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贵业从树上下来，叫住周兰。
他说，你这是干什么，我怕你爹拦着我，我才偷偷走的。
她说，我不是拦你的。
她又说，早看出来你呆不下去了，昨天你去哪了我都知道。我给我爹娘留了信了。
她又说，哥，让我跟你走吧，到哪儿我都跟着你。
王贵业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但终归是没说一个字。他俩就一块儿走，周兰就说，说个不停。他们的脚也不停，穿省过市，就是一直往南走，直到他们到了广州城，没有办法再往前走，他们才停下来。
王贵业和周兰在广州一住就是五年。这五年里的辛苦自不必说。倒是王贵业以前抓蛇的本事有了用武之地，他跟人去杀蛇取胆，又熬蛇羹跟人吃，后来就自己租个门面，从杀蛇的哪里赊来蛇，专门做蛇羹吃。那周兰也随着做些甜面点心，学着做些配菜，不算红火，但也够吃够喝，还能有些积蓄。当年年底上，他们又生了王小剑，平添了许多欢乐和忧愁。
王小剑过百天，王贵业去庙里烧香。平时，他怕自己杀蛇多，也去庙里烧香。这广州城里，人不仅多，庙也比冀村多。路上回来，碰到有人发传单，上面写着“传福音”。还有许多人聚在一起。他也挤过去看，就见是发一个小册子，他也领了一本，上面写着“圣经”。
他从人群挤出来，被一个小个子妇女拉住了，说要给他传福音。说人生的疾苦，说主会帮助我们洗脱自己的罪孽。又问王贵业的情况。王贵业很烦她，推脱说自己有事要走。那人说好，打扰了，脚下却跟着王贵业，一路上说，我们都是有罪的，信主才能得到永生。又说要他加入主的队伍。王贵业就跑，心里说，要不是看上这个小书给儿子，才不去挤这个儿，又让她给啰嗦住了。
他把书随手一放，就去逗王小剑。周兰问是什么书。他就把遇到事说了。那周兰就翻看，她原本认识的字不多，但这书前面的一篇文字她却认得，其中一段是这样写的：
有一对夫妇向带着母亲节礼物给妈妈，然后说：“妈妈，我们爱你，耶稣也爱你，你来跟随耶稣。”但妈妈回答说：“我不想跟随耶稣，因为你们一年才来看我一次，你们没有好好照顾我，耶稣也不会好好照顾我。”我们带着原罪来到世间，不应该忽略主所教导和要求我们要做的事情。我们若忽略了神所吩咐我们的约，就是忽略了主，他会因此降下惩罚，让父母不再爱我们，也不跟随我们去侍奉主。这不能怪母亲会说，我不想跟随你们的耶稣。……
这话触动了周兰的心事，她看着王小剑，就会想起他爹老周头。她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好。但她这么跟着王贵业走了，她也不后悔。她回不去，一个是现在回不去，另一个是王贵业不许她回去。她找不到人听她说，也怕有人听她说。她就跟人去信天主。她也不是信主能帮她孝敬父母，而是认为这是因为她曾经有罪才这么做，而这也不是她的错，因为，人一开始就会骗人，就带着主认为的罪。她这样想，心里就好受些。
她入了教倒不是信主，而是主从了她。她就说给王贵业听。王贵业说，那我杀蛇还有理了，那蛇不是最坏的东西。但第五年上，他就杀蛇出了毛病，先是右手小胳膊疼，后来是整条胳膊都疼，那也不是疼个不停，而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疼，有时正剥着蛇皮就疼，拿不出蛇，也拿不准刀，就戳到自己左手上，有时是端锅的时候疼，疼了就端不住，掉在地上，烫了脚丫子。到医院检查，就说要动手术，从他的右胳膊上取出四五条白花花的像线一样的虫子。取出来胳膊就不疼了，大夫说，要是再等上几个月，上了脑子，就不好说了。他只听人说过，这蛇里有寄生虫，可以寄生在人体里。但每次他都把蛇煮的时候长长的，怎么还会有。他好了，但不再卖蛇羹。他一碰到蛇，或者是一想到蛇，他的那条右胳膊就疼。可能真被周兰说中了，那是主让他惩罚的蛇够数了，不再让他杀了。
王贵业不再杀蛇，也就断了生计，他和周兰商量着去处。周兰想回河南，但王贵业不让。他觉得自己对老周头的恩报完了，也不欠他什么。去了，又岂不是让他入赘养老送终。另外，出来都快六年了，想必秦年也忘了前事。冀村还有他的房子他的地。再说，他现在不是很有钱，但也比冀村里的人有钱，他要让冀村的那些人都高看他一眼，所以早就决定回冀村了。但他对周兰说，我们先回冀村，我出来六年了，我得先回去看看我妈啊，再说，你也还没见她不是。完了，再回河南。周兰也就同意了。
王贵业带着周兰，还有他两岁的儿子王小剑到冀村的时候，已经是后半晌。冀村的人大都在地里，路上只有几条狗在溜达。王贵业看着冀村，还跟他离开的那时一个样，心里就别提多痛快了。他高兴，就抱着王小剑亲。那孩子就躲他，嫌他胡子扎人。走到他家门口，还是那两扇破门，他就去推门。门自己开了，从里面哼哼唧唧唱着走出一个人，正是王贵军。他俩愣了一下。
王贵军说，你还有脸回来？！
王贵业说，我怎么不能回来？这是你家啊！
王贵军骂，你他娘做了亏心事，跑到哪个屎坑里，还想回来？快滚！
王贵业骂，****的，你算个老几，哪轮到你来哼哼？
王贵军转身到门后拿出个铁锨，就要拍王贵业。王贵业往后一躲，没有拍到。这就到了街上。王贵军上前又是一铁锨，王贵业没有躲，也上前一侧身，顺势摁住铁锨把手，说，还是这一手。说着，抬腿一脚，蹬在王贵军的胯骨上，把他蹬了个趔趄，躺在地上。
王贵军从地上爬起来，说，你等着。一溜烟地跑了。
王贵业朝他啐了一口吐沫，就进了家。
院里除了更破旧外，没有什么变化。他就喊，周兰，快来，收拾一下咱们住。
周兰和王小剑都傻了，还站在街里没反应过来，听到王贵业喊，才回过神来。
晚上，王贵军回来了，就他一个人。他一进门，就先声明：
王贵业，我不跟你吵。现在这家里就剩下你和我两个人了，你回来不也是想分这个宅子吗？咱妈死的时候，是我一手操办的，你可没出什么力。要不这院子连着房子一人一半，我要东边，你要西边，你看行不行。
王贵业看了看他，说，你也配分这宅子？
王贵军说，再怎么说，我也我妈秦月香生的。
王贵业想揍他，王贵军就往门口跑。
王贵业没追他，说，一人一半，你靠西边住，另开个门口。
于是，虽然同住一个院子，但王贵业和王贵军各走各的门户，直到第二年，王贵业拆了他那四间屋子，用旧砖砌了这“王家墙”。但这墙也没能平息他们俩之间的争吵，三天小骂，五天大骂地闹着。每当吵起来，周需儿就爬上他家的屋顶，蹲在那里往后看。他不明白，怎么就突然一家变两家，还吵个不断呢？
周兰开始不习惯，后来知道了内情，也就不再奇怪了。因为这个，她也没去给秦月香烧过纸，也没让王小剑去坟上磕过头。或者说压根，王贵业就没去过。又过了两年年，家里安稳了，周兰就想回河南看看。但王贵业不同意，总是用新的理由拖着。直到天旱，要给地里的棒子浇水的那天，郑碧坛来找她。
郑碧坛回来后，没有忘记黄河滩老周头的托付，他也是想看看是不是真的。那天，他借口接铁锨浇地，又见王贵业不在家，就跟周兰说自己找有信，遇到好心人把自己救了，还给他个烟袋锅子。他边说边把烟袋锅子递给周兰看。周兰一看，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那是王贵业在她家的时候，她托王贵业用门前的黄杨疙瘩给做的，她还心胜，歪歪扭扭地刻下了这个“周”字。她就说我就是那老头老太太的闺女。又说，我也想回去。郑碧坛也掉了泪，一半是给老周头，一半是给他自己。他就把烟袋交给周兰，背着手回去了。
没出五天，村里就传出话来，说王贵业他那个焦作媳妇带着儿子跑了。郑碧坛知道这消息的时候正在地里伺候棒子。王贵军从后面拍了拍他背，把他拉到地头。两人坐下后，王贵业就说，我老婆和儿子不见了，你知道去哪儿了吗？
郑碧坛一愣，说，我怎么知道。
王贵业把眼一瞪，说，你怎么不知道？！又低下声音，问，头几天，你是不是去过我家？
郑碧坛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王贵业就掏出一支烟，带过滤嘴的，递给郑碧坛。郑碧坛说，我不吸烟。
王贵业就自己点上，用脚轻踢郑碧坛的脚，说，哎，你倒是说话啊，又闷起来了？
郑碧坛嘟囔了一句，但王贵业没听清。
郑碧坛又说，他找他爹娘去了。
王贵业说，不是，你怎么知道的？
郑碧坛就说自己受了老周头的托付，才去找周兰。
王贵业就把烟甩在郑碧坛身上，一巴掌把他推到。郑碧坛的屁股搭在水渠边上，头朝下侧躺在玉米地里。王贵业不管，就骑在他身上打郑碧坛的后背。
郑碧坛用左手护着头，他就使劲往前爬，就把王贵业从身上掀下去。王贵业打了个滚，又起来要摁住郑碧坛。正在这时，秦从地的那头喊，王贵业，你个狗娘养的，干什么欺负我男人。
王贵业停了手，他知道秦是个泼辣货。他就骂骂咧咧地走了。
秦走过来，见王贵业走了，又见郑东起在地头站着，就说，你看着打架，也不拉一拉。
郑东起就拄着锄头，说，什么打架，我刚锄草到这地头。你说是不是，老碧（读一声）？又说，你说，怎么拉？就笑嘻嘻地站在那儿。
秦也不去扶郑碧坛，啐了郑东起一下，说，你才是老碧！。
郑碧坛自己起来，也没看秦，也没看郑东起，就扶地上被压倒的棒子苗，有的扶的起来，有的就折了。他也不搭理人，拿起锄头，趟着到膝盖的棒子们，就又回到地中间干活了，剩下秦和郑东起又说了一会儿，也散了。
后来，王贵业又去找郑碧坛，他心里有火，就想着揍他一顿才能舒服。郑碧坛也不傻，处处躲着他，也不知道要躲着到什么时候，就重操旧业，去别的村收捡破烂，地里的活都交给秦。
大约过了一个月，周兰带着王小剑就出现在冀村。王贵业喜出望外，心中的一团气消了，见了儿子就像见了宝贝，抱在怀里，儿子儿子地叫着。
周兰对王贵业说，我回了一趟河南，看了我爹娘，跟他们说了过去的事，都说开了。我想让他俩跟我回来，他们不愿意。实际上，是怕你容不下。我就找了堂弟，把家里的事都说给他了。不过，以后有事我还得回去。
王贵业说，你回去可以，可不能再带着儿子走。说着又亲王小剑，说，儿子，你嘴里什么味？那么骚气？
王小剑就挣着下到地上，说，我吃的是羊肉，姥爷和姥娘给了羊肉。说着，就跑出玩了。
我对王小剑的口气印象很深刻。跟他说话，尤其是面对面时，一定要保持距离，不然那股腥臊的膻味就迎面而来。私下，我们认为，他肯定是吃了猪大肠才有这样的味道。但三十年后，自己的嘴里也开始有了味道，而且每天早上都被这酸腐的味道弄的很不愉快，面对客户时，也不敢大声说话，也不敢离得太近，嚼多少口香糖都不行，还是觉得难受。这时，我能更真切地体会到我们抛弃王小剑时，他的感受了。还好，不知道他心里是不是恨我，但至少在行动上，他依然跟我走的很近，还有事没事地找我唠叨他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