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身后没有声响，还以为那人睡着了。方一转身，却见他倚着床头，定定的望着某一处空气出神。
“白牡丹倒也没什么不好，只是不该生在这荆棘丛中遭罪。”许是累了，太子的嗓音里夹杂着倦怠。
“谁说荆棘丛中只能遭罪？你这样说，定是没有见过荆棘鸟。”
“愿闻其详。”
“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是种傻鸟，喜欢把自己钉在最为粗长的荆棘上唱歌。”
“……”费力的挪了下身子，找了个还算舒服的姿势，太子爷准备睡觉。
“不听了？”不过就是想吊下这人的胃口，谁知这人居然这么不知情趣，夏晓晴没由来的一阵气急败坏。
“……你小时候就不讲理，这点倒是没变……”
宣德二十一年，腊月。
东宫之中，五岁的小太子裹在明黄色的袍子里，粉雕玉琢的小人儿坐在高凳上，似模似样的写着大字。
小太子习字最是专注，不喜让人打扰，身边只留了个叫吉祥的小太监伺候。
吉祥也小，十一二岁的样子，这年纪的小孩儿贪睡，站在一边困得直点头。
这日何少杰跟着二夫人进宫探望皇后，也不知他怎么有这样大的能耐，竟然一路从皇后宫里，偷着跑到了太子东宫外头。
何少杰今年也是五岁，不似太子好学，字不识得几个，终日惹祸，爬树的功夫却是练得极好。
他人小，不惹眼，爬树又快，顺着宫墙外的一颗大树，便爬到了东宫的院儿里。
悄悄的摸到书房门外，推开一条门缝，探头探脑的朝里边瞅，一眼就看见了高凳上端坐的小人儿。
“喂……那个小子，说你呢”一边压着嗓子叫人，一边冲着书房里招手“对对，就是你，别写字了，出来跟我玩吧。”
看看一旁站着瞌睡的吉祥，小太子皱起清淡秀气的眉毛，最讨厌有人打扰自己写字。嗯刚才那人说什么？一起玩儿吗？
他是皇家的长子，头上有个大他两岁的异母姐姐，下边有个刚刚会走的异母弟弟，没有年纪相仿的玩伴，整日就只能与纸墨玩耍，确实有些孤单。
看着门外那小孩儿小脸冻得发红，头上却冒着热气，生龙活虎的样子，就像是刚做了什么好玩儿的游戏，小太子十分眼馋。
没有太多犹豫，小太子便悄悄的从高凳上爬下来，绕过瞌睡的吉祥，独自跟门外的小孩儿跑了。
太子没有爬过树，俩人出不去外头，就在东宫里人少的后院打起雪杖来。
女孩子大都先长个子，五岁的何少杰比太子高出不少，平时又是个顽皮惯了的，扔起雪球来又狠又准，没几下就砸的小太子难以招架。
没想到那小太子是个倔强脾气的，都快被雪球埋住了，既不认输，也不哭闹，抿着小嘴儿奋力反击。
小孩子本就没有什么长性，又是对着这么没劲的对手，只玩了一会儿，何少杰便觉得没趣。
“不玩了不玩了，难得能进一次宫，我要上别处去看看。”
“是你叫我出来的，你走了我怎么办？”刚才被砸到雪里都没有怎样的小孩儿，这会儿竟然不依了。
“你自己回去呀，怎么的，你不认得路？”太**占地不小，对与五岁的小孩儿来说，确实有那么一些迷宫般的味道。
“不认识，你要送我回去才行。”小太子撒了谎。
“我才不管，你自己回去。”在府中横行惯了，何少杰使出不讲理的功夫，转身就跑。
“你别跑……”
一个跑，一个追。
小太子说不认路，是假的，何少杰不认识路，却是真的。
跑着跑着，竟然绕到了东宫的后门，两扇宫门禁闭，漆成大红色的铁门在五岁孩童的眼里格外高大。
“都怪你，追我干什么，我都跑错路了。”不讲理，这孩子真是不讲理。
“那……那怎么办，现在你走不了了。”小太子摸摸鼻子，小脑袋瓜里暗自想着，撒谎的感觉，好像也不是太坏。
何少杰气哼哼的转个身，一屁股坐在雪地上，靠着大门喘粗气。
“我先歇会，攒点力气爬树出去。”树高任爷爬，有树的地方就有我何少杰的出路。
见状，小太子颠颠的跑过去，也不嫌地上脏，就那么坐在了何少杰边上。
“小跟屁虫，你叫什么名字？”
“什么是跟屁虫？我叫明周。”小孩儿乖巧，跟屁虫这样的浑话，从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说过。
“还有姓明的？我叫何少杰。”
“阿嚏”先前玩儿了雪，而后又疯跑了半天，出了一身的热汗，现在坐下来，我们的小太子才感觉到天冷。
“你真娇弱，像个小姑娘似的。”何少杰做了一个“你真麻烦”的表情。
“我不是小姑娘，我是太子，你才是小姑娘！”如假包换的小男孩儿大怒。
这一句不要紧，当下就触了何三少的逆鳞。小孩儿的心思单纯，谁惹了他不痛快，他就要叫那人也不痛快才行。
“喂，你家的铁门怎么是甜的？”
“说什么傻话，铁门怎么可能有味道。”
“不信你舔一下。”
寒冬腊月，铁皮包裹的红漆大门冻得冰块一样，小太子疑惑的伸出小舌头碰了一下，立刻翻上来针扎一样的一阵疼，舌尖上的一点口水速冻成冰，太子往后一躲，生生的从舌尖上扯下指甲盖大小的一块皮肉。
眼见着太子舌尖上渗出血迹，何少杰也吓了一跳，忙跳起来捂住小太子嘴巴。
“你……你傻呀，让你舔你就舔”
小太子眨巴着大眼睛，眼角通红，眼里涌出大片的水雾，疼得禁了，呜呜的叫着挣扎着要何少杰放手。
“我不能放开你，放开你你叫人来抓我怎么办。”
“呜呜”
“你保证不叫人我就放开你。”
看着眼前可怜的小人儿点了头，何少杰才放开了手。
“舌头伸出来我看看。”
小太子犹豫着伸出舌头，模样乖顺的像只小奶狗，何少杰凑上去吹了两下，末了还伸出自己的小舌头舔了伤处一下。
小太子烫着了似的，急忙躲开。
“舔一下就好了，我平时蹭破了皮就这么舔舔，好得快。”这孩子真皮实……
“我警告你，我走了以后你不许告状，要不……”认认真真的想了一下，何少杰才继续说道“要不我就再也不找你玩了。”
要不怎么说小孩子招人疼呢，威胁起人来都这么可爱。
“拉……里不要骗额（那……你不要骗我）”小太子忍着疼，含混的说。
后来何少杰真是爬树跳墙出去的，等回到皇后宫中，众人发现何少杰走失，已经找了好大一会功夫，各种人仰马翻鸡飞狗跳。
于是……何三少被二夫人揪着脖子后的软肉拎回了将军府，当晚就打折了两根藤条，并且此后的十二个寒暑，再也没能踏入皇宫一步。
所以何少杰致死的那天都不知道，不知道他随口的威胁，那位小太子居然执行的那样认真。
小太子果真没有跟任何人提起那天的事，即使他当晚就因受凉发了高烧，即使要忍着舌尖烧灼般的疼痛喝下大碗的苦药……
何少杰小时候机敏，小时候蛮不讲理，小时候……都停留在小时候，他们终于长大，却没有机会遇见长大后的彼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