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菩提树叶簌簌下落的声音,闻着淡淡的清香,方才有些烦闷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月光流转在额前的环上,眼神明明灭灭,手指碰上额环上嵌着的宝石,唇边漫开苦涩。仰起头,目光穿过层层交错覆盖的树叶,望着那一轮清月。那晚,似乎也是这般的月色,这般的寂静。他接手幻音宫七年,原本只是为了寻找那个走失的孩子,到得后来却掺入了其他的东西。原本以为是迫不得已的选择,如今看来,却是必然,他根本没得选择。
微叹口气,正欲转身回房,却见到孤身一人立着的纤瘦人影。长发飘乱,只被她简单束起,不像其他人有着繁复的发髻。然这般简单,却是属于她的遗世独立。孤影一人,与他何其相似,就如七年前在问柳山庄一般。七年前他们同样来历不明,如今,他们同样孤身一人。
想问她的很多,思绪百转千回,到得后来,只剩了一句:“那个孩子,是谁。”他的人曾在天山找到过一个孩子,与她离开时一般模样,埋在雪堆里,没有气息。他便觉得,她只是一个与她长得像的人,绝不相信,即使他将她的尸体带了回去厚葬立碑。
直到韩流之确定地告诉他,曼陀罗杀了她,他才彻底死心。让他认为她死了的人,那个有着她容貌的人。到了见到她,才发现原来并不是他要找的人,那一刻喜悦与愤怒是交织的。
若是她故意让他这么认为,那也太决绝。
“她死在天山,那时你的人在四处找我,我便给她易了容,做成我的模样。”语气淡淡,听不出感情。
“为何?”
“让你们死心。”她轻笑着,转过身,望着他深沉纠缠着她的眼眸,笑意也隐去,“你们,不该寻我。”
“为何?”语气一沉。
“我是自己离开的,有我自己的原因。我不明不白地在问柳山庄,以后终会招来话柄。韩流之是盟主,四长老欲控制住他,我不能成为他的软肋。”
“为何?”
楚弦一怔,蓦然间不懂他在说什么。
“为何这么狠心……”柏汇阳轻叹,轻仰着头,一张白玉般的脸镀上淡淡银辉。她走的那日,怎么能那么决绝。在他屋前立着,只对他道一句:“谢谢。”接着诓他去玩躲迷藏,而后便离得无影无踪。三年的时光被她掷于流水,她留下他与韩流之两人在地狱中挣扎。她回来,也只是一脸淡然,甚至还做了一具她的尸体来让他们死心,她求的,究竟是什么?
楚弦垂下眸,不语。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没得选择。就如同韩流之做中原武林盟主没得选择一般。
“既然如此狠心,为何又要救他。”柏汇阳狭长的眼眸在夜里有些吓人,一张几分阴柔的脸在夜色下变得阴暗狠戾。若是恨她,也不奇怪,只是,他们两人没有一人恨着她,只是一次次的寻找,一次次的又被她刻意地躲过。折磨着自己,却从未想过恨她。
楚弦猛然扬头,看着那双沉痛的眼,怔怔。
他微凉的指尖轻轻拂开她额角的发丝,轻轻按在鬓角处,些微的不平整,原本眼睛是看不出来的,但他就是知道,这里,她曾受过伤。
“既然狠心,为何还要救他,甚至,不顾命。”
只有风的声音,柏汇阳笑了笑,额头上的宝石映着寒冷的光,目光穿过她,望着她身后远处跟过来的韩流之。他一直是在犹豫的,可是韩家于他有恩,知恩图报是他的底线,况且……
“你若是真的如此决绝,我便也不会拦着你,与你废话。只是你有感觉到你内心的痛苦吗?你看到他跟秦可言进了一间屋子的时候不会难过吗?你要自欺欺人,到什么地步呢?你究竟……在害怕什么呢?”
那双眼眸直直看到她心底,似乎要将她看透,她才从幻术中挣脱出来,意识尚且薄弱,柏汇阳略施小法便可让她丢盔弃甲,只好仓皇地转过头去,握着玉箫的手越来越紧。
“因为我可以随时放弃,所以你对韩流之的招数于我而言,并不会起多少作用。你可以一天不回答我,两天不回答我,凌虚剑一到手,我们便会下山,去祁连山找白族人。当初的约定只是让你帮我们上山,其实你现在就可以离开,所以你要走要留,都取决于你。可是,这一次你再将他丢下,可真的就没有下一次了。他不会再等你一个七年……”
“你快要……失去他了……”
楚弦蓦然转头望着他,似乎是在求证,又像是在求助。
柏汇阳轻轻叹息,从她回来,他从未见过她这样的眼神:“如果你心里有那么一点点舍不得,那就不要放弃。人总是要为自己活的,你怕的那些事情,为何不试着相信我和流之呢?这天下,最可怕的无非便是皇权与顾守城,皇权不可僭越,却也管不住我们这些江湖中人,若是顾守城,我们也在尽力与他对抗,你对我们没有信心么?”
“你让我想想……”楚弦缓缓蹲了下去,抱住了头,似乎很难受。
韩流之见状立刻走上来,俯在她身侧,关切地问道:“阿弦?你怎么了?”
见他来了,柏汇阳便也自然而然地离开了,如同之前的每一次。
楚弦的身体在韩流之接触到她时,有一瞬的僵硬,蓦然转身望着他,眼睛渐渐泛起水花,艰难地开口:“韩流之,你真的不怕么?”
“怕什么?”
“我跟你在一起,顾守城会杀了你,会不顾一切杀了你,那些与你定下的盟约会当成从未存在过,不会再有一年期限,不会给你们时间去白族,你们韩家人坚守的中原武林盟会不复存在。知道是这样的结局,你还要坚持吗?”
坚定而又悲伤,决绝而又期待,这样的目光让韩流之生出几分怜惜来,伸手将她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不要怕……一切有我……只要你心里还有我,这些,我都不在乎……”
“可我不想让你死……我不想……”怀中的人将头埋在他的肩膀,有温热,渐渐蔓延。
“阿弦……”
语言似乎已经失色,他只能静静将人搂紧,感觉到她渐渐平静下来,将他推开,垂眸望着手里的玉箫,眼睫上还挂着几颗泪珠,轻轻一眨,掉落一些:“顾守城会让我住在空幽谷是因为我这张脸,长得与秋水寒有几分相似,他找不到秦索铃,便将我当成了秦索铃的替代品。他或许对我没有对秦索铃好,也不会管着我,可是,他不会杀我,也不会看着我跟任何男人在一起。他不会容忍,我嫁给他不同意的男人。这样,你也不在乎么?”
韩流之默了一会儿。若说他真的不在乎,绝对是说谎,让他牵连无辜的人,他做不到,可是……又让他怎么放弃呢?
“总会有办法的。”韩流之只能如此道。
“呵呵……”楚弦抬头,定定注视着他,缓缓靠近,嘴唇几乎要贴上他的嘴唇,声音也变得有几分魅惑,“即便,是像我这般……悄悄吻你一下,”嘴唇相碰,迅速离开,偏头望着他,勾唇,“说不准,哪里就有他的人在看着,然后他便会下令,全面追杀你,殃及秦可言,又是你想要的么?”
韩流之望着那开开合合的嘴唇,一把将人拉近,咬了上去,狠狠道:“我不会永远怕他!”
远处的人影,呆呆立了很久,落寞地离开。
夜,已尽。
天边开始由黑暗变得灰蒙蒙,然后透出一丝鱼肚白。
窗边,一袭茶白色衣衫笼在朝阳之下,顾若风轻敲桌面的手指顿住,望向窗外,眼中有着点点不安。
星骤。
还未到。
琅琊山很安静,像是没有人烟。然而山门前包围了重重的人,琅琊王氏的弟子悉数出动,中原武林盟也来了诸多人。山门前就只见被琅琊王氏和中原武林盟的人填的水泄不通。
山门前吊着一个人,随着大风不住的飘摇。锦衣华服,然而却是死尸,也是诱饵,诱顾守城出现的饵。
琅琊王氏的门主王臻境立在门前,早已白发苍苍的老者,却有着无尽的威严。他细细打量面前的两人,两人都是黑衣,却有一人戴着斗笠蒙着面纱,看不清模样。王臻境一脸的沉静,漠然看着两人:“顾守城呢。”
斗笠下的人冷笑一声,道:“小小琅琊,还不需领主出面。”
“就你们二人便敢闯我琅琊山,还真不将我门前这些武林好汉放在眼里?”一侧走出一人脸上挂着不羁的笑,拿着折扇横在胸前几分随意,正是琅琊王氏下任门主王允瑜。
戴着斗笠的人瞅也不瞅他一眼,只冷哼一声:“我三进三出你琅琊王氏时,你还不知在哪儿哭呢,小娃娃,究竟是谁不将谁放在眼里呵?”
“口出狂言。”王臻境终于还是忍不住,沉声喝道,“今日顾守城不来,便断了他两只臂膀。”
戴斗笠的人偏头望一眼挂在空中的那个已经死去的人,冷冷道:“自诩正义之士,却做出龌龊之举,我便看看,你夜半入梦之时,可还能睡得安稳。”
身边的景物快速倒退着,玄衣男子疾速向琅琊山奔着,眼中的温度随着琅琊的越来越近而渐渐冷却,直至冰寒。
琅琊王氏。
男子紧紧咬着牙齿,面目变得冰寒残忍。手上的青筋暴出,一道怵目的伤疤横在手背,狰狞扭曲。
人头攒动,四个长袍宽袖的人站在重重人群之后,眼中带着残忍的微笑,今天,这里将会有一场屠杀。四人的衣袖随着狂风舞动,金线绣成的字在风中飘浮舞动。
瀚。海。澜。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