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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屏纨袴稳步试云程 破寂寥闲心谈月夜(1)

这回书话表安公子从去年埋首用功,光阴荏苒,早又今秋,岁考也考过了,马步箭也看过了,看看的场期将近。这日正是七月二十五日,次日二十六,便是他文课日期。晚饭饭过无事,便在他父亲前请领明日的题目。安老爷吩咐道:“明日这一课不是照往日一样作法。你近日的工夫却大有进境,只你这番是头一次进场,场里虽说有三天的限,其实除了进场出场,再除去吃睡,不过一天半的工夫。这其间三篇文章一首诗,再加上补录草稿,斟酌一番,笔下慢些,便不得从容。你向来作文笔下虽不迟钝,只不曾照场规练过。明日这课我要试你一试,一交寅初你就起来,我也陪你起个早,你跟我吃些东西,等到寅正出去,发给你题目,便在我讲学的那个所在作起来。限你不准继烛,把三文一诗作完。吃过晚饭再誊正交卷,却不可潦草塞责。我就在那里作个监试官。经这样作一番,不但我得放心,你自己也有些把握。”说着,便合太太说:“太太,明日给我们弄些吃的。”太太自是高兴,却又不免替公子悬心,便道:“老爷何必还起那么早啊?有他师傅呢,还是叫他拿到书房里弄去罢。当着老爷别再唬的作不上,老爷又该生气了。”

太太这话,不但二位少奶奶觉得是这样好,连那个不须他过虑的“司马长卿”也望着老爷俯允。不想安老爷早沉着个脸答道:“然则进场在那万余人面前作不作呢?何况还有主考房官,要等把这三篇文章一首诗合那万余人比试,又当如何?”太太听了无法,因吩咐公子道:“既那么着,快睡去罢。”

公子下来,再不道老人家还要面试,进了屋子,便忙忙的脱衣睡觉。

金、玉姊妹两个生怕他明日起在老爷后头,两个人换替着熬了一夜。不曾打寅初,便把公子叫醒,梳洗穿衣上去,幸喜老爷还不曾出堂。少刻老爷出来,连太太也起来了,便道:“你们俩送场来了?”当下公子跟着老爷饱餐一顿,到了外面,笔砚灯烛早已备得齐整。安老爷出来坐下,便向怀里取出一个封着口的红纸包儿来,交给公子道:“就在这屋里作起来罢。”自己却在对面那间坐去,拿了本《朱子大全》在灯下看。

又派了华忠伺候公子茶水。

却说公子领下题目来,拆开一看,见头题是“孝者,所以事君也”一句,二题是“达巷党人曰”一章,三题是“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四句;诗题是“赋得‘讲《易》见天心’”,下面旁写着“得‘心’字五言六韵。”

且住!待说书的来打个岔。这诗文一道,说书的是不曾梦到,但是也曾见那刻本儿上都刻得是五言八韵,怎的安老爷只限了六韵呢?便疑到这个字是个笔误,提起笔来就给他改了个“八”字,也防着说这回书的时节免得被个通品听见,笑话我是个外行。不想这日果然来了个通品听我的书,他听到这里,说道:“说书的,你这书说错了。这《儿女英雄传》既是康熙、雍正年间的事,那时候不但不曾奉试帖增到八韵的特旨,也不曾奉文章只限七百字的功令,就连二场还是专习一经,三场还有论判呢。怎的那安水心在几十年前就叫他公子作起八韵诗来了?”我这才明白,此道中不是认得几个字儿就胡开得口、混动得手的!从此再不敢“强不知以为知”了。

闲话少说,言归正传。却说安公子看了那诗文题目,心下暗道:“老人家这三个题目,是怎的个命意呢?”摹拟了半日,一时明白过来,道:“这头题正是教孝教忠的本旨,三题是要我认定性情作人,第二个题目大约是老人家的自况了。那诗题,老人家是邃于《周易》的,不消讲得。”想罢,便把那题目条儿高高的粘起来,望着他,谋篇立意,选词琢句,一面研得墨浓,蘸得笔饱,落起草来。及至安老爷那边才要早饭,他一个头篇、一首诗早得了,二篇的大意也有了。那时安老爷早把程师爷请过来一同早饭。公子跟着吃饭的这个当儿,老爷也不问他作到那里。一时吃罢了饭,他出来走了走,便动手作那二三篇。那消继烛,只在申正的光景,三文一诗早已脱稿,又仔细斟酌了一番,却也累得周身是汗。因要过去先见见父亲,回一句稿子有了,觉得累的红头涨脸的不好过去,便叫华忠进去取了小铜旋子来,湿个手巾擦脸。

华忠到了里头,正遇着舅太太在那里合俩奶奶闲话,那个长姐儿也在跟前。大家还不曾开得口,那长姐儿见了,他便先问道:“华大爷,大爷那文章作上几篇儿来了?”华忠道:“几篇儿?只怕全得了,这会子擦了脸就要送给老爷瞧去了。”

舅太太便合长姐儿道:“你这孩子才叫他娘的‘狗拿耗子’呢,你又懂得几篇儿是几篇儿?”他自己一想,果然这话问得多点儿,是一时不好意思,便道:“奴才可那儿懂得这些事呢!奴才是怕奴才太太惦着,等奴才先回奴才太太一句去。”

说着,梗梗着个两把儿头,如飞而去。

话休絮烦。却说公子过来,见程师爷正在那里合老爷议论今年还不晓得是一班啥脚色进去呢,那莫、吴两公也不知有分无分。正说着,老爷见公子拿着稿子过来,问道:“你倒作完了吗?”因说:“既如此,我们早些吃饭,让你吃了饭好誊出来。”公子此时饭也顾不得吃了,回道:“方才舅母送了些吃的出来,吃多了,可以不吃饭了。莫如早些誊出来,省得父亲合师傅等着。”安老爷道:“就这样发愤忘食起来也好,就由你去。”

一时要了饭,老爷便合程师爷饮了两杯,饭后又合程师爷下了盘棋。程师爷让九个子儿,老爷还输九十着。他撇着京腔笑道:“老翁的本领,我诸都佩服,只有这盘棋是合我下不来的。莫如合他下一盘罢。”老爷道:“谁?”抬头一看,才见叶通站在那里。老爷因他这次算那地册弄得极其精细,考了考,他肚子里竟零零碎碎有些个,颇觉他有点出息儿。一时高兴,便换过白子儿来,同他下了一盘。

程师爷苦苦的给老爷先摆上五个子儿,叶通还是尽力的让着下。下来下去,打起劫来,老爷依然大败亏输,盘上的白子儿不差甚么没了,说道:“不想阳沟里也会翻船!”程师爷便笑道:“老翁这盘棋虽在阳沟里,那船也竟会翻的呢!”老爷也不觉大笑道:“正不可解。这桩事我总合他不大相近,这大约也关乎性情。还记得小时节,长夏完了功课,先生也曾教过,只不肯学。”先生还道:‘你怎的连“博弈犹贤”这句书也不记得?你不肯学,便作一道“无所用心”的诗我看。’先生是个村我的意思,这首诗怎的好作?你看我小时节浑不浑,便口占了一首七截,对先生道:“‘平生事物总关情,雅谢纷纷局一枰;不是畏难甘袖手,嫌他黑白太分明。’这话将近四十年了,如今年过知非,想起幼年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来,真觉愧悔!”

说话间,公子早誊清诗文,交卷来了。安老爷接过头篇来看着,便把二篇匀给程师爷看。老爷这里才看了前八行,便道:“这个小讲倒难为你。”程师爷听了,便丢下那篇,过来看这篇。只见那起讲写道是:

……且《孝经》一书,“士章”仅十二言,不别言忠,非略也;盖资事父即为事君之地,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

自晚近空谈拜献,喜竞事功,视子臣为二人,遂不得不分家国为两事。究之今闻未集,内视已惭,而后叹《孝经》一书所包者为约而广也。……

程师爷看完了,道:“妙!”又说:“只这个前八行,已经拉倒阅者那枝笔,不容他不圈了。”说着,便归坐看那一篇。

一时各各的看完了,彼此换过来看,因合老爷道:“老翁,你看那二篇的收尾一转何如?”安老爷接过来,一面看着,一面点头,及至看到结尾的一段,见写道是:

……此殆夫子闻达巷党人之言,所以谓门弟子之意欤?不然达巷党人果知夫子,夫子如闻鲁太宰之言可也;其不知夫子,夫子如闻陈司败之言可也。况君车则卿御,卿车则大夫御,御实特重于《周官》;适卫则冉有仆,在鲁则樊迟御,御亦习闻于吾党;御固非卑者事也,夫子又何至每况愈下,以所执尤卑者为之讽哉?噫!此学者所当废书三叹欤!

老爷看罢,连连点头,不觉拈着胡子,翻着白眼,望空长叹了一声道:“这句却未经人道!”程师爷便道:“他这段文字全得力于他那破题的‘惟大圣以学御世,宜非执名以求者所知也’的两句。所以小讲才有那‘圣人达而在上,执所学以君天下,而天下仰之;穷而在下,执所学以师天下,而天下亦仰之’的几句名贵句子。早作了后股里面出股的‘执以居鲁适周,之齐、楚,之宋、卫,之陈、蔡’,合那对股的‘执以订《礼》,正《乐》,删《诗》《书》,赞《周易》,修《春秋》’的两个大主意的张本。直从博学成名,把这个‘御’字打成一片,怎得不逼出这后一段未经人道的好文字来?”一时,程师爷把那三篇看完,大叫:“恭喜,恭喜!中了,中了!只这第三篇的结句,便是个佳。”老爷笑问:“怎的?”他便高声朗诵道:

……此中庸之极诣,性情之大同;人所难能,亦人所尽能也。故曰:“其动也中。”

说着,又看了那首诗。安老爷便让程师爷加墨,程师爷道:“不,今日这课是老翁特地要看看他的真面目,兄弟圈点起来,诱掖奖劝之下,未免总要看得宽些,竟是老翁自己来。”安老爷便看头二篇,把三篇合诗请程师爷圈点。一时都圈点出来,老爷见那诗里的“一轮探月窟,数点透梅岑”两句,程师爷只圈了两个单圈,便问道:“大哥,这样两句好诗,怎么你倒没看出来?”程师爷道:“我总觉这等题目用这些花月字面,离题远些。”安老爷道:“不然。你看他这‘月窟’‘梅岑’,却用得是‘月到天心处’合‘数点梅花天地心’两句的典;那‘探’字、‘透’字又不脱那个‘讲’字,竟把‘讲《易》见天心’这个题目扣得工稳的很呢。”

程师爷拍案道:“啊哟!老翁,你这双眼睛真了不得!”说着,拿起笔来,便加了几个密圈,又在诗文后加了一个总批。

那程师爷的批语不过照例几句通套赞语,安老爷看了,便在他那批语后头提笔写了两行,批道是:

三艺亦无他长,只读书有得,便说理无障,动中肯綮。诗变熨贴工稳。持此与多士争衡,庶不为持衡者齿冷。秋风日劲,企予望之!

公子见这几句奖勉交至的庭训,竟大有个许可之意,自己也觉得意。一时,程师爷便让老爷带了公子进去歇息,又笑道:“今日老翁自然要有些奖赏,才好叫学生益知勉学。”老爷道:“这个自然。”说着,程师爷拿了他的毛竹烟管、蓝布烟口袋去了。

却说公子随安老爷进来,太太迎着门儿便问道:“没钻狗洞阿?”安老爷道:“岂但,今日竟算难为他的了。”太太见老爷露着喜欢,坐下便笑问道:“老爷瞧我们玉格这回考去,到底有点边儿没有哇?”老爷未曾开口,先动了点儿牢骚,说道:“这话实在难讲。这科名一路,两句千古颠簸不破的话,叫作‘窗下休言命,场中莫论文。’照上句讲,自然文章是个凭据;讲到下句,依然还得听命去。只就他的文章论,近来却颇颇的靠得住了;所不可知者,命耳!况且他才第一次观光,那里就敢望侥幸?只要出场后文章见得人,便再迟些发达,也未为不可。只不可步乃翁的后尘就是了。”说着,便回头吩咐公子道:“你今日作了这课,从明日起便不必作文章了。场前的工夫,第一要慎起居,节饮食;再则清早起来,把摹本流览一番,敛一敛神;晚上再静坐一刻,养一养气。白日里倒是走走散散,找人谈谈;否则闲中望望行云,听听流水,都可活泼天机。到场屋里,提起笔来,才得气沛词充,文思不滞。我这里还给你留着件东西,待我亲自取来给你。”说着便站起来,叫人拿了灯到西屋里去。

公子见老爷亲身去取这件东西,一定因师傅方才的话,有件甚么珍重器皿奖赏。不一刻,只见老爷从西屋里把自己当年下场的那考篮,用一只手挎出来。看了看,那个荆条考篮经了三十余年的雨打风吹,烟熏火燎,都黑黄黯淡的看不出地儿来了。幸是那老年的东西还实在,那布带子还是当日太太亲自缠的缝的,依然完好。

列公,你道安老夫妻既指望儿子读书,下场怎的连考具都不肯给他置一份?原来依安太太的意思,从老早就张罗要给儿子精精致致从头置份考具,无奈老爷执意不许,说必得用这一份,才合着“弓冶箕裘”的大义。逼着太太收拾出来,还要亲自作一番交代,因此才亲自去拿。便挎了出来,满脸堆欢的向公子道:“此我三十年前故态也。便是里头这几件东西,也都是我的青毡故物。如今就把这分衣钵亲传给你,也算我家一个‘十六字心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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