悲伤之中的颜家少爷点亮了一盏心灯。
颜云承眼睛一亮颔首道：“母亲性子冷，即便是在府中数十年，也很少跟人推心置腹，除了父亲，王叔，安叔，几个贴身的丫鬟之外，便只有我们兄妹三人。”
“所以值得怀疑的人便也只有我们这些人。”颜云聪显然也想到了这些。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不由得心中一沉。这些人中，任谁都相处了数十年，即便是婢女也都成了家人一般的存在，而现在昔日笑谈不休的家人却出手杀死了他们的亲人，任谁也难以独自抗下这突如其来的重负。
颜家兄弟突然觉得呼吸困难，这再熟悉不过的世界竟然在三人几句话之间訇然崩塌，天旋地转，却叫人如何承受得来。
周庄在心底叹了一口气，飘然下了檐头，落到二人面前，伸手拍了拍二人的肩膀，沉声道：“有些事情最忌讳打草惊蛇，静下心来，伪装得再好的狐狸也会有露出尾巴的一天，只是在这一天到来之前，你们要保证自己还活着。大家各自留神吧。”
他素来嬉皮笑脸惯了，唯有到了关键时刻，才显出沉着冷静来，一言一行之间充满了令人信服的气质。
“这是自然。”
既然确定了范围，那便容易许多。等到万峰和刀笑剑一番明查暗探之后，众人重新汇聚在花厅整理心得。
周庄屁股还没有沾到椅子，便听到安叔长吁了一口气道：“谢天谢地，捕神大人总算安然无恙。”
话音未落，众人由王睿带着纷纷起身来到静室之前，只见风娘子梅兰正一边拿着香帕擦汗，一边对着安叔在吩咐李易的饮食起居。
“兰儿。”万峰见梅兰手中手帕湿了许多，知道夫人救人辛苦。
三昧真火至阳至刚，炽烈非凡，梅兰体质不太好，每每使用均会汗出如浆，宛如大病一场。
他看在眼中，心疼不已，慌慌忙忙地冲到梅兰身边，刚刚张嘴轻轻唤了一声，又忽然笨嘴拙舌起来，后边没了词儿。
梅兰看了他一眼，故意嗔道：“多大的人了，还没个定性，慌慌张张的。叫我做什么？”
她朝着万峰眨眨眼睛，却是明知自家的丈夫嘴笨，还乐得打趣他。
万峰的脸顿时红了一片，两只手都不晓得放哪里好，只好干巴巴地道：“兰儿，你受累了。”
梅兰噗嗤一笑，拿手指点了一下万峰的脑袋笑道：“你便不会说些好听的吗？每次都是这一句。”
万峰一听更是着急忙慌，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觉得脑袋混混沌沌一大片，平日里与人争斗时的清晰明了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只觉得剪不断理还乱，只好挠挠头傻笑道：“兰儿，你知道的……”
“我嘴笨嘛——”他还没有说完，梅兰便学着他的声音故意粗着嗓子接上，见他浑如木头一般，嘿嘿傻笑道：“罢了，我还不知道你个大木头吗？”
她一边调笑自家的木讷丈夫，一边却把他当做一块宝贝似得打量，猛然间见到他腰间的血迹，不由得面色大变，急道：“你又受伤了？怎么样了？我看看？谁打伤你的呀？”
她一着急，问题便如连珠炮一般，把本来就一见到自家夫人便化身木头的丈夫问得忙乱不已，一张嘴才发现，舌头竟然不听使唤，好像一口气打了十七八个死结一般，也不知先回答哪个问题比较好。
于是周围一帮看热闹的便听到刚才还大杀四方的破山剑先生张嘴出声：“呃——”
呃了半晌，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周庄在边上一巴掌糊在自己的脸上：“实在看不下去了，都老夫老妻那么多年，怎么看到自家夫人还是这个德性。”
万峰武功太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惯了，余光瞥见众人怪异的目光，更是老脸通红一片，不由得更加着急起来，慌了神了又一张嘴：“我——”
得，这回算是有点实质上的词了，比起“呃”这种表意神秘的虚词算是进步明显。
周庄笑道：“我突然想起一个小故事。某君新婚，洞房花烛，他战战兢兢将新娘帘子挑起，便见到新娘子如花似玉的脸，不由得害羞起来。新娘子笑问他，婚后我叫你老公，你应该叫我什么。此君张口便答，却没想到舌头打了个结，只听他道‘老母’。”
众人一阵低笑，即便是万峰，也红着脸道：“周兄，莫要开我玩笑。”
坦然自若地收下了梅兰送来的一个大大的白眼，周庄嬉笑道：“二位伉俪情深，我们算是领教了。只不过大庭广众之下，二位这般卿卿我我，若要把事情说个明白却是须到地老天荒了。”
见二人都是面上一红，周庄笑嘻嘻道：“刚才刀兄与万兄出了一点小误会，万兄受了点小伤，现在都好得差不多啦。风娘子，其实你应当关心关心刀兄，万兄只不过是皮外伤，刀兄才惨呐，不但受了内伤，还把自家的招牌给砸了。”
刀笑剑笑道：“周兄，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多少给兄弟留点面子。”
梅兰见众人都是笑闹在一起，也把心放下了，笑道：“外子出手不知轻重，刀兄见谅。原本是想借花献佛，布一桌酒席向刀兄赔礼道歉，只不过看看刀兄这恋梧桐的面具，却让奴家不知如何出口。”
刀笑剑大笑：“你们夫妻二人恁地会欺负人，万兄打伤了我不算，风娘子你还要这般损我。周兄，你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顶多吃饭各付各的。”
“是啦，以后吃饭我们各付各的！”
众人又是一阵笑声。
天色渐暗，安叔算了算时辰，大约已经申时末了，上前一步道：“诸位辛苦一天了，还请大厅入座。李捕神身子尚未大好，还需要安歇几时。”
“不错。各位，请吧。”王睿是康王境总管，自然不能失了礼数。
众人便鱼贯而入西亭。
西亭乃是康王境中人常说之地，位于康王境正厅云生结海楼正西方，故名西亭。
这西亭占地广大，一座亭子竟长宽各四十九步，飞梁画栋，堂皇之气俨然。一道溪水自亭下潺潺流过，于不远处集汇成一方水汽缭绕的池塘。
周庄众人缓步近前，便见正上方悬着一块匾额，写着三个大字“推花亭”，再看两边，上联写着“一池金玉如如化”，下联书就“满眼青黄色色其”。
这上面的字体如悬崖瀑布飞纵，笔画鸟头凤尾，横竖丝丝露白，似枯笔做成，正是汉末大家蔡邕所创的飞白体。
“飞笔断白，燥润相宜。这一手好字却不似正厅那位前辈所书。”这些人中周庄最善此道，一看上面的字迹，便笑着询问身边的安叔。
“周大先生好眼力，正厅乃是我派先祖手书，而这上面正是现任谷主所作。”
“哈哈，想不到颜谷主除了一身修为震古烁今，想不到这飞白体也写得妙。这字写得顾盼生姿，有官奴遗风。”
周庄又读了一遍楹联，复赞道：“这联也写的妙，‘如如’二字神气韵具足，让人回味。”
安叔笑道：“周先生学究天人。”
“嘻嘻，安叔谬赞了。走吧，抓住凶手只是这两天的事儿了，须得吃饱了才有力气。”周庄哈哈一笑，随着众人拾级而上。
唯有安叔听了他无意之间所透露出来的话一愣，若有所思。
“咦，安叔，你不饿吗？”
“哦，来啦来啦。周先生好快的脚，老朽还在想着‘如如’二字的妙处呢，却要请周先生指点。”
“哈哈，想不到安叔还喜欢作对子，当真是海内存知己。”
正是：你只道瞒瞒瞒，瞒得月迷津渡；我却晓难难难，难令雾失楼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