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宁静下来，楚汶看着徐温，眉头皱起，许久才叹道：“你是非要把我拉下水了。”
徐温竟然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一边轻轻拨弄着炭火，一边赧然道：“那日在笑佛寺，我说话冲动了点，你别在意。”
“好一个别在意。”楚汶苦笑，道：“所以你就甘愿去顶撞院长，然后自己躲进牢里清净，顺带着反而把我逼的不清净？”下过雨后的天气微凉，楚汶还在病中，便伸出手烤了烤火，叹道：“你徐庭筠真该是个商人，而不是读书人。”
“这不是对咱们俩的友情有信心嘛。”徐温笑了，厚着脸皮道：“我就不信我都进了监牢，你还好意思躲进家里睡大觉，反正横竖你都已经来过了，这事儿你是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
“可是你哪来的信心觉得我能够掺和进来这件事里？”楚汶纳闷的苦笑问道，语气略显无奈，“我就是个茶博士，就算天资聪颖能写点酸诗，那也不过是个掉书袋子的家伙。朝廷起征商税，打压富贾，清洗江南市场，再北上抗灾，这事儿哪件不是风云际会，我能起什么作用？”
徐温没有搭理他，而是洗了洗茶具，把瓷壶坐在了炉子上，等小小的火苗跃起来舔着壶底的时候才笑着问道：“你敢说自己没有这个能力？”
楚汶一下子语塞，停了半晌忽然又笑了，道：“微斯人，吾谁与归？”
“我父亲，府尊大人，以及江南道所有与府尊同一系派的官员，这可足够了？”
徐温的声音不急不缓，静静等待楚汶的答案。楚汶倒是惊了一下，看来这家伙算计自己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这让他有些沉默，继而问道：“他们可未必和你一样对我信心百倍。”
“我会劝我父亲，至于府尊大人，只要你做出成绩，他自然乐得有人平息江南道混乱。”徐温笑了笑，“其实非要把你牵扯进来也是有其他原因的，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对这纷纷扰扰的局势，也许你会看的更清楚一些。”
楚汶不置可否的笑了笑，陷入了沉默。
牢房里的炭总没有外面的好，所以微微起了些噼啪的爆裂声，时不时提醒一下房间里的这两个人并非雕塑。微红色的火苗淡淡跳跃，徐温的耐心倒是很好，只是静静的看着楚汶，一言不发。楚汶此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面色既不凝重，也不无奈，半晌才道：“这事儿没那么简单，我还得再想想。”
徐温失望的微微眯上了眼，缓缓摇头叹道：“你可真够薄情的。”
楚汶心中微微一动。
“打认识你开始就觉得你不对劲，现在才知道为什么。”徐温面色有些严肃，但说话的语气还是挺慢的，他轻声道：“原因就是你这家伙，对什么都不在乎。”
“世人有在乎名利的，有在乎情义的，有在乎黄白金钱的，有在乎生前身后名的，有为自己苦心经营的也有为家族碌碌奋斗的，可以说是谁人都有一份牵挂有数不清的缠绕，偏偏你。。”徐温的声音微微提高了些音量：“偏偏你是个无牵无挂到极点的人，说你是洒脱，可却比洒脱还要决然。你不在乎任何东西，甚至有时候我觉得，你连生死都不怎么在乎，我很不明白，你这种性子，是从哪里来的。”
楚汶哑口无言。
“虽然你掩饰的很好，但你骗不了我，你内心里，骨子里，就是一个极为凉薄疏冷的人。我曾有一度的错觉，觉得。。”徐温紧皱眉头，思虑了许久才找出来一个合适的形容方法：“觉得你根本不像这个世间的人，你就像天上的云，冷眼的看着身边发生的一切，却从不干预，从不涉足，简直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
“哈。。”楚汶哑然失笑，玩笑道：“我可没有那么高尚。”
“不同在这里装模作样。”徐温瞪了他一眼，“自己看自己总是看不明白的，有时别人口中的你，才是真正的你。”
楚汶笑了笑，沉默下去。
“就像这次，西北大灾，全国震动，可你对此的反应却淡的让人心悸。说你冷血太不合适，但你着实的是个不折不扣的局外人。生死在你眼里就像是一场戏一样，而且是草台班子搭出来的简陋剧目。我犹记得你感叹过一句话：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说这句话，但那时你的眼神目光，当真游戏淡漠的紧。”
徐温越说便是越凝重，忍不住叹道：“你给人的感觉像是你在做一场梦，梦醒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房间内的沉默陡然加深了许多，楚汶一字不吭，只是伸手烤着火，却觉得心头寒意漫了上来。
“评价一下吧，我说的怎么样。”徐温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楚汶抬起眼皮，一字一顿道：“字字，诛心。”
“那么说你是承认了？”徐温笑了起来。
“承不承认有什么紧要。”楚汶也笑了起来，不过笑的有些苦涩，“我若不承认，你就不这么想了吗？”
“当然不会！”徐温马上接上话头，这时茶水开了，徐温倒了半壶开水洗茶，也不求繁琐，直接用剩余的半壶泡了茶，倒了一杯递予楚汶，自己也微微啜上一口，忽然笑道：“其实你这样性子的人，能在乎咱们一载的情谊肯为我挺身而出，说实话，我是极为承情，也极为感动的。”
楚汶淡淡一笑，并不说话。
徐温道：“我这儿有个东西，你可以拿去看一下，不过不是现在看，你去个地方，等你去到了，看完了东西，如果想要再回来找我，我再跟你好好说道说道。”
楚汶起了兴趣，问道：“什么东西？”
徐温一笑，从床上拿下来一个毛竹制的圆筒，顶口是可以打开的那种。楚汶知道这东西平日里都是用来装卷轴密信之类的玩意儿，便笑问道：“你不是画了副画送我吧？”
“到时候就知道了。”徐温倒是挺会装神秘。
“好吧，那你说说，想让我去哪？”楚汶笑着问道。
徐温先是停顿了一下，这才说道：“出城往北二十里，有个叫庆家集的小镇，你去那儿看看，就当是散散心了。”
楚汶点点头，又问道：“我会去的。”说完又忍不住瞪着他，问道：“不过说来，你小子准备在这儿待到什么时候，你知不知道怜光府的秀才们都已经快要翻了天，吵吵嚷嚷的要施压府衙开释你呢。”
“我得罪学督大人，罪有应得，嘿嘿。”徐温听到这个，表情立马变了，一副贱兮兮的样子。楚汶忍不住叹道：“看来你真是故意的，可是现在有学督大人震着，谁敢乱动，你想煽动学子闹事儿的主意恐怕要无疾而终喽！”
“不怕，要的就是闹不起来事儿。”徐温笑了，道：“真要是闹出什么麻烦来，学督日后肯定要清算，朝廷里的规矩是只诛首恶，我这个首恶之名可是当之无愧的，到时候万一出了什么事儿，我跟谁哭去。”
“那你就是特意的跟钦差大人过不去了。”楚汶叹道：“你想制造出一个士子群情激愤的假象，然后给那些江南道御史参劾钦差的口实，对也不对。”
“然也！”徐温鼓掌大笑，“你还是那么聪明！”
“钦差到底哪一点惹你了？”楚汶都气笑了，问道：“我记得你说过，令尊和知府老爷的态度与钦差殊途同归，都是想要提征商税的啊，既然如此，你怎么反而和他对着干了？”
提到这个，徐温忽然沉默了下去，他想起父亲说过的那番话，莫名的就觉得心里酸楚，连这雨前观音茶都品不出味道了。沉默片刻，他只能长叹一口气，道：“等你去了庆家集，就明白了。”
楚汶微微皱眉，不过既然徐温不愿意说，他也不好强问，便笑道：“那你打算在这儿待到什么时候？”
徐温摇头苦笑道：“总得等咱们这位钦差回京复命了吧。”说着洒然一笑，指了指周身，道：“在这又有什么不好的，吃喝不愁环境优雅，说不定我住久了，还喜欢上这儿了呢。”
楚汶笑骂一声变态，也不管他听得懂听不懂，徐温也不求甚解，两个人又闲话了两句，对饮了些许时候，楚汶便起身告辞了。
门外的老七已经等的有些不耐烦了，见得楚汶出来，便苦笑着迎上去道：“兄弟你可真够善谈的。”
楚汶笑了笑，回身与徐温躬身行礼，便起身与老七一起离开。
等拐出去了这个小院，老七才似乎有意无意的提了一句道：“兄弟，徐大公子在这儿自然有人照料，不用担心，若是兄弟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吩咐我。”
这话只是轻轻一说随便一提，如果不是在意，恐怕立刻就都忘了。偏偏楚汶笑了起来，暗道这个老七还真是个聪明人物，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其实包含了许多信息量，说白了，就是抛出了橄榄枝，表明了善意。这种牵线搭桥的机会并不多，看来这个老七也是个心思活泛眼色激灵的主儿。
于是楚汶便笑道：“那可就太不好意思了。七哥，说起来还真有点事儿需要您帮个忙。”
老七赶忙道：“不敢不敢，兄弟有什么事儿尽管吩咐，我自当尽力去办。”
“哦，其实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下午小弟要去庆家集一趟，不知道七哥有空没空，能不能陪着我走一遭。”
老七心中一动，看来借着这少年人搭上青苇先生的想法是大大的有门，便笑道：“我就是个府衙看门的，啥都没有，就时间多，成，下午我就陪兄弟去走一遭。”说着却微微皱了皱眉，沉吟道：“不过庆家集吗。。”
“庆家集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听衙门里的人说那儿如今有些不太平，似乎是收容江北难民的地方。。嗨，这都是大老爷们操心的，咱是个小人，平日里也不出差办公，不清楚。”
“原来是这样。。”楚汶点点头，又道：“那就麻烦七哥了，下午我在城门口等您！”
“好，下午见，请。”那老七笑着拱了拱手，将楚汶送了出去。牢头眼见得楚汶怀里夹了个竹筒，不过既然是从徐大公子那里出来的，他也就只当做看不见了，只是扫了老七一眼，冲他点了点头，颇有些示好的意思。
这让平日里白眼受尽的老七心下一阵舒爽，暗道跟青苇先生扯上关系果然效果非同凡响，当下就更让他打定主意交好楚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