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从前
姓名,不详。
年龄,84。
2015年8月16日卒于家中。
她来到这世上八十余载,我们相识二十多年,但是我至今不知道她的名字。
她是我的长辈,在我的生命里占据着比母亲还重要的位置。
八月份的时候我去看她,距离我们上一次见面仅隔半年时间。
瘦了,瘦得我都快认不出了。原来白白胖胖的老太太去哪了,怎么瘦成了这幅鬼样子。一层皮,焉焉得搭在身上。
她刚刚被剃了头发,原来的齐耳短发变成了短短刺刺的寸头。她躺在那里,半眯着眼睛。
奶奶告诉我,她已经不太认得人了。
我犹豫着,不敢上前。我怕,我怕她不认得我了,我怕解释,解释我是谁。
身后有人推了我一下,听到动静,她睁开眼,偏偏头,向我这边望过来。
很平静的问我,“放学了?”
我没忍住,眼泪一颗一颗往下落。你看,她是记得我的,在她几乎忘光所有人之后,她依然记得我。
在她所有的儿孙中,有且只有我,一直在外求学。
但我知道,她记得的是多年以前的我。因为她问的是“放学了?”,而不是“放假了?”
我的中学时代有一半是在她身边度过的,包括小学。
我常常不肯住校,跑到她家里住,真是闹腾啊。
早上,闹腾着不肯起床。她站在院子里喊我的乳名,一声接一声,带着丝丝宠溺。吃过早饭走得时候,她将烙饼包好放到我书包里。
她是这么多年唯一一个肯早起为我做早饭的人。那烙饼真香啊,后来的我辗转许多个城市,吃过不同地方的美食,有名贵的小吃,也有街头的特色小吃,却没有一个比得上当年的味道。
晚上,闹腾着不肯睡觉。她年纪大了,熬不住,便吩咐自己的孙子陪着我。
她常常坐在院子里端着一些玉米粒喂鸡,我背着书包,嘻嘻笑笑,还未进门便开口喊她。她背对着我,回一句,“放学了?”
后来,我长大了,跑到很远的地方去读书。她时常念叨我,说我不懂事,跑那么远,想见不容易。
我回家便去看她。她年纪越发大了,院子也不常待了,坐在屋子里的时间居多。我还是向小时候那样,还未进门,便开始喊她。
她坐在屋里笑眯眯地应着,“放假了?”
她是那种很难哭得人,在我的记忆里、奶奶的记忆里从来未见她哭过。
记得有一年,那个时候我还在上小学。她失散多年的妹妹托子女带给了她一盘录像带,影像里是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那次很多人都哭了。唯独她坐在那里,眼里好像有泪光闪动,终是未见流泪。
她不是心肠狠,虽然我也曾这样以为过。
那日,我喂她吃饭时,她突然哭着说,“久了,大家都不喜了。”
这是方言,意思和“久病床前无孝子”差不多。
她示意我吃饱了,我刚准备放下碗筷,外面很快有人进来接了过去。
我被人拉了出去,那人解释道,“不能顺着她,否则她晚上又要嚷着吃夜宵,大半夜的,谁给她弄?”
我听到里面强行塞饭的声音,夹杂着辱骂。
我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因为我无能为力,我不能在她身边照顾她,我不能带她去看医生,我甚至不敢说那些将她照顾得差的人。
她病了半年,很多人去看她。她待人一向淡淡的,只有再见到我时,流下了眼泪。
她一生要强,即使病了也带着股强势。
我走得时候,她睡着了,我没能和她告别。我想着过年回家再去看她,没想到中秋刚过她便走了。
那一面,便是永别了。
我听说她后来昏睡的日子比较多,偶尔醒着却喜欢哼歌。
她守了四十多年的寡,独自一人撑着这个家,给几个儿女成家立业。
听说也曾有人想带她走,是个邮递员。最终她放心不下孩子,放弃了自己的幸福。
如今她哼的歌,就是当初邮递员唱过的歌。
她在想什么?那个邮递员吗?
但是她一定没想到,当初她苦苦支撑带大的是一群白眼狼。
大女儿一边收拾一边骂她,为什么生养那么多的时候,她一脸的屈辱。
不生哪来的你以及你们。
但是这话没人说。
三女儿自她生病就没露过面。
有闲脏的,找借口躲着;不上心的,以至于让她浑身爬满了蚂蚁,被折磨的半死不活。
有人怨她偏心,儿媳咒她怎么不快死。
忙忙忙,全是借口。
大家都凶巴巴的。
当一个女人怀胎十月生下一个孩子的时候,难道之前她是闲人吗?当一个家庭养一个甚至一双儿女的时候,难道大家都是闲人吗?
如果说生养孩子是一种使命,难道孝敬老人就不是使命了吗?
她最后走得时候,一定很凄凉。尽管八个子女都在身边,可是她心里一定不开心。
我又想起去看她那天,她伸出手颤颤巍巍的拉过被单盖在身上,继而断断续续的和我说话。
她一定是不愿让我看到她糟糕的样子,但是我想告诉她,其实她很美,那个留着齐耳短发、体态丰盈的老太太一直住在我心里,不会消失。
我在西安,接到了她去世的消息。
我没有哭,她不喜欢别人哭,我答应她的我都要做到,我还要带着她去看海。
这一天,西安的风出奇的大。
她是我奶奶的母亲。
如今她走了,愿她来生不知酒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