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丽华乖乖地跟在我的身后,当遇见路上有死尸时,她会用手抓着我的肩膀,把头抵在我的背上。
我感觉她的头并不颤抖,我觉得她只是不愿意看,而不是害怕。
我问她原因,她说看了她会难受。
我本来想在路上突然跑开,那样她一定会猝不及防地惊呼,那时押送我的几个蛮子就会先去照顾她,而我有了逃走的机会。
但是说也奇怪,一直走进昭干城的府衙,我都没有这样做。
我还趁机问了她冰蚕宝甲的事,才知道个大概原委。原来郢都的楚王要开什么大会,将宝甲征了去,作为会上给独占鳌头者的奖赏,于是原本关系就不甚和谐的昭干城与乌垒垒之间的冲突就爆发了。
“这宝甲原本就是你们族人的吗?冰蚕又是什么东西?”我问叶丽华。
“冰蚕是一种蚕,吃柘木,二十七年才结一个茧,茧丝非常柔韧,刀剑不断,遇火不焚。”叶丽华道,“冰蚕宝甲就是冰蚕丝织成的铠甲,世上只有一件。”
“就是你阿爸身上穿的那件?”我问道。
她点点头,“本来我们根本不懂得纺织术,只知道丹蒙山产的冰蚕丝极其柔韧,是好东西,于是累代搜集了很多,视为珍宝。后来丹蒙山来了一位神仙,他说愿意为我们织出一件宝甲,条件是将丹蒙山让给他居住,蛮人永不侵犯。”
“于是你父亲答应了,便赢得了宝甲?”我说道。
叶丽华在我背后点点头,发丝挠得我的背有些痒,她的声音忽然有些黯然,轻叹一声,“可是我宁愿阿爸没有赢得宝甲,也没有失去丹蒙山,那里是我从小玩耍嬉戏的地方.。。宝甲得到后,阿爸要让我穿,我不愿意。”
我忽然心里一动,“你阿爸是不是想过会盟时让那神仙前来主持祭祀?”
叶丽华惊奇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这事你也知道?”
我苦笑一下,轻轻点头。
乌垒垒大手大脚地坐在大堂上昭干城曾经坐的位置上,看见我们进来,哈哈一笑,拍了拍宽大的床几,宏声道,“来,宝贝女儿,坐阿爸身边来!”
叶丽华乖巧地走过去,坐在父亲怀里,乌垒垒爱抚地摸着她的秀发,对我道,“怎么样,小子,我女儿漂亮吧?”
我点点头,这个我不能否认。
“哼!”乌垒垒重重地喘口气,站起身来,忽然脸色变黑,“人们都以为,这次我造昭干城的反,是因为不愿献出冰蚕宝甲,那也忒把我瞧小了!一件宝甲算什么,就算十件八件我也不在乎!”
我心想,十件八件那还算是宝甲吗?
叶丽华惊讶问道,“阿爸,难道还有别的原因?”
“当然有。”乌垒垒大声道,“那原因就是你。”
“我?”叶丽华有些不知所措,模样甚是惹人怜爱。
“昭干城那老小子想把你献给他的主子,就是当今的楚王熊焕!你说我怎么能忍下这口气,又怎么舍得?”
“这是为何?”我也疑惑了。叶丽华虽然确实姿色非常出众,可以说是整个南蛮地区无双的美女,但楚王也不至于好色到这个地步,要不远千里来征一个蛮女,搞得南方不安宁吧?
“这全是昭干城那老小子的鬼主意!”乌垒垒咬牙切齿道,面目非常狰狞,“他本是贬到南方来戴罪立功的楚国宗室贵族,一听说楚王要搞什么狗屁说剑大会,立马想到了这个鬼主意去献殷勤!”
我虽然略有明白,往细一想又觉得更是糊涂。同时想,要是乌垒垒的话是真的,那么昭干城当时说的就是为了骗我,冰蚕宝甲并不是楚王下达给他的任务,而是他风闻之后的心动。
“说剑大会上有两件赏赐之物,一是冰蚕宝甲,另一个就是楚国宗室的第一美女令尹大夫芈烈之女芈丹。想必芈烈向昭干城求救,这老小子就想到了这个李代桃僵的鬼主意,哼!”乌垒垒虽然外表粗横,脑子却还好使,这让我有些刮目相看。
这虽然是他的推断,但想必事实必是如此。我再仔细看叶丽华,发现她除了身着蛮族少女服饰外,眉目如画,耳轮也没有戴大耳环,完全看不出与楚人少女有什么区别。
“哼,你小子不用色迷迷地盯着我女儿。她母亲本就是楚人,有什么好奇怪的。”乌垒垒明察秋毫,道。
我嫩脸一红。叶丽华嗔道,“阿爸,你别这样说凤大哥,他没有.。。”
乌垒垒哈哈大笑,“男人都喜欢看漂亮女人,这有什么好脸红的,再说我乌垒垒的女儿国色天香,本就是生给人家看的!”
面对他的怪异逻辑,我笑笑,不置可否。
五个彪形大汉昂然而入,都是跟乌垒垒差不多装束,向乌垒垒行礼道,“大王,镇子四面防务已布置妥当。”
乌垒垒笑道,“很好,昭干城一定会纠集周边地区的楚兵卷土重来,我们的重点是在镇子南面的沼泽跟他们打上一仗,当作以后讲和的资本。还有,昭干城留在城中的家眷不要去动他的。”
他说的是蛮语,因此他说一句叶丽华轻声向我翻译一句,她在我耳边吹气如兰,我不禁有些心猿意马,听到“讲和”,我一怔,“讲和?”
“正是。”乌垒垒面色变得有些沉重,“说到底,我只是一方蛮酋,不具备长久跟楚国对抗的实力,只要昭干城不再提冰蚕宝甲和叶丽华,我就可以再次归顺。因此等他们卷土重来,我们的人在东西北三个方位虚挡一阵后,便集结到镇南的沼泽,占住地利,打掉他们的气焰!..那时,再讲和。”
他有些气馁般咽了一口唾沫,像在含着一个橄榄。随即又爽然一笑,拍着五大寨主的肩膀大声道,“无论什么情况,我相信,只要我们兄弟六人同心同德,都没什么大不了的!楚人也不是不可战胜,我们不是已经打败过他们一次了吗?哈哈哈!”
五位寨主忙唯唯诺诺,其中一人双眉分叉,像是长了四条眉毛,给他那张原本有些狰狞的面庞平添凶恶。乌垒垒说话的当儿,他一双放肆的眼睛一直在叶丽华身上转来转去,淫猥毕露。
我厌恶地瞪着他。乌垒垒一拍他的肩膀,笑道,“乞孟老乌,你这狗东西又在瞎瞅什么了?”
乞孟老乌笑道,“没瞅什么,没瞅什么,我在想着怎么跟着大王打胜仗呢!”说着向我投来恶毒的一瞥。
乌垒垒大笑,“那就好,可我们也不能胜得太厉害才好呢!”
当夜乌垒垒派人将我和叶丽华仍送回他的王寨。叶丽华从镇上带了许多简册回去,说要向我请教。我不过粗通文墨,但又不好推辞,便答应了。
我们对坐在她的铺着厚厚地毯的房里,中间是那张摆了一瓶茶花的矮几,矮几上堆着从昭干城和昭信书房里劫掠来的简册。一盏铜灯高照,此情此景,倒有些梦幻。
那时纵横家、兵家,以及法家的著作最流行,昭信的书简里便全是这些东西,昭干城的那部分则有些阴阳家、小说家写的东西。叶丽华随意摊开一卷,读得有滋有味,有时问我一两句,我则茫然胡乱回答一通,惹得她抿嘴而笑。
只有我父亲凤三才知道我读过几本书,两个字:寥寥。因此我只好藏拙,被她逼问得藏不住了才厚着脸皮炫拙,惹得她一笑。
后来我甚至重心放在了这上面,看着她笑靥如花,自己洋洋自得。
她不时向我讲解一些书中的道理,我虽然不太懂,但很快就感觉到,她其实并不太在意书中的思想,而是对那些智慧的表达方式感到津津有味——那些既是华夏人最聪明的展示,也是聪明得有些过头的地方。
我不忍拂她的美意,也拣了一个卷册观看,看了一会儿却欣喜地发现,这好像是一本讲导引吐纳的心法,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武功。
我一气读下去,似懂非懂,却是爱不释手。偶然从书中抬起酸痛的眼目,才发现叶丽华已在我脚边捧着一个简册侧身睡去。
她的睡姿自然而美丽,小巧雪白的耳轮露在乌黑的秀发外面,铜灯的光打在她的俏脸上,剪出一个美得有些圣洁的轮廓。
我有些呆,正要贪婪地欣赏一番,四个蛮子风一般闯入,用粗壮的胳膊一人捉住我的一只手脚,抬起便走。我啊地一声大叫,声音未发出嘴已被捂住.。。
舍却这些败兴的事不说,后来回想觉得有些可笑。我跟她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却相对而坐读了一夜的书!
但每每想起,心头都是温暖和温柔。
四个蛮子将我抬出房外,噔噔噔下了竹楼,畅通无阻地穿过土楼大堂,再通过王寨中的大道,直往荒山野岭中而来。
我情知不妙,必然是发生了什么突变之事,想喊,却喊不出来。
后来事实证明我的猜测是对的,那一夜,确实发生了很多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