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九月的天气,热气还未褪,夜里却开始有些凉了起来。尤其是湖面吹来的细细微风,拂在身上,有了几分冷然。远处灯火通明,太后寿宴向来热闹,也不知何时才能收场。
两相对比,这边着实清冷了些。
这些局势,她是看不懂了。她只是尽力做好一切,剩下的就交给赵源自己把握,
邢沐妍站在御花园的水塘旁出神许久,才将两名早已经藏到别处的宫女唤了出来。
太后寿宴还未结束,她还得回去一趟。
赵源在龙椅上端着酒杯笑意盈盈,只是眼中隐藏着一抹冷意烦闷,瞧见邢沐妍回了座之后,才稍稍添了几分暖。
他的这些变化别人也瞧了出来,趁着这个时候立刻什么好话都说了上来,一个个排着队敬他,他也是来者不拒,瞧见邢沐妍眉间有些倦意,才笑着看了一眼太后,与大臣道:“太后也累了,朕与太后便先回去了,诸位爱卿不妨继续。”
迟妍立刻也站了起来,道:“夜也深了,臣妾也带着诸位妹妹回宫休息了。
赵源挥了挥手,准了。
剩下的不过是些借着场子再继续多喝两倍的大臣,皇帝不在,原本的束缚也没了,更加随意起来。
宫中的灯火连天持续到很晚,最后一位大人出宫时,已然到了子夜。
赵源摸进翰墨轩的时间有些晚了,屋里的灯已经熄了。邢沐妍夜里不喜欢亮着灯,是以翰墨轩这个角落上的宫殿通常比皇宫中其他地方会暗上许多。估摸着邢沐妍已经睡着,便轻手轻脚地进去,却看见邢沐妍抱着腿坐在床头。
怎么了?这个模样的邢沐妍看着颇有几分令人垂怜,赵源心中有些担忧,便试探地叫道:“阿妍?”
夜里一双眸子抬起,望着他,声音很轻:“赵源,那日在马车上,你说若我与你的关系并非剑拔弩张,便会给我看看你的手是么?”
赵源心中咯噔一声,暗道不好。向着床边走去的步子停了下来,就这么静立在原地。
“现在还是不愿意?”
“阿妍……”
“即便我知道了你还是不愿意?”赵源开口想说些什么,却被邢沐妍冷声打断。她从床上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看着他,眼眸里多出一抹悲哀的情绪:“赵源,我口口声声要与你断个干净,你偏偏做这许多是为何?”
她的语气犹如困兽一般,像是走进了什么走不出的地方,想要挣扎却被压制。很难受,很压抑,听得赵源心中一颤,几乎本能地心疼,走过去,将她拉跪下来,搂住她。将她的头按在胸口的时候他蓦然一惊,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溢了出来,透了他的龙袍。
她哭了?
“你好卑鄙……”
“呵呵……”
“你要我怎么面对你……”
“你要我……怎么恨你……”
一句一句,从怀中这个人口中说出来,赵源却是欣喜。双手抚上她的背,轻轻来回抚摩。
“你明明知道……我这么不想与你在一起,现在,你让我怎么离开?”声音中渐渐带了些哭腔。
“赵源,我认输了。”
轻抚的手停住,缓缓收紧,将她揽紧,唇边勾了一抹笑,低头便能吻到她的发丝,他轻轻道:“我们之间,没有输赢,我不过想你好。”
只是想她好,所以不惜割腕放血给她治伤?只想她好,所以在她口不择言诅咒他所庇护之人时才如此气愤?只是为了不让她知道,只是为了治好她脸上那道她耿耿于怀的疤,便将所有的事情全都瞒着她么?等到现在知道了他做过的事情,她才明白当时他那双眼眸究竟有多痛。
以前从不会相信他会对她多好,只不过是他从未给她什么回应,让她自卑了而已。好日子不过三天,他与她成亲,那估计是她过去二十八年最开心的时候,随后她便又被打入地狱,他再怎么对她好,她也再也不信。
并非不爱,只是她不敢放纵自己再去爱。
开始恨了,便觉得以前所有的事情都是让她伤心难过的,都是他对不起她的。可谁知道,记忆也是会骗人的。过去十年从未想起的一些事情,到了现在才被她稍稍想起一些棱角。
他遇到迟妍,是十四岁。
那年迟妍也是十四岁,却早已出落得惊天动地的美,雨中他送她回去,雨伞下的两人一人身着黑衣,一人一身白裳,在雨雾中缓缓移动。
那是像梦境一般的场景,却是刺痛去寻人的她的眼。
那是天仙一般的姿色,她实则比不过。
他夸迟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果然不愧是太傅之女,再有如此天姿国色,当得大肃第一美人之称。”
迟妍落落大方:“太子面目俊朗,可当得大肃第一公子。”
他果然开怀地笑了,而后与迟妍道:“想必小姐定有许多人夸赞,我也不再添上一笔。”
然后她便听见迟妍道:“太子谬赞,迟妍哪里有如此福分。”
他前几日才在她生辰那日与她言:“妍字甚好,你在名后缀个妍字可好?”
她对他向来是言听计从,乐呵呵地去找爹爹说去了。爹爹的表情古怪,当即反驳,她大闹,被闹得没法了,爹爹才甩甩手:“你想叫什么便叫什么!”
不顾惹怒父亲,欢欢喜喜便跑来与他邀功。
他笑得温柔,抚了抚她的头,她便觉得,这便够了。
这才几日,便知道了这位太傅女名为“妍”。再一回想,那****回来,正是在路上遇见了这么个美人。原本的欢悦刹那间变成了冷意,冻人得很。
那两人渐渐走远,她却立在雨中,久久不动弹。
她从那时起,到如今,委屈了十六年。大半的人生,全部笼罩在这个叫迟妍的女子之下,灰暗至极。
他不擅感情,即便是让她做他皇后那一刹那,也是带了些无措的。现在再回去想想,他对她并不算太差,至少没有她以为的差。
他并不是没有在迟妍那儿迷失过,曾经他一度起了念头,想娶迟妍,可是她的父亲,护国大将军不允许,这事儿便压了下来。那段时日他也与她疏离了许多,可是之后,他却很是恼怒地看着她:“皇族人是否生来就有见一个爱一个的本事。”
她愣在原地。
他俯身过来,搂着她:“抱歉。”
那一刹那,她觉得十分温暖。
他不说为何抱歉,或许是以为他们朝夕相处这么多年,她应当懂。可是从未交心的两人,她如何懂他的心思,不过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从不怀疑。
他说:“我不过想你好。”
这话听在耳里很是熟悉。觉得熟悉了,有些画面从记忆深处跳了出来,由不得她再继续忽视下去。
正是她十岁生辰,他十二岁,他与她躺在郊外的草地上,夜空中的星辰闪烁,煞是耀眼。
他的眼眸在夜里也像一对星子一般,盯着她闪闪发亮:“小沐,我要将这世上最好的都给你。”
她十二岁生辰,他很是高兴的从外面回来,见着她便道:“妍字甚好,你在名后缀个妍字可好。”
她十七岁时,他一双眼瞧她的时候,目光都不知往哪儿摆:“阿妍,做我皇后可好?”
我要将这世上最好的都给你。
妍字甚好。
做我皇后可好。
她没有说话,眼泪却不听话地流了下来,怎么也止不住。她独自委屈了这么多年,因着自小的卑怯,从不与他言。以他的悲喜,为自己的悲喜。而他则因为年少的青涩,不懂与她言。年岁久了,她开始恨他了,他开始怀有歉疚了,便不敢再对她好。
婆罗果是神药,起死回生,延年益寿,这世上只有一颗。尤其重要的东西,他吃了捡了一命,第二****便给了胡拓一罐金创药。气味难闻,却是他为了掩盖血腥味加了许多香料。那道疤在自己脸上十年之久,也不知道他究竟放了多少血,分了她多少婆罗果的药效,才能让她脸上没了痕迹还有了返老还童的功效。
他说要给她最好的,他果真便给了她最好的。世上仅此一颗的婆罗果,天子之血,他给的毫不吝啬。却给得隐晦至极,就如同他儿时予她的好一般。
并不是很明显的好,也在邢家灭门之后,迟妍做了皇后之后,她生下融融之后,被迟妍一刀划花了自己脸之后,更加模糊了起来。
只记得她在雨中听着迟妍说着自己的名字给她当头棒喝。
只记得他与迟妍相交甚密。
只记得他在当年因为要娶迟妍一事与父亲争执。
记忆原本就是不可信的东西,总挑了自己喜欢的记。她恨他时,她便记得他的不好,她不恨了,这些隐隐约约的好便都出来了,嘲笑她原来有多么离谱。
并非全是她的错,可她连埋怨命数的理由都没有。都是自作自受,种的什么因,结的什么果。
她与赵源之间,唯一的外人只有迟妍,而迟妍也早早出局了,他们二人的事情偏偏纠缠这么久,全是栽在自己身上。
邢沐妍有朝一日居然是栽在自己混乱的记忆下。
可笑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