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事办完后，春大人又让阔伦布的大小子成顺进了营里当了一名护军，月俸一两五，老米三十五斤，这在当时已经很不错了。
……
*喇嘛吼：一种来源于元时的喇嘛****大木号，上下分两部分，可伸缩，以人吹奏，有大中小三号，小的挎于身上吹，余二种须二人合作，一人背负一人鼓吹，声如牛吼，颇类今日蒙藏僧人之“让洞”，又有呼为“大筒”者，唯以铜制，长可丈余。
*过去旧京丧事延请僧人以右僧索银最高，至于请年轻尼姑做法事不仅昂贵且一般不应。
丧事办完以后，春大人身体本来还没好利落，可还是坐着那乘已经破旧了的蓝呢大轿去了趟宗人府、兵部，为阔伦布上了几份嘉议之奏，想给他讨个谥号，为了能顺利办成，免不了又各处打点了一下，花去了不少。
回来后，几天时间里他闭门不出，只是闷头翻弄家里那几本破书。
……
十来天之后，朝廷封给阔伦布的谥号下来了，兵部派人浩浩荡荡来到火器营宣读御旨。
所有人都跪在大教场上听宣：
“奉天承远皇帝敕曰……察……正黄旗满洲右翼外火器营营总伊尔根觉罗……阔伦布因公殉职一事…彼生前……一向诚笃敬业……备扈从亦儆惕有加……自荣膺外火器营营总以来，无不恭谨从命……操练军士尽心尽责……虽至微卒小吏咸目之若如己子……从六部九卿会议……恩准谥‘武懿将军’之称……俾使后代传荣……千载辉耀……钦此。”
“外火器营翼长春启率兵众恭谢隆恩！”春大人叩头。
“正黄旗满洲伊尔根觉罗阔伦布嫡后恭谢隆恩！”阔伦布的两个儿子“咚咚”的在地上叩头。
……
晚清时追谥讨封成风，往往很随便就弄个将军或诰命夫人之类。
春大人自阔伦布殁后，一直心里不畅，亦不思茶饭饮食，家人十分着急。
可不知怎的，火器营前些日子闹白人的事竟也平息下来了，没一档子报案的，这让他心里须微舒坦了点儿。
乌兰夫人和三小子庆春一合计，趁热打铁，这托那托的请了个退休致仕的祝老太医，用辆骡车请到营子里给父亲把脉瞧病。
那老太医已有八十多岁，据说还给咸丰爷瞧过病。
老太医家住在海淀大有庄，虽说不算远，可架不住骡车在土道上颠簸了这么大功夫，所以老太医一进花厅就歪的那儿了。
“您先来点茶，压压咳嗽……”春大人的三儿子庆春赶紧亲自给老先生斟了一盖碗龙井。
“好好，好，这茶，是那么个味儿，地根儿，我在宫里的那当儿，就喝这个……哎，对了，那和硕公主，她还好吧？那就好那就好……那当儿，她才这么高儿，伸手就上皇上跟前儿的菓碟儿里拿吃的，把她爹给吓的汗都下来了……”老太医眯着两眼自言自语的说。
……
后院。
“不行吧三儿？让太医给我瞧病？这可是僭越呀！别别，这罪咱可担待不起。”春大人摇着手说。
“什么罪呀！您也真是的，那老头儿早就回家抱重孙子去了，再说了，他跟家喽也给人瞧病抓药啊，我早就跟和硕公主问这事了，她说没事，还说要有人说了什么，她亲自跟太后讲去，您甭瞎嘀咕。”
……
死说活说，才把春大人说动了，他抻整一下身穿的青衣小帽往客厅缓步走来。
隔远远的就听见“呼噜……呼噜……”的打鼾声，声如震雷般响。
伸头一看，是那位老太医正大张着嘴靠在椅背儿上冲嘴儿*呢，一绺哈拉子*顺嘴角往下淌着。
“甭惊动摊*……”春大人对庆春使眼色，蹑手蹑脚的坐下了。
*冲嘴儿：瞌睡
*摊：他或她满人对于老人的敬称
*哈拉子：满语口涎
“啊啊，啊，哎呀……！这位就是令尊……春春，春大大人吧？失礼失礼……太医院赏从二品医官、正蓝旗……包衣哈拉祝禹伯……给您请请，安……”老太医醒了，掏出一方皱皱巴巴的大手绢，胡乱抹了抹嘴，费大劲冲春大人欠了下身子。
“哎哟！别介！您可别介！这不是折我寿吗……再说，我也就是个小小的三品，您可是从二品哪……我得给您……”春大人急忙搀扶。
“咳……不分这个了，这当儿，维新啦，自由，平等，博爱，都是哥们儿弟兄啦不是，连你们兵部，听说都改了……陆陆，陆军部了不是……”老太医说。
“是喽是喽，那我就攀高枝儿啦？”春大人拉着他手说。
……
老太医给春大人闭着眼把脉。
好一阵连呼哧带喘之后，老太医缓缓沙着嗓子说话了。
“脉……悬浮，浮哇，什么是悬浮？譬……譬如，你弄团儿棉棉，棉花，往河沟儿里，里，那么一扔格儿，那棉花团沉不了底儿，飘着，就这个意思，另外……是这个中焦不畅，肝郁而不舒，以致心气臃塞，烦燥不畅……夜寐易惊而不实呵。”
“那您说……得吃点什么药好呢？”庆春问。
“你阿玛这病啊……吃点什么药好？唉………什么药，好呢？……我要说出来……您可别笑话啊……”他闭上眼，嘴巴磨动着。
“……好，听着啊，药呢，共两味，一是库银十万两，二是老，老米三千石……药引子呢，是用刚出炉的热，芝麻烧饼，夹上……天福号酱肘子，外带一大碗……烫烫儿的大内秘制苏造肉……”老太医自己先狡黠的笑起来了。
“还得多加蒜泥哪！”春大人加了一句。
“哈哈哈哈……”几个人大笑起来。
“……就您这底气，能有什么病啊？！一句话，就是缺军营的挑费！”老太医拍了春大人一下。
“几千号人，就靠着您一人东作揖西打千的，弄回点杂合面吃，这说不定那天还得出征玩命！……容易吗您？！”老太医凑近春大人小声说。
“唉，您真是给我说准了……三儿！分付下人，快点儿备饭，弄几个好菜，我要和祝太医官喝两盅……”春大人喊道。
……
挑费：办事的各项开支
席间，春大人为太医亲自斟酒。
……
“我听呣三儿说，您还会点儿那什么六爻八卦五的，那您给呣说说，火器营，前些日子那个……”春大人说。
“您甭……说了，绕世间都传呢，我听说了……是不是闹那个白人……？”祝太医问。
“对对对，就是……哦，外头都知道了？其实还不单是这个，我那个阔伦布营总，那是多能干的一个呀，好，不知道是得罪了哪路神祗，就那么一下，完了！……我跟您说，就这么几个月的功夫，四个人没了，我这急可着大了。”春大人皱着眉头说。
“我我我，跟您，说呵，这乱世鬼魅现，是是，是一点不假，这路东西，有盛有衰是阳衰阴则盛……再说了，咱火器营，谁的刀枪上没沾过人血啊？这一不打仗了，人一怂了，邪的就要来找后帐来了，死的那个他也觉乎着冤不是……不过啊，我咕摸，它也闹腾的差不多了……”祝太医夹起一大片肥酱肘子扖进大张的嘴里，可能是因为没几个牙了，闭着眼用牙床子慢慢轱蠕着。
“嗯……您这个说法，有理。”春大人说。
“就是这么个理儿嘛。”祝太医边咀嚼着含糊不清的说。
“我这儿要是再出事儿，不单我这三品顶戴……就这个吃饭的家伙儿……也没准儿……”春大人一口啁下了一盅酒，辣得他呲牙咧嘴。
“您……只要接着让火器营好好的练，兵出操，把精气神儿调得棒棒儿的，保管这儿什么事……没有，我跟您说，这宫里也净闹……老宫*们晚上也见过……”老太医神秘的小声说。
老宫：过去人对太监的称呼
“可……出操……那可是累活儿啊，怎么着你也得给人关钱粮啊……哪儿弄去啊？再说咱营子出操离不开马呀，眼下咱营子这马卖的卖是老死的老死……难啊。”春大人沉思了。
“那，可就就，没辙喽……这么着吧，我给您开付方子，安神健脾，去邪正气，您先得精神上没负担了，能吃能喝喽，别忘了您可是一营之主呵，您都六神无主，底下这几千号人不得乱了营呵，您说是不是？”太医说。
“嗯，有道理。”春大人说。
……
送走了祝太医，春大人让人上海淀照方抓药，服了十来天，果然，这心里头不仅渐渐舒坦点而且也有点胃口了。
他召开全营会议讨论整肃营纪的各条措施，让各营每天点卯，同时给弓匠、铁匠、鞍匠、火药师等人下达任务，让他们把过去废旧的军需用品按计划进行修理，并公布了有关奖惩条例。
于是多年不用的鸟枪、二人抬杆儿、弓箭、花枪、单刀、藤牌、双手带，还有一些汉阳造、老掉牙的毛瑟枪都从武备库里被倒腾了出来，档房院儿外边堆了一大堆。
有的老兵们交头接耳的议论：嗯，瞧这劲头是要打仗了。
可有人却不这么看：
“大人，这些都是往出卖的吧？这下可好了，呣家能拉几两肉吃了，这阵子给我馋的！都快咬腮帮子了。”弓弦匠那二宝对德寿说。
“卖？好好给我拾头*吧小子，没看见门口贴那告示吗？不好好干，春大人那鞭子可没理可讲。”德寿笑着说。
“得嘞！听您的，咱哪，把这堆筋头马脑*的老卡拉完*拾头好了，好跟人洋人的大炮快枪对着干去啊……准赢，还能打到他们老窝儿去哪，咱给西太后出口气……”那二宝狡猾的冲德寿挤挤眼。
“你小子！就他妈欠抽！”德寿用马鞭轻轻捅了他屁股一下。
*老喀拉完：见前注
*筋头马脑：原是指肉品中那些不堪吃的部位，在这里指破烂的废物。
*拾头：满语修理东西
就这样，火器营在春大人的努力下，又现出了点儿回光返照的架势。
由于没有经费，春大人想了一招儿——把武备库里的破旧不堪仿洋枪的“汉阳造”卖给了保定清苑县民团，再用这笔款从涛贝勒口外的马场里半价买了几匹五六岁口儿的老马充门面，再用剩下的钱在西交民巷一家日本商行买了一批很便宜的打鸟用的洋“汽枪”，让兵丁们扛着操练充数：还在宣武门晓市上花了仨瓜俩枣的钱买了一套日本人卖药糖的旧洋鼓洋号，每天一路吹打着，开往大教场。
他想，假如上头一来看操，远远的一瞄，反正大家伙儿手里都拿着洋枪呢。
果然，外火器营的怪招儿使京城内外的八旗子弟们精神一抖：
“……瞧见没有；谁说呣大清在旗的走下坡儿路了？瞧瞧去吧，啊！人家外火器营都新置了洋枪洋礟了，那洋号一吹是铜鼓一敲格，那劲头儿，嘿！真就跟那洋鬼子兵似的！倍儿他妈地道！……狼行千里吃肉是狗行千里****，这说话咱八旗的哥们儿们又能提笼架鸟、吃香的喝辣的了，恁瞧恁汉人那揍性！狗眼看人低…有恁哭的时候！”。
当时的《邸报》也登了篇着实令人喷饭的消息：
……近闻我朝各路旗军斗志昂奋虽十余年来我社稷屡遭盗贼逞逆天灾岁欠及洋夷犯境而暂缺粮饷然我各重营上下官员军士颇能度知大体操练有常不计身家得失倘我太祖有灵必慰之九泉……
外火器营我朝之劲旅三百年来所向披靡无往不胜日前有闻该营自筹粮饷激励士气又有外洋资助采购良马军乐鼓号且自筹巨资远赴泰西诸强国如日尔曼佛朗机英吉利置办西洋枪炮等事此实系我社稷重振之瑞兆也若此以往我大清江山不日重整有望矣……
?春大人后被溥仪朝廷兵部调去任盛京巡防营副
?春大人逝后，其夫人乌兰氏同二女一子在通辽开办裕春泰商号，经营中蒙贸易，一九四七年年逝于乌兰浩特，后其子女均侨居外蒙。
?德寿因春大人推举后被溥仪朝廷兵部调去任御前三等侍卫，冯玉祥逼宫后随溥仪去天津张园，后滞留该地，先是听说在鬼市卖旧货，后遂渺其音信。
?巴克敦先是干了几天巡警，后辞职不干，迁到香山打鹰凹居住，为人打鹰驯鹰为生，一九五一年死于香山狼涧沟。
火器营“闹白人”是二百多年来当地的一个传说，今天的我们或许可用“外星人”，“磁场”“UFO”之类的假说来加以推解，而数百年前人们只会说是撞见了鬼怪。
使人惊讶的是，在六十年代居然还有人声称见到了这种怪东西。
但今天的我们只能将它看成一段故事，一种饭后茶余的“姑妄听之”而已。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