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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11.使者

卡啦声响彻天地,无数白骨互相碰撞摩擦,形成一首怪异单调的进行曲,指挥着它们踏着尸肉和尸衣,趟着黑红色的腐血慢吞吞地前行。

无法描述这荒谬不经的一幕,我哑口无言地又一次瞪大双眼……如果可以,现在我更想戳瞎它们,还回本是正常清明的世界。

那束橙光组成的“太阳”俨然是一种信号,号召从天际坠落的死尸们脱尽血肉,以骨架之姿“轻装上阵”吗?我忍不住为这合乎情理的推测而笑,只是笑得更像因恐惧而压抑的低呜。

我捂嘴屏住呼吸,却听到一个声音幽幽传来,更正确的说是一句能听得懂的人话。

“你……不走吗?”

它轻声问并定定地看着我。这是一具正路过我身旁的骨架,它把自己全身的血肉和尸衣剔得干干净净,一身白骨在天地猩红中显得格外莹滑。它停下前进的脚步,一双黑漆漆的眼洞冲着我直直地“望”过来。

没有肌肉和眼球,我无法分辨表情和眼神,但我想它一定在看着我的脸加以询问,声音沙哑温柔,像个慈祥的母亲。

我怔怔看向它的喉部,没有任何血肉自然也不可能存在声带。但它极其清晰地又一次询问:“你,真的不走吗?时间不多了。”

我拼命捂紧自己的嘴,哪怕窒息也在所不惜。

这具白骨久久没得到回答,似乎有些失望,它晃了晃头骨重回队伍,很快消失在视线中。因为它们完全一模一样,只是一具具卡啦卡啦作响的白骨架,不具任何可供辨认个性的特征。

使我震惊到无以复加的并不是一具白骨在没有声带下的发问,而是它能看得到我。本坚信被注入灵血的双眼带我看到的是抚娘村的“手背”异相,而并非身处那里。

可刚才那具白骨明明白白地看向我,温柔地问为什么不走。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头刹那疼痛起来,似有无数的蛆要从里面钻出,我想自己快离疯癫不远了。

白骨架们源源不断地擦身而过,它们汇成无数条队列,不见头也不见尾,无论是上山下山还是行走在平地,唯一的方向就是那座神秘的黑山。途中不断有把自己拼装和清理好的骨架插缝加入,使“朝圣”的队伍变得愈发密集也越来越冗长,像一条条细狭白净的水流,正被一只硕大贪婪的庞然大嘴无休止地吞吸。

我恍恍惚惚地看着这一幕,心想这荒唐的梦到底有没有醒的可能性。

此时又有一具白骨注意到了我,它面向我一伸指骨,指向那只贪婪的黑山“大嘴”。

“那里,那里。”它低低地反复地念,但没有停下脚步,于是也很快地消失在视线中。

我顺着它的指引瞪向黑山和它的光柱,许久后踏出脚步,汇入那具白骨所在的队列,跟着一起缓缓地前行。

那里,那里。

我似乎能听到每具白骨在卡啦卡啦的摩擦声中默念着,就像一个个被摄魂的虔诚教徒,充满着麻木和无畏。

一步步踏陷在尸血肉泥堆里,咯吱咯吱地吵不停,我不像骨架们那么轻盈,所以踏步下去全是血液在肉泥里被挤压的声音,在卡卡作响的行队中突兀地聒噪着。

我惴惴地缩起肩膀手护包袱,谨慎地抬腿挪移,走得很慢很是心虚,生怕被它们发现身边有一血肉尚存的异类后,骨架们会蜂涌而来“帮忙”褪皮脱肉。

然而它们似乎并不在意,或者说根本无法看见我的“异样”?

这连续发生的种种异相把我本是脆弱的心脏“锻炼”得较为皮实,它似乎已接受我身处一死尸骨堆里潜行,兀自平稳地进行着跳动日常。

扛过惊恐和害怕就只剩下迷茫,我不断伸长头颈,试图让目光穿透无边无际的骨队,窥到最终的方向所在。

顶着一根橙黄光柱的黑山分毫未变,当然也分毫未近。它看起来还是离得那么远,显得那么飘渺。

被呼口气都要耗尽全力的疲劳阴魂不散的困缚着,我跟那些骨架一样垂头佝身只差气喘如牛,似醒非醒。

脚趾踩后跟地挣扎在泥泞中,走了五百八十多步,约摸三四个小时吧,其实无法确定,时间流逝的过程在这里没有任何东西可用来标识,只能靠数自己的脚步来进行模糊的计算。

“诶,这是要去干嘛?”

我终于忍受不住,伸手拍向前一位骨架的肩,小声提出心中的疑惑。

受拍的骨架整个在掌下摇晃,吓得我赶紧收回了手,生怕再多拍一下,它就此哗啦啦地散开了架。

稳住一身卡嗒卡嗒乱响的身骨后,它回过头,眼窟窿疑似打量了我几下,然后举起一根骨指贴在自己裸露的两排森森白牙前,并用一种同样不可理解的发音方式,对我的打扰表示些怨意。

“嘘,别吵。”

虽然从无肉无皮的颧骨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我想它的脸上应还是带有些慌乱。

“他们在了,不能吵。”骨指从白牙前挪开,巍颤颤地指向队伍的左前方。

我顺着它的指点,这才发现这片阴谲诡道并不只是白骨架们的天下,还有另一类勉强可称之为“人”的存在。

“他们,是谁?”

“祭魂使。”

骨架回答完后不再理我,它将头垂得更低,恨不得扎进泥堆里。

我学着它的样子,然后微侧过脸用眼角瞥向那些所谓的“祭魂使”。

他们十丈为距,沉默无息地立于骨队与骨队的狭隙中,个个含胸拱背,一身及跟深棕蓑衣头戴麻笠,双手交叉抱臂于胸前,左边臂弯里持着一把尖头弯镐。

我不曾注意到他们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在这片白骨洋流中,像一块块堵在洪水中的坚硬磐石,又像是这群骨囚的威严看管者,令本是沉寂阴郁的气氛又添一份沉重的肃杀。

他们在我眼却又分外的熟悉,这是抚娘村男人最常见的装束,只不过这种熟悉带不来任何亲切感。在尸肉血沼和累累白骨的辉映下,戴笠的使者们显得如此丰润和立体,又显得无比诡魅和森冷。

他们让我忆起一个人或者影子,六年前和顾宝石在“抚娘娘”坟地里看到的那个无故消失却让我感到意外相熟的掘坟人。这个毫无根据的联想并没有什么说服力,抚娘村男人的装扮一向大同小异,他们的身高也受制于水土营养或血统的关系,局限在可以目测的精确数值内,没有特别高也不见矮到怪异的,不会骨瘦如柴也难得肥胖易辨。

我更想起山脚下的家里正跃动着没有道理可讲的烟和火。所以当队伍再次经过一个“祭魂使”的时候,我本能地垂头缩身,再次堪堪地屏住了气息。

两股森寒戾气透过低压着的宽大笠檐,直直睨来。我已将一个祭魂使甩在身后,还将自己紧贴住前面的骨架,试图让单薄的几十根骨头能遮挡一下警觉的睇视。

冷汗沿脸廓滚落在衣襟前,而我快憋不住膨胀在肺部的气体。

“哗啦啦--”身后蓦的传来一阵骨头剧烈碰撞的响声,我忍不住回头一瞥,却正好看到身后的骨架被雪亮的镐尖勾住,然后在一拉一扯又一扬的力量之下破裂碎散,哗啦啦的远远跌了一地,骷髅在空中旋转了几个圈后重重跌进血肉泥中,深陷半张脸,它呜呜地低泣着。

这场景怪异而令人毛骨悚然,我的心脏又不受控制地狂乱起来,甚至能听得到“卟嗵卟嗵”的跳跃声响彻耳畔。

周围的白骨们安静前行,只是把头颅埋得更低,腰椎曲得更弯。

祭魂使已恢复原状,把镐重新抱于胸前,用笠沿遮住大半张脸,连站姿也不曾有过变化。可我感觉到他正看过来,还莫名地认为他一定是镐错了。

这样的想法使我口干舌燥,心跳更是捶鼓般的嘭嘭不止。

天光由血红又开始转向灰黑,龟裂的缝隙慢慢弥合,云层开始重新堆积加厚,好似风雨欲来。可死尸已经全部抖落在地上化为行走中的白骨,哪来还有腐水可下?若真能下点普通的雨水,洗刷洗刷这污血遍野的天地,倒也值得期盼。

我又开始饥饿,而胯下正濡腥黏湿极其难受。我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是个女娃,这一切本应跟我不会有任何关系,哪怕这辈子可能活得跟我爸一样,困在这贫瘠的山村里辛苦劳作却贫穷得连个婆娘都娶不起,那又怎么样,至少现在不用面对这样噩梦般的一幕,而且是一幕接着一幕。

又一具骨架在前面不远处化为一堆碎骨,它的头颅重重地砸中另一具行走中的骨架,将之一并击散在地。

显然,祭魂使们的镐杀规则中似乎并没有禁止误伤这一条。

我这才明白刚才“莫名的认为”全是错的。祭魂使们似乎正以一种未知的规则,不断地从白骨队伍里挑出他们认为可以镐碎的,正不断地镐碎着。那令人头皮发麻的骨头折断声和骷髅们闷在血泥里的呜咽声交相混杂,听得我很想捅穿自己的耳膜。

白骨们继续前行,并不断有同伴碎瘫一地并被后者不断踩踏而过,那单调的“卡啦卡啦”的节奏随着他们的颤抖而显得越来越剧烈,越来越湍急。

一路上软湿泥泞里开始混上长短不一形状各异的碎骨,我不得不格外当心起自己的脚底,怕被尖锐的骨碴破皮伤肉而感染,又怕一不小心踩上正哭泣不止的某枚头骨,更得仔细留意祭魂使手中的镐,是否会一声不吭往身上招呼。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十八层地狱。而我,为什么要游走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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