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生活里的高玉琥在人眼里就是一个怪人,也已经越来越怪的时候了。在他完全投入雕刻,或者其它创作创造的时候也是与平时截然不同的,这就像是从意气风发精神百倍打回了最落魄的原型,一副很拖沓、很疲惫、很萎靡不堪的样子,甚至就比老太太都更要老态龙钟。
做起事来是一往无前的猛士,大师,放下手来就成了怕狼怕虎的伤兵,病猫?这又怎么可能呢?是不是这份职业所在的缘故,有些太过用心,太过耗神?这谁也说不清。他可从来都没有一般人们所说的那种调剂身心养精蓄锐。作为一位他人眼里功成名就的所谓大师,应该就是养尊处优享受人生的时候了,却还是当年那种疯狂拼命的劲儿,这也着实不好说到底是为了什么。
干什么还这么拼啊?就有多少困惑不解的人当面问他,而他却就不知道怎样言语似的,就只是十分吃惊一般的愣神,甚至还会无限恍惚起来——又找不到北了。或者,这也是他换了一种方式发问对方,为什么会有这种不靠谱的疑问呢?
习惯自己苦自己,自己紧自己的人,大都是没有办法走出自己那份世界的。在别人都能完全撇得开放得下的时候,他就还是太过珍惜,以至于把所有一切都看的太重了吧!这在能够把一块百无一用的朽木劈柴变成艺术巨宝的人,每每也总好有这种不为人解的心性。而他也并非只对自己的创作如此。一旦有了其它事情,他也一样会付出全部的身心。所以,对于眼前这份记忆里从来都不曾遭遇过的事情,他一直都在分外地担心而又暗自里侥幸,幸亏是今天早上的飞机从海南赶回来了——恰恰刚落地就得知了这个让人目瞪口呆的消息。要是不能赶回来,这又如何是好呢?
“你说,这才几天不见,我怎么就是想不起这个孩子的模样来了?”
“是团脸,还是长脸来?跟他的姐姐们应该有所不同吧?我怎么连他小时候的眼神都想不起来了呢?你们都还有些印象吗?”
他当然是想尽可能地制造话题调剂气氛,无论事情如何发展,大家可都不应该深陷于这种不良情绪的泥潭里。看看没人理他,也就只好照旧自言自语似的说:
“见了面一定会认得的,可现在却是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这个孩子,也真的是好怪啊!”
他放下手机,不再多作言语,就直接开车上路了。
车里,素云仍然还是那份完全深思的沉默。安排好玉文的照应、帮场,也已经没有任何需要费心,或者着急督促的事情了。而一直以来,这件让人棘手的事情就总是一道无法逾越的关口,偏偏来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老太太就又要旧事重提——无论怎样,希望这一次能有老爷奶奶保佑,好歹地破一破冰吧?
但是,她想来想去的也就只剩下了摇头,和无奈叹息的份儿了。这就无声无息地淹没了多少时候了啊,又到底能有什么法子可以撬开这个尘封多年的冰盖,打开这道天荒地老的关节呢?
这也难怪素云会这样那样的一点儿都不往好处想,一次又一次的,总是一个碰碎了一道道南墙都不回头的秀文,也早就让所有的人们都彻底地憷了。话越说越冷,心自然也就越来越凉,越来越趋向于南极北极的亘古冰点,又哪里会有个好的突破呢?
苏珀也还在自己那份凄凄惶惶之中。即便已经经过了左家的水深火热,也已经陪着叶雅玲哭过天抢过地了,却也还是不能明白究竟是发生了怎样的事情——大家又有谁能明白,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啊!光天化日之下,赫赫有名的左家,怎么也会发生了那些恶心影视里的上演?
她说不出话来,就只是“啪嗒啪嗒”地一串又一串地掉泪。这么些年来,她还是摆脱不了那份致命的伤感。遇到事情,当然就会更加显露无疑。对于各种各样的经历感触深不见底的人们来说,是那种所谓的炼狱情结,永远都走不出来的紧箍咒了。如此新愁旧恨里,重拾一切的情感煎熬也是在所难免。
就这种突如其来而又让人心惊肉跳的事情,一些必要的担心也并非就是多余。既然现在还不能做些什么,只能默默地等待着一些什么,那么,各方面知根知底的相互透一透气息,相互安抚一下,或许也是可以的。就像给玉文他们打的电话,嘱咐一声也是必须的,让他赶紧到场也是必要的。作为长辈,至少也尽了一份应尽的关心了。虽然,这种塌天的事情,也还是少些人知道的好!
高玉琥拿眼撩了素云几次,素云却总是没看见似的。他还是想着尽量打破这份难捱的尴尬,尤其担心苏珀会愈发沉入了心神而更不好挣脱出来。最好的办法还是寻机振作一下,把这份悲慨,这种气愤稍稍地发散发散为宜。自己一时间却又真的找不到合适的由头,就像他在脑海里寻遍了角角落落,也找不到左长征的任何影子。
随着孩子们一天一天地长大,也就越来越不把大人们放在眼里的时候,又怎么能够看得到他们,记得住他们呢?有事也罢,无事也罢,你又能对他们奢望一些什么呢?随着帮助的人越来越多,能够看着一个又一个的孩子一步步成人,这也无疑是最让他高兴的事情。然而就自己身边,自己家里的孩子,却真的就是连尽一份最基本的关心也难有啊!
人已经越来越多,大院前面这段路,已经挤成了疙瘩。好在已经有交警过来临时设点现场指挥了。程子高还专门跑过来问:“你们老左家又有什么大事了,怎么也不提前通知一声?让人准备准备嘛——现在布岗,还来得及吧?”
自从这条美丽的彩虹大桥开通之后,直通高速的山南大道也就因为方便快捷而愈发繁忙起来。顺应时势的通途,也就给这个原本偏远冷僻的幽静角落带来了非凡的繁华和热闹,这里俨然已经成了省城流通量最大的出口了。
按照预定的设计和规划,再加上施工时候的特别用心,左家门前这段既已成了引桥前沿的一部分,如此也就更加有了得天独厚的位置优势,正如时代加诸给这份世界的所有美好,颇有幸运的人们总是能够分的自己那份理所应当的蛋糕。
作为新造的靓丽景观,装修的雕梁画栋的彩虹桥也并没有像人们当初所担心的那样,把美丽的湖水砍成两截儿。这里顶多就只是清平湖的一个尾巴。落在湖里的两柱桥墩,也并不影响水上的船舶往来和风光观瞻,承载着车水马龙的宏伟壮观,也只是撩开一层迷人的面纱,让原本孤僻寂静,愈加彰显着清润逼人的青春魅力。
人世间的各种美丽,包括大自然天造地设的巧妙点缀,包括各种各样的景观建设,大都也还是人们自己赋予的居多。这在古今中外也都是这样一个人为我用的基本道理。能够把那种狂野和粗夯修饰一下,融情入景,妙于化具,与红火热闹成就一份欢乐与和谐,就真的能雕琢出分外美好的味道来。这也是时代进步文明发展的使然吧!
设计精巧的上下多层车道,因为彰显了时代造型艺术的时尚和魅力,的确是为地域增色不少。走到宽阔的桥面上来,在专门设置的游人游览处徘徊逗留,去看远远近近的清澈浩渺湖水,高高低低的绿树红花,如潮如涌的人欢马叫,密密麻麻的游人如织,以及仰视远处宁静的山麓,高耸的菩提塔,或者天际的流云,啁啾的飞鸟,尤其是左家远远近近的那些绿树掩映层次分明的红楼青瓦,自然是别有一番诗情画意。
左家其实也就只是占据了一个临近的突出山头,和几处山坡上的洼地。早年依山而建的格局如今也还是很有一些森严气象,让人远远地就能隐隐在望。而后来的修缮与弥补所增益的雄踞气势,也似乎就是在庄严宣告,这里原本就是我们家的。
这也难怪来来往往的人们无限的赞叹和艳羡。就有人说,原本“珍重芳姿昼掩门”的千古美人儿,如今也耐不得寂寞,开始置身我们现在嚣嚣嚷嚷的红尘世界的中心了。如此发噱,不免就更是让人会心一笑。好在左云松并不介意,反倒也因此开怀了不少。
虽然也有一些人,包括一些老人,老兄弟,也还有些故意卖乖的风水先生,堪舆专家,当代的房地产规划师们,都曾想着通过老太太来给左云松提个醒儿。但是,来者不拒的老太太也只是嘿然一笑。成事不说这可是从来都有的惯例。既已过得了天上那些卫星的法眼,也就是合理合法的顺应我们这个时代发展的正经建设。而且,也不过就是清平湖多了一条发带,白马山开了个脸儿,干什么那么多的说道呢?这话传到左云松的耳朵里,也立马就给左家,给整个左氏集团壮大了充分的底气。
清静有清静的风雅,热闹有热闹的妙处。原来部队在的时候,这里也的确曾经在大山深处修过一些要塞设施,以及其他一些尊贵的招待所、贵宾楼,首长别墅等等。所有这些至今也还为这个地块增加着莫测的神秘。只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大规模裁军的时候,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是因为太过靠近市区还是什么的?各个馆所关停撤并,吵吵闹闹地转手了几次,最终才由苏珀和左云松出面,代表整个家族整个地盘了下来,如此也就算是大家至今都在扬眉吐气的所谓物归原主了。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这是多么好的一首小诗。远远望去,一边是仍然可以荡舟游玩的清浅湖水,另一边则是可以悠然闲步的蜿蜒山脚,整个地块作为私家园林的美妙去处,可是真的无法形容。时代发展缔结了新的建筑,新的建筑创造了人们新的生活。这是地理的造化,也是时代的造化了!
大家也都是刚刚听说,或者就是趁着临近中午的这段空隙。这种事情是千万不能落后的,如果只是打打电话算作关照,或者发发信息表示关心,那是远远不够的。甚或就是找抽。于是,这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尊崇与诚敬,也就凑泊了这段临时的交通拥挤。
倘若把这一辆一辆飘然而至的大车小车,比作天上的啸风流云,这个阵势那还真的有点儿古诗词里“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味道。跟这突然之间竟又艳阳高照的天气相比,简直就是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这样停停靠靠的,高玉琥忽然间就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一边慢慢地挪移着,一边就又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
“正气不存,邪气易入!正气不存,邪气易入!有必然者?有必然者?”
这类上大人孔乙己先生的枯燥文言,现在不知还会有什么人会专好此道。他好像是在默默地问自己,也像是在暗暗地发狠——木雕大师好像是又忘我了吧!
左家新建的车库还很少人知道,一定要有专门引领才能进到那边。仅仅这个方面就需要不少人手。而一切显然都还没有安排好,所以就显得更嘈杂,更拥挤了。车况路况如此,其他的各种临机应对也就更不能说。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却又足足的一团扒不开的乱麻。
大家都是一脸的凝重,以及掩盖着极度愤慨的冷漠,然而必须的礼数也还是要有的。门前下了车来,首先就要寒暄寒暄,即便不说话,那也要握一握手,甚至拍拍后背,抱抱肩膀,传递一下相互的焦虑和担心。这也是在所难免的。只是,如果一个一个的招呼打下来,络绎不绝的,那也就不用做什么,大家就只是这种必不可少的哼哼哈哈逢场作戏了。
既然有着更重要的事情,高玉琥干脆就抄一条旁逸的小路,悄悄地避开了。刘立杰刚刚走出大门,远远地看到,又连忙跑过来打招呼,大声地喊着。车上也只是跟他招一招手,算是别过。
摊上事儿了,大家都在按照各自的方式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情。这里既有随和大家上下一致的一波流,也有独出心裁玩另一番花样的。这就要背着人,躲开大家的眼睛。刘立杰走出大门也并不是一般的亮相。
左云松北上,惯例还是他来看家。考虑到新年、春节的临近所应该有的庆祝,这就要有各个方面的收拾。刘立杰正计划着在自己家里把光伏发电做足,首先要自己给自己立起一块牌子来,也算是给自己挽回一点面子。所以各个方面也就忙得不亦乐乎。偏偏又突然间的飞来横祸,这就让人有些无所适从。仅仅响个不停的电话,也把他给忙活坏了。眼看着高玉琥的车子渐渐远去,就没有跟他们,尤其是苏珀搭上一句话,他就更有些失神和怅惘了。偏偏这个时候,凤梅竟然也赶趟似的打来了电话,让他气不打一处来:
“怎么了?”
“你到学校里去看看!”
凤梅那边更是乱成一锅粥。妈妈叶雅玲一会儿哀号几声,一会儿又昏死过去,需要时刻地侍候着,观察着,防备着。还有各种各样的问询应答,解释,应酬来往众人的劝解,关心,真是不可开交。能够抽空打过来,也真的有些难为她。
“霜儿说学校里有人欺负她了!”
“怎么回事?”
“说她舅舅被人锁在箱子里抓走了,她还来上课,太没有良心了。哭闹着要回来。”
“关她什么事儿?你让徐姐去吧!”
“徐姐已经在那边了!霜儿需要一个真正做主的人,我离不开,你去一下。”
“好吧,我一会儿看看。”
“别介啊,大人都好说,你不要难为孩子!”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凤梅是惯会颐指气使的,从来也不看个什么时候。刘立杰的火更上来了,这就又一下子堆积到他已经存不下任何东西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