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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王渔翁舍镜崇三宝 白水僧盗物丧双生(1)

诗云:

资财自有分定,贪谋枉费踌躇。假使取非其物,定为神鬼揶揄。

话说宋时淳熙年间,临安府市民沈一,以卖酒营生。家居官巷口,开着一个大酒坊。又见西湖上生意好,在钱塘门外丰楼(乐)买了一所库房,开着一个大酒店。楼上临湖玩景,游客往来不绝。沈一日里在店里监着酒工卖酒,傍晚方回家去。日逐营营,算计利息,好不兴头。

一日,正值春尽夏初,店里吃酒的甚多,到晚未歇,收拾不及。不回家去,就在店里宿了。将及二鼓时分,忽地湖中有一大船,泊将拢岸。鼓吹喧阗,丝管交沸。有五个贵公子,各戴花帽,锦袍玉带,挟同姬妾十数辈,径到楼下。唤酒工过来,问道:“店主人何在?”酒工道:“主人沈一,今日不回家去,正在此间。”五客多喜道:“主人在此更好,快请相见。”沈一出来见过了。五客道:“有好酒只管拿出来,我们不亏你。”沈一道:“小店酒颇有,但凭开量洪饮。请到楼上去坐。”五客拥了歌童舞女,一齐登楼,畅饮更余。店中百来坛酒,吃个罄尽。算还酒钱,多是雪花白银。

沈一是个乖觉的人,见了光景,想道:“世间那有一样打扮的五个贵人?况他容止飘然,多有仙气。只这用了无数的酒,决不是凡人了。必是五通神道无疑。既到我店,不可错过了。”一点贪心忍不住,向前跪拜道:“小人一生辛苦经纪,赶趁些微末利钱,只够度日。不道十二分天幸,得遇尊神,真是夙世前缘,有此遭际。愿求赐一场小富贵。”五客多笑道:“要与你些富贵也不难,只是你所求何等事?”沈一叩头道:“小人市井小辈,别不指望,只求多赐些金银便了。”五客多笑着点头道:“使得,使得。”即叫一个黄巾力士听使用。力士向前声喏。五客内中一个为首的唤到近身,附耳低言,不知吩咐了些什么,领命去了。

须臾回复,背上负一大布囊来,掷于地。五客教沈一来,与他道:“此一囊金银器皿,尽以赏汝。然须到家始看,此处不可泄露。”沈一伸手去隔囊捏一捏,捏得囊里块块累累,其声铿锵,大喜过望,叩头称谢不止。俄顷鸡鸣,五客率领姬妾上马,笼烛夹道,其去如飞。沈一心里快活,不去再睡,要驮回到家开看。虑恐入城之际,囊里狼犺被城门上盘诘。拿一个大锤,隔囊锤击,再加蹴踏匾了,使不闻声。然后背在肩上,急到家里。妻子还在床上睡着未起。

沈一连声喊道:“快起来!快起来!我得一主横财在这里了。寻秤来与我秤秤看。”妻子道:“什么横财?昨夜家中柜里头异常响声,疑心有贼。只得起来照看,不见什么。为此一夜睡不着,至今未起。你且先去看看柜里着,再来寻秤不迟。”沈一走去取了钥匙,开柜一看,那里头空空的了。原来沈一城内、城外两处酒坊,所用铜锡器皿家伙,与妻子金银首饰,但是值钱的,多收拾在柜内,而今一件也不见了。惊异道:“奇怪!若是贼偷了去,为何锁都不开的?”

妻子见说柜里空了,大哭起来道:“罢了!罢了!一生辛苦,多没有了!”沈一道:“不妨。且将神道昨夜所赐来看看,尽够受用哩。”慌忙打开布袋来看时,沈一惊得呆了。说也好笑,一件件拿出来看,多是自家柜里东西。只可惜被夜来那一顿锤踏,多弄得歪的歪,匾的匾,不成一件家伙了。沈一大叫道:“不好了!不好了!被这伙泼毛神作弄了。”妻子问其缘故。乃说:“昨夜遇着五通神道,求他赏赐金银,他与我这一布囊。谁知多是自家屋里东西,叫个小鬼来搬去的。”妻子道:“为何多打坏了?”沈一道:“这却是我怕东西狼犺,撞着城门上盘诘,故此多敲打实落了。那知有这样,自家害着自家了。”

沈一夫妻多气得不耐烦,重新唤了匠人,逐件置造过,反费了好些工食。不指望横财,倒折了本。传闻开去,做了笑话。沈一好些时不敢出来见人。只因一念贪痴,妄想非分之得,故受神道侮弄如此。可见世上不是自家东西,不要欺心贪他的。

小子说一个欺心贪别人东西,不得受用,反受显报的一段话,与看官听一听。冷一冷这些欺心要人的肚肠。有诗为证:

异宝归人定夙缘,岂容旁睨得垂涎?试看欺隐皆成祸,始信冥冥自有权。

话说宋朝隆兴年间,蜀中嘉州地方,有一个渔翁,姓王,名甲。家住岷江之旁,世代以捕鱼为业。每日与同妻子棹着小舟,往来江上,撒网施罟。一日所得,恰好供给一家。这个渔翁,虽然行业落在这里头了,却一心好善敬佛。每将鱼虾市上去卖,若够了一日食用,便肯将来布施与乞丐。或是寺院里打斋化饭,禅堂中募化腐菜,他不拘一文二文,常自喜舍不吝。他妻子见惯了的,况是女流,愈加信佛,也自与他一心一意。虽是生意浅薄,不多大事,没有一日不舍两文的。

一日正在江中棹舟,忽然看见水底一物,荡漾不定,恰像是个日头的影一般,火采闪烁,射人眼目。王甲对妻子道:“你看见么?此下必有奇异,我和你设法取它起来,看是何物。”遂教妻子理网,搜的一声撒将下去。不多时,掉转船头,牵将起来。看那网中光亮异常,笑道:“是什么好物事呀?”取上手看,却原来是面古镜。周围有八寸大小,雕镂着龙凤之文,又有篆书许多字,字形像符一般样,识不出的。王甲与妻子看了道:“闻得古镜值钱。这个镜虽不知值多少,必然也是件好东西。我和你且拿到家里藏好。看有识者,才取出来与他看看,不要等闲亵渎了。”

看官听说:原来这镜果是有来历之物。乃是轩辕黄帝所造,采着日精月华,按着奇门遁甲,拣取年月日时,下炉开铸。上有金章宝篆,多是秘笈灵符。但此镜所在之处,金银财宝多来聚会,名为聚宝之镜。只为王甲夫妻好善,也是夙世前缘,合该兴旺,故此物出现,却得取了回家。自得此镜之后,财物不求而至。在家里扫地也扫出金屑来,垦田也垦出银窖来,船上去撒网也牵起珍宝来,剖蚌也剖出明珠来。

一日在江边捕鱼,只见滩上有两件小白东西,赶来赶去。盘旋数番,急跳上岸。将衣襟兜住,却似莲子大两块小石子。生得明净莹洁,光彩射人,甚是可爱。藏在袖里,带回家来,放在匣中。是夜即梦见两个白衣美女,自言是姊妹二人,特来随侍。醒来想道:“必是二石子的精灵。可见是宝贝了。”把来包好,结在衣带上。

隔得几日,有一个波斯胡人特来寻问。见了王甲道:“君身上有宝物,愿求一看。”王甲推道:“没甚宝物。”胡人道:“我远望宝气在江边。跟寻到此,知在君家。及见君走出,宝气却在身上。千万求看一看,不必瞒我。”王甲晓得是个识宝的,身上取出与他看。胡人看了,啧啧道:“有缘得遇此宝。况是一双,尤为难得。不知可肯卖否?”王甲道:“我要它无用,得价也就卖了。”胡人见说肯卖,不胜之喜,道:“此宝本没有定价。今我行囊止有三万缗,尽数与君,买了去罢。”王甲道:“吾无心得来,不识何物。价钱既不轻了,不敢论量。只求指明,要此物何用。”胡人道:“此名澄水石,放在水中,随你浊水皆清。带此泛海,即海水皆同湖水,淡而可食。”王甲道:“只如此,怎就值得许多?”胡人道:“吾本国有宝池,内多奇宝。只是淤泥浊水,水中有毒。人下去的,起来无不即死。所以要取宝的,必用重价募着舍性命的下水。那人死了,还要养赡他一家。如今有了此石,只须带在身边,水多澄清,如同凡水。任从取宝,总无妨了。岂不值钱?”王甲道:“这等,只买一颗去够了,何必两颗多要?便等我留下一颗也好。”胡人道:“有个缘故。此宝形虽两颗,气实相联。彼此相逐,才是活物,可以长久。若拆开两处,用不多时,就枯槁无用。所以分不得的。”

王甲想胡人识货,就取出前日的古镜出来,求他赏识。胡人见了,合掌顶礼道:“此非凡间之宝,其妙无量,连咱也不能尽知其用。必是世间大有福的人,方得有此。咱就有钱,也不敢买。只买此二宝去也够了。此镜好好藏着,不可轻觑了他。”王甲依言,把镜来藏好。遂与胡人成了交易,果将三万缗买了二白石去。

王甲一时富足起来,然还未舍渔船生活。一日天晚,遇着风雨,棹船归家。望见江南火把明亮,有人唤船求渡,其声甚急。王甲料此时没有别舟,若不得渡,这些人须吃了苦。急急冒着风,棹过去载他。原来是两个道士,一个穿黄衣,一个穿白衣。下在船里了,摇过对岸。道士对王甲道:“如今夜黑雨大,没处投宿。得到宅上权歇一宵,实为万幸。”王甲是个行善的人,便道:“家里虽蜗窄,尚有草榻可以安寝,师父们不妨下顾的。”遂把船拴好,同了两道士到家里来。吩咐妻子安排斋饭。两道士苦辞道:“不必赐飧,只求一宿。”果然茶水多不吃,径到一张竹床上,一铺睡了。

王甲夫妻夜里睡觉,只听得竹床栗喇有声,扑的一响,像似甚重物跌下地来的光景。王甲夫妻猜道:“莫不是客人跌下床来?然是人跌,没有得这样响声。”王甲疑心,暗里走出来。听两道士宿处,寂然没一些声息,愈加奇怪。走转房里,寻出火种,点起个灯来。出外一照,叫声:“啊也!”原来竹床压破,两道士俱落在床底下,直挺挺的眠着。伸手去一摸,吓得舌头伸了出去,半个时辰缩不进来。你道怎么?但见这两个道士:

冰一般冷,石一样坚。俨焉两个皮囊,块然一双宝体。黄黄白白,世间无此不成人;重重痴痴,路上非斯难算客。

王甲叫妻子起来道:“说也稀罕。两个客人,不是生人,多变得硬硬的了。”妻子道:“变了何物?”王甲道:“火光之下,看不明白。不知是铜是锡,是金是银。直待天明,才知分晓。”妻子道:“这等会作怪通灵的,料不是铜锡东西。”王甲道:“也是。”

渐渐天明,仔细一看,果然那穿黄的是个金人,那穿白的是一个银人,约重有千百来斤。王甲夫妻惊喜非常,道此是天赐,只恐这等会变化的,必要走了那里去。急急去买了一二十篓山炭,归家炽煽起来,把来销熔了。但见黄的是精金,白的是纹银。王甲前此日逐有意外之得,已是渐饶。又卖了二石子,得了一大主钱。今又有了这许多金银,一发瓶满瓮满,几间破屋没放处了。

王甲夫妻是本分的人,虽然有了许多东西,也不想去起造房屋,也不想去置买田产,但把渔家之事搁起,不去弄了,只是安守过日。尚且无时无刻没有横财到手,又不消去做得生意。两年之间,富得当不得。却只是夫妻两口,要这些家私竟没用处,自己反觉多得不耐烦起来。心里有些惶惧不安,与妻子商量道:“我家自从祖上到今,只是以渔钓为生计。一日所得,极多有了百钱,再没去处了。今我每自得了这宝镜,动不动上千上万,不消经求,凭空飞到,梦里也是不打点的。我们且自思量着:我与你本是何等之人,骤然有这等非常富贵,只恐怕天理不容。况我们粗衣淡饭,便自过日,要这许多来何用?今若留着这宝镜在家,只有得增添起来。我想天地之宝,不该久留在身边,自取罪业。不如拿到峨眉山白水禅院,舍在圣像上,做了圆光,永做了佛家供养。也尽了我们一片心,也结了我们一个缘,岂不为美?”妻子道:“这是佛天面上好看的事。况我们知时识务,正该如此。”

于是两个志志诚诚,吃了十来日斋。同到寺里,献此宝镜。寺里住持僧法轮问知来意,不胜赞叹道:“此乃檀越大福田事。”王甲央他写成意旨,就使邀集合寺僧众,做一个三日夜的道场。办斋粮,施衬钱,费过了数十两银钱。道场已毕,王甲即将宝镜交付住持法轮,作别而归。法轮久已知得王甲家里此镜聚宝,乃谦词推托道:“这件物事,天下至宝,神明所惜。檀越肯将来施作佛供,自是檀越结缘,吾僧家何敢与其事?檀越自奉着,置在三宝之前,顶礼而去就是了。贫僧不去沾手。”王甲夫妻依言,亲自把宝镜安放佛顶后面停当,拜了四拜。别了法轮,自回去了。

谁知这个法轮,是个奸狡有余的僧人。明知这镜是至宝,王甲巨富皆因于此。见说肯舍在佛寺,已有心贪他的了。又恐怕日后反悔,原来取去,所以故意说个不敢沾手,他日好赖。王甲去后,就取将下来。密唤一个绝巧的铸镜匠人,照着形模,另铸起一面来。铸成,与这面宝镜分毫无异,随你识货的人也分别不出的。法轮重谢了匠人,教他谨言。随将新铸之镜,装在佛座,将真的换去藏好了。那法轮自得此镜之后,金银财物,不求自至,悉如王甲这两年的光景。以致衣钵充牣,买祠部度牒度的童奴,多至三百余人。寺刹兴旺,富不可言。

王甲回去,却便一日衰败一日起来。原来人家要穷,是不打紧的。不消得盗劫火烧,只消有出无进,七颠八倒,做事不着,算计不就,不知不觉的渐渐消耗了。况且王甲起初财物原是来得容易的,慷慨用费,不在心上。好似没底的吊桶一般,只管漏了出去。不想宝镜不在手里,更没有得来路,一用一空。只够有两年光景,把一个大财主仍旧弄做个渔翁身分,一些也没有了。俗语说得好:

宁可无了有,不可有了无。

王甲泼天家事,弄得精光,思量道:“我当初本是穷人,只为得了宝镜,以致日遇横财,如此富厚。若是好端端放在家中,自然日长夜大,那里得个穷来?无福消受,却没要紧的舍在白水寺中了。而今这寺里好生兴旺,却教我仍受贫穷,这是那里说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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