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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生离死别情难别 弦断音销泪未销

赵豫再没有绝食的理由,轻唤着阿遥的名字,流着泪将饭菜吃了,便懒懒地靠在床边,闭目养神,听候命运的摆布。

不多时,门枢转响,赵豫听到脚步声款款而至跟前,来人轻唤了一句:“大哥哥,阿遥来了。”赵豫没有睁开眼睛,只是禁不住眼泪潸然而下。阿遥在丈夫身边坐下,依偎着丈夫的肩头,哭道:“大哥哥,阿遥只是想你,就不顾一切地来了。大哥哥在哪里,阿遥便在哪里,无关阵营,只为真心。”赵豫这才睁开眼睛,将爱妻揽入怀中,流泪道:“大哥哥总是叫你如此为难,让你如此伤心。大哥哥亏欠你的,只能来世再还了。”听到自己这么一说,赵豫明显感到阿遥的身体颤抖了一下,许久,阿遥才道:“大哥哥,阿遥早就料到这一天迟早会来,生离死别,便是阿遥的命。可如今摆在眼前,却是叫人百般地不情愿。大哥哥便不能为了我和孩子,稍屈志节么?”赵豫摇摇头,道:“大丈夫立于天地间,志节便是脊梁,岂可稍屈?等我倒下了,阿遥仍可做回大金国的公主,只是要好生教导咱们的孩儿,不能让他遮蔽了双眼。”阿遥摇摇头道:“大哥哥若死,阿遥岂肯与杀夫仇人为伍?而咱们的孩儿也必然终生与金人为敌,大哥哥应该能够明白阿遥的心意。”赵豫轻抚妻子背脊,道:“大哥哥自然是明白的。只是不忍看着你们母子生活无着,颠沛流离,故有此说。”阿遥点头,又苦笑道:“以前遇到天大的事情,阿遥都能够沉着应对,这次居然六神无主了。大哥哥,阿遥不知道该怎么办,该怎么救你。”赵豫笑道:“不需要了。我杀了那么多金人,如果终不降金,则金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我的。并且以我封龙寨在河北义军中的影响,而我又新为官家正位明王,授河北兵马大元帅衔,不论是不是有名无实,但以这样的名号,如若放虎归山,则河北形势不可收拾。于是在金人看来,我若降金,则于金国有十倍之利,我若逃逸,则于金国有十倍之害。故而大哥哥惟有一死,任谁也救不了了。”阿遥哭道:“明知大哥哥说得在理,却叫阿遥如何接受?明知道大哥哥不会降金,阿遥的后半生却要如何度过?”赵豫心里难过,却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的话语。两人都不再言语,只是紧紧依偎。人生已经打成死结,任你有再大的本事,也只能苦苦等候命运的判决,只能默默地等待丧钟的敲响。

接下来的几天里,阿遥放低了姿态,时常在斡离不跟前苦苦哀求,终于让斡离不心软,自己得能朝夕陪伴照料丈夫;而斡离不也恢复了阿遥陈国公主部分仪节,使得夫妻俩虽然身处金国军营,但饮食照应都不亏缺,赵豫身上十来处创伤也日渐好转。而斡离不也长足了心眼,以精锐卫士日夜看守赵豫夫妻,层层禁卫,令赵豫与阿遥插翅难飞,而外人更是绝难得近。

这一日,斡离不又来看视赵豫。斡离不道:“明王可考虑清楚了么,我大金国爱惜人才,我斡离不钦佩明王人品才具,明王如若降金,可授王爵,得高官。”阿遥将斡离不的话译给丈夫知道。赵豫冷笑道:“我若是要降,在会宁的时候便降了,你若是给王爵,能高得过大宋的明王?你若是给高官,难不成让我做天下兵马大元帅?我已是河北兵马大元帅,此生无憾矣。”斡离不笑道:“明王可知,你家皇帝已重新任命了河北兵马大元帅。”赵豫问:“新元帅却是哪个?”斡离不道:“和你一样,也是个刺头,乃是康王赵构。”赵豫笑笑,道:“康王勇武,不输于我。你们金人有苦头吃了。”斡离不哈哈大笑,道:“康王勇武是真,却没有你身上的忠义之气。故而本帅更是佩服明王你啊。”赵豫笑而不答。斡离不又道:“我本欲将康王骗来,这次无论如何不能再放他回去了。无奈河北宋人太不老实。也巧的是你家皇帝居然以王云为副使,伴驾康王出使我营。到磁州时,王云竟被州民给活活打死了。罪名便是投敌卖国,出卖明王。”赵豫心头一凛,问:“确有此事?”斡离不点点头,道:“明王在河北的人望,可见一斑。你若是不降大金,我斡离不绝对不会让你活着,有朝一日领导宋人来对抗我军。所以还请明王思之再三,爱惜性命啊。”赵豫凛然道:“自从被俘,赵豫就没想着能够活着出去。赵豫此生若说遗憾,就是不能看着你们金人败出宋境,而天下重归太平。赵豫可以死矣,二太子无须多言。”斡离不问:“你便不遗憾你的爱妻达吉不能与你厮守终身么,便不遗憾不能亲眼看着你的孩儿出世么?”赵豫看着阿遥,流泪道:“我亏欠阿遥的,来世再报。阿遥,请恕大哥哥无能,此生能够做到的,惟有不亏欠国家而已。”阿遥已经泣不成声,勉强将赵豫的话译给斡离不,两人便抱头痛哭。此次会面,看似又将无果而终。

斡离不也逐渐失去了耐心,冷冷地说道:“你可知河北三寨的义军昨日和我军大战了一场?你兄弟也力麻立和郝知非已经被我挡了回去。明王降与不降,此事一日没有定论,我大军便一日不得安生。如今李固渡浮桥已成,我大军即将渡河,杀向开封。你若是仍不降金,大军起行之日,便是你行刑之时。”说罢拂袖而去。

赵豫知死期将至,这一日里,常常深情地看着阿遥发呆,只道:“大哥哥要永远记着阿遥的美好。”阿遥心伤已极,却要强装笑颜,要让丈夫安然度过最后的时光。

这一夜,晚餐里有上好的沧酒,赵豫喜道:“这二太子也挺够意思的,知道你大哥哥快死了,还找了这酒中极品来为我壮行。”阿遥听到“死”字,眼泪霎时就流了出来。赵豫则斟满了酒,劝道:“大哥哥干了这杯,阿遥以茶代酒。”阿遥小小喝了一口,赵豫则一饮而尽,连连称赞:“好酒,好酒。”又谈笑风生,频频给阿遥夹菜。阿遥无心饮食,糊里糊涂吃了些,就在赵豫的服侍下睡去了。

夜半,阿遥惊醒,不见赵豫,大哭起来,撕心裂肺地呼喊:“大哥哥,你在哪里?”阿遥勉力下了床,忽然觉得整颗心都凝结了,可怕的情景一幕幕掠过眼前,阿遥不敢去想,只是使劲地摇了摇头,努力驱赶掉这可怕的想法。阿遥觉得自己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不停地流泪,继而恍恍惚惚地推开门,卫兵居然已经撤去。阿遥的心霎时间凉透了,流着泪,摇着头往外间走去。

遇着使女,使女道:“元帅右监军令奴婢前往探视公主,没成想公主竟自己醒了。”阿遥幽怨地问:“我大哥哥在哪里?”使女低下头,道:“适才已经行刑了。”阿遥听罢,眼一黑,便要晕倒,使女连忙上前搀扶。一会儿,阿遥才睁开眼睛,道:“你带我去。”使女答应着,扶起阿遥,往刑场走去。

到得刑场,只见有士兵在来来回回地洒扫场地,不远处,十几具尸体整齐排列,阿遥赫然看到了丈夫的尸体,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骤然看见,还是有如五雷轰顶,瞬间呆立在当下。使女着慌,不停在呼喊着公主,而原来坐在尸体一旁的完颜兀室也站起身来,走到阿遥跟前,道:“牧遥,人固有一死,明王死得其所,死得很壮烈。节哀顺变吧,切莫伤了腹中孩儿。”阿遥未予理睬,下意识地揉了揉小腹,缓缓走到丈夫的尸首跟前,跪了下来。阿遥看到丈夫的遗容带着微笑,知道丈夫是带着自己的信念离去的。阿遥含笑道:“金瓯既损,以碧血补之。大哥哥,你已经按着自己的意愿去做了,阿遥不怨你。”又轻轻地将手贴在丈夫脸颊,感受着丈夫尚未流逝的最后一点点体温。旋即又缓缓抹过额下,将丈夫的双眼合上。这才泪如雨下,悲痛不能自已。阿遥抽出小刀,使女吓坏了,便欲上前劝阻,兀室伸手阻拦,示意并无大碍。

只见阿遥含着泪,将小刀在自己额上深深划割,鲜血随即流下,和着眼泪,滴落在赵豫身上。阿遥道:“大哥哥,阿遥给你送血泪了,你安心地上路吧,纵使阴阳两隔,阿遥的心却永远连缀着大哥哥的心,咱们来世再续因缘。”

夜深了,阿遥在丈夫身旁守候了许久,士卒们陆续将十多具金军尸体搬走。阿遥注意到,丈夫身旁,竟然是耶律湖山的尸身。阿遥擦了擦眼泪,喝止士卒,不许其将湖山的尸身搬走,转头问兀室:“湖山为何在此,是怎么死的?”兀室示意士卒们退下,整个刑场就只剩了自己与阿遥两人,还有地上的赵豫与湖山的遗体。兀室道:“行刑时分,耶律湖山飞蛾扑火,只身前来劫囚,手刃十数名士兵,最终被卫士们乱枪刺死。”阿遥问:“湖山死前可有留下什么话来?”兀室道:“她只是对明王笑笑,道,‘大哥,兄弟为你两肋插刀。’”阿遥摇摇头道:“湖山死得不值。”兀室道:“师父却认为,湖山为了自己所敬所爱之人,敢做非常之事,却也是性情中人。”阿遥未作评论,只是也伸出手来,替湖山将双眼合上。又问道:“师父,你怎么会在此间?”兀室道:“我与娄室领兵夺了潼关,便回太原向左副元帅复命,又衔命向东,与二太子商讨下一步进军方略。来至此间,听闻你在军中,又明王不降,即将处死。我暗地里晓谕明王,将少许迷药混入茶水中,便你稍稍沉睡,以便明王行刑。明王为了保护你和腹中胎儿,欣然应允。至有今夜之事。”见阿遥沉默,兀室又道,“牧遥,你要看得开,好自珍重啊。”阿遥冷冷笑道:“我不会死,我与大哥哥有过约定,我要将腹中孩儿生下,好好抚养成人。”兀室点头称是。阿遥轻抚没入丈夫心脏的箭枝,问:“此箭谁人所射?”兀室道:“乃是二太子亲自行刑。二太子钦慕明王品格,故有此举。”阿遥点点头,又问:“我大哥哥死前可有什么遗言?”兀室道:“他只是恳请二太子善待你和腹中孩儿,别无他言。”阿遥点点头,道:“师父大恩,阿遥无以为报,明日阿遥便要离开此地,再也不会踏足中土了。”兀室问:“你是要回会宁么?”阿遥摇摇头,道:“金人杀了我的丈夫,我孩儿的父亲。我母子俩岂可再与金人为伍?我自去漠北隐居,无需师父挂心。”兀室问:“是去投耶律大石么?”阿遥没有回答,沉默片刻,道:“我想在此烧饭,请师父成全。来世若有机会,阿遥一并报答。”兀室点点头,叫人置起两个柴堆,分别将赵豫和湖山的尸身置于其上。

兀室自在一旁默念《往生咒》,阿遥则握着丈夫冰冷的手,含笑道:“大哥哥,阿遥的心永远和你在一起,咱们来世再见。”说完亲手点燃柴火。看到雄雄大火将丈夫吞噬,阿遥渐渐闭上眼睛,回味着自己与大哥哥在一起点点滴滴的快乐往事,情不自禁地又流下泪来。

阿遥是个坚强而倔强的女人。当最后一点火星熄灭,阿遥不顾兀室的劝阻,亲手将丈夫的灰骸收敛入瓮,这才安然地洗净了血泪,包扎了伤口,抱着丈夫的骨盒要去休息。此时天已微明,阿遥腹痛难忍,一个时辰后生下一个不足月的男婴。阿遥疲惫已极,却露出了欣慰的笑脸。

金军已经开拔过河,兀室也已重返河东。十天后,阿遥一身缁衣,抱着孩儿,携着丈夫和湖山的骸骨,雇了一辆马车,向北缓缓而行。到真定地界时,遇着山贼拦路抢劫,阿遥指着赵豫的骨灰盒,道:“这是我丈夫,大宋明王,河北兵马大元帅赵豫的遗骨,尔等安敢冒犯。”群盗听罢肃然下拜,并以数十骑护送阿遥过境,倒令阿遥感慨万千。

到得燕京,阿遥登香山,访辽宣宗永安陵,雇人将耶律湖山葬于陪陵的其父之侧。之后便在燕京暂时隐居下来。

小宅中,阿遥抱着孩子,看着灵台上摆放着的丈夫的檀木灰盒,心中百感交集。阿遥流泪道:“大哥哥,阿遥本该将你和你娘葬在一起,但阿遥实在舍不得。你便再陪阿遥一些时日吧,等咱们的孩子再大一点儿,阿遥会带着孩子去漠北找他的无伤哥哥。”怀中的孩子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似乎赞成了阿遥的提议。阿遥心疼地亲吻孩子面颊,又道,“大哥哥,话说咱们的孩子还没起名字呢,大哥哥总是说,等孩子生出来,知道了男女,才好起名。终于是错过了。大哥哥常说,要用碧血补缀金瓯,这金瓯,便是国家社稷,是大哥哥为之奋斗和牺牲之所谓。咱们的孩儿,便叫做赵金瓯吧。这恐怕也是大哥哥的心愿。”孩子又发出了咿咿呀呀的声音,似乎在附和这个提议。阿遥笑着点点头,道:“大哥哥便是同意了。阿遥心里很是高兴。”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看着金瓯一天天成长起来,阿遥的心里感到了莫大的安慰。这一天,阿遥在街肆中听人议论国事。一人道:“南朝皇帝竟昏聩若此,用妖人郭京的六甲神兵来战我大金兵马,也活该其城破被执,做了俘虏。”另一人道:“若是仍用李纲守御,罢退奸小,何至于亡国。”阿遥因问:“大宋亡国了么?”一人答曰:“宋主及太上皇已被执于军中,亲王、宗室、帝姬、妃嫔尽数收押,只有一个康王在外领兵,也是不敢与我大金兵马对战,这国家沦丧至此,也算是亡国了吧。”怀中的金瓯忽然大哭起来,阿遥连忙抚慰。一人关切地说道:“孩子许是饿了。”阿遥点点头,谢了这二人,急急回家去了。

连日来,燕京街头巷尾大多在议论着大宋亡国的新闻。阿遥多少听了个大概。这天,阿遥在丈夫灵前告祭道:“大哥哥,你为南朝社稷,为了天下大义,不惜一死;而多少忠义之士甘愿抛头颅,洒热血,前赴后继,同样是义无反顾。而这一切的一切,终被那南朝昏君毁于一旦,自己掘了自己的坟墓。时在靖康元年闺十一月二十五日。皇帝用妖人郭京,以六甲神兵出城列阵,被金人杀散,乘机破了外城。而皇帝至此胆寒,一切与金人,金银财货搜罗殆尽,又以女子充数,妃嫔、宗室尚且不惜,民女、尼道遍遭荼毒。国家人民之惨祸,自古而今,无甚于此者。大哥哥死其宜哉,不然,知此变,岂不痛哭泣血?”阿遥轻抚木盒,又道,“大哥哥已在盒中矣,日夜与阿遥为伴便是,休要再论国是兵争。民争而天子不争,争之何益?”

阿遥叹了口气,又继续说道,“汴京外城虽破,但内城尤存,而军民团结,欲以死战,金人不敢向前。无奈皇帝一味求和,大肆搜刮城中财货,以飨金军;而财货不足,则以妇女抵充,开封府官员殷勤代办,大括民间女子,女子抵充金银之价一如金人所索。而开封府尹徐秉哲为向金人邀功,自置钗衫、冠插、鲜衣,将女子五千人盛装打扮,亲自送出京城,交付金军。又有一次即抵充折价各类女子多达一万一千六百三十五人者,尽数送往金营,供金军挑选。丧家辱国一至于此。而皇帝最终自投罗网,为金人所执。大哥哥,你听阿遥说完这些,不知道作何感想呢?”

很快便到了第二年三月,金人立张邦昌为帝,号为“大楚”;粘罕和斡离不分统大军,分别经由郑州和滑州撤军,监押着皇帝和太上皇、太子、亲王、宗室、帝姬、妃嫔、妇女、乐工、匠人等数万人,携文籍舆图、宝器法物北返。

康王虽为河北兵马大元帅,统御各路勤王兵马,却不敢与金人接战。惟有宗泽孤军转战于大名府和开德府间,大小数十战,大多胜绩,抗金名将岳飞亦起于宗泽军中。但宗泽兵马不多,又苦于无友军接应,最终退而重归康王。

五月一日,康王即帝位于南京应天府,改元建炎。而金瓯茁壮成长,阿遥心中喜悦,又见天下局势稍定,而金军陆续返燕,便有了离开燕京的想法。

这一天,阿遥含泪将丈夫安葬于香山赵国夫人萧敏墓旁,对襁褓中的金瓯道:“今日咱们将爹爹安葬于此,将来等娘死了,你也一定要将娘带回香山,与你爹爹合葬。金瓯好孩子,娘将要带你远行了。今日你便多看几眼你的爹爹,接下来的许多年,怕是没有机会得见了。而娘的心已经随着你的爹爹埋入土中。娘今后只为你而活着。你要快快长大,早日长成像你爹爹这样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便是娘惟一的心愿了。”

阿遥背着金瓯,匹马出了居庸,迤逦北行,一个月之后,历尽千难万苦,终于抵达了可敦城。可敦城依旧巍峨,而辽朝君臣的意志依旧坚韧。杨绘流泪遥拜了赵豫英灵,热情地收容了阿遥母子。两年后,杨绘领兵突袭了金军北部二营,略解了心头之恨。

次年,金主完颜吴乞买派遣耶律余睹、石家奴、拔离速征讨耶律大石,但由于草原诸部落与大辽通好,不愿意出兵,金军行进至兀纳水后收兵。

不管怎样,余睹的此次出兵还是使耶律大石感到了来自金朝的威胁,再者经过五年多的休养生息,大辽兵马已壮,于是大石决定向西拓土。这一年的二月,大石依照契丹族传统,杀青牛白马祭天,誓师西行。大石加封北枢密使耶律佛哥为东北面招讨使,使其留守可敦城,防御金军。佛哥与丈夫斡里剌洒泪而别,其时佛哥已有身孕,并于年底诞下男婴,修书飞报远在叶密立的斡里剌,斡里剌喜极而泣,为孩子起名朵鲁不。

早在佛哥临盆将产的节骨眼上,军报至,言金军左副元帅粘罕发燕云汉军及女真军一万人,还是由右都监耶律余睹率领,北攻可敦城;又发燕云、河东民夫运粮随行。佛哥处变不惊,运筹帷幄。虽然手里兵马仅有数千人,但还是分派各路将官防御隘口,又晓谕部落牧民,征发部落兵众助守。而金军的此次进攻还是因为沙漠的阻挡而以失败告终。“是行也,三路之夫,死不胜计,车牛十无一二得还。”

次年二月,耶律大石在新建成的叶密立城称帝,号“菊儿汗”,即“汗中之汗”,群臣又上汉尊号“天佑皇帝”,建元“延庆”。至此,西辽王朝创建完成。

两年后,即西辽延庆三年,东部喀剌汗王朝阿赫马德汗死,儿子易卜拉欣继位。由于葛逻禄和康里人的骚扰和欺凌,易卜拉欣自觉无法控制局势,便派出使臣,请求大石到他的都城巴拉沙衮驻军。大石率军进抵巴拉沙衮,降封易卜拉欣为“伊利克-伊?土库曼”王,使东部喀剌汗王朝成为西辽的附庸。巴拉沙衮地区是可耕可牧的“善地”。于是耶律大石决定建都巴拉沙衮,将其改名为虎思斡耳朵,改延庆三年为康国元年。大石又将沙黑纳(意为监督官)派往各地。就这样,西辽不但在西域站稳了脚跟,还兵不血刃,成为西域大国。

就在改元定都才两个月后,大石以南院大王萧斡里剌为兵马都元帅,敌剌部前同知枢密院事萧查剌阿不为副元帅,茶赤剌部秃鲁耶律燕山为都部署,护卫耶律铁哥为都监,率领七万骑兵东征金国。然而东征军行程万里,无所得,牛马多死,勒兵而还。从此,大石不再言东征,而是专心致力于大辽在西域的发展。

西辽康国二年,即金天会十三年,金主吴乞买驾崩,完颜亶即位。完颜亶命粘罕再征漠北。金军进入沙漠后,被佛哥埋伏在沙漠中的军队反复交攻,双方打了整整三昼夜,胜负不分。但是金军粮草断绝,人马也冻死很多,副将外家得本是契丹人,得知父兄妻子都在西辽军中,于是突然率领数千骑兵阵前倒戈。金军因而全面崩溃,伤亡异常惨重,大败而归。

时光荏苒,西辽虽以军事立国,但怀柔宽仁,因而各族和睦共治,人民安居乐业,国家承平,军势日盛,锐气日长。

西辽康国八年,二十岁的赵无伤与十五岁的赵金瓯自虎思斡耳朵回至可敦城。杨绘安坐中军大帐,会同诸将及幕僚,欢迎兄弟俩归来。杨绘问:“无伤、金瓯,你们自京师来,皇帝可有什么圣谕?国中又有什么新闻呢?”兄弟俩意气风发,无伤道:“今上雄健,九月初九日刚刚新率大军大败塞尔柱突厥的苏丹桑贾尔十万大军。西喀剌汗成为我国附庸,而花剌子模亦相继臣服。我大辽国势蒸蒸日上,已成西域霸主。而今上感念姨娘功勋,怀思兄弟情谊,颇有调姨娘入京,使姨娘与姨夫得能终日聚首之意。我兄弟俩先行,而接替姨娘任东北面招讨使的官员很快就要来了。”杨绘点点头,道:“二十年了,姨娘也该歇一歇了。”又问,“你姨夫和朵鲁不弟弟如何?”无伤道:“朵鲁不弟弟潜心向学,俨然有汉儒之风。我与金瓯临行时,他还再三嘱咐,叫我俩代问母亲安好。不过,姨夫他……”杨绘目光敏锐,问,“你姨夫他是不是有了新欢?”无伤点头,道:“姨娘与姨夫分居十多年,姨夫早已有了新人,朵鲁不的弟弟今年都已经两岁了。我们这次赴京师,才知道这一情节。姨夫隐瞒至今,也是不希望姨娘伤心。朵鲁不弟弟的名字,叫做朴古只沙里,他的娘亲是契丹人。”杨绘黯然神伤,须臾,才强装笑颜,道:“没什么,人之常情而已。既是南院大王,又岂能没有契丹人的妻室。”众僚属也纷纷点头,称赞杨绘的大度。

赵金瓯则兴致勃勃地说道:“此番我与哥哥入朝,恰逢皇帝亲征,我兄弟俩随军出征,大开眼界。我大辽铁骑大战塞尔柱多国联军,别提有多英武了。此番桑贾尔应西部喀剌汗王朝马合木汗之请,纠集了呼罗珊、西吉斯坦、伽兹纳、马赞兰德和古尔等国组成联军,集结了十万骑,向葛逻禄人发起进攻;而今上应葛逻禄人之请,亲率精兵二万五千人前往会战。两军接战于寻思干以北的卡特万草原。姨夫和耶律松山叔叔率两千五百骑为右翼,查剌阿不叔叔和术薛伯伯率两千五百骑为左翼,而皇帝亲率两万骑为中军。我军背山而战,中军之后是一条长长的山谷。今上已命机弩、箭手伏于山谷两侧,多聚滚木礌石。接战后,两军激烈厮杀,一时陷入了僵局。而姨夫率右翼脱离中军,诱敌猛攻缺口,而我三军皆迂回至敌侧翼矣。桑贾尔大军遭受挤压,其士兵大量被挤进山谷,而我军礌石劲弩齐发,桑贾尔大败,死伤惨重。而桑贾尔的宰相、妻子被俘,西吉斯坦国王也成了俘虏。桑贾尔带着残兵败走,退出了河中地区。”众将和幕僚听罢,无不欢欣鼓舞,高呼:“大辽威武,皇帝万岁!”杨绘兴致不高,只道:“今晚设宴,庆祝大捷。”众人欢喜,各自下去准备。

帐中只剩下杨绘和无伤、金瓯两兄弟。金瓯问:“我娘可好?”杨绘道:“自年初你兄弟俩入朝后,你娘终日无有寄托,失魂落魄。有一天,她来向我辞行,说要回燕京祭拜你们的爹爹,从此音信全无。大半年过去了,不知道阿遥妹子怎样了。”金瓯心头一颤,急道:“我娘不会……”杨绘想了想,道:“这样吧,等接任的官员到了,我便向皇帝告假,带着你俩入燕。”金瓯却流泪道:“我娘身世凄苦,这么多年来,一直是带着对爹爹的眷恋活着,如果不是为了我,她早已不在这个世上了。此去燕京,她不会……”无伤安慰弟弟,道:“弟弟尚未成年,小娘又怎肯弃你而去。况且以小娘素志,不是那种轻寻短见之人。”金瓯含泪点头道:“但愿如此。”无伤又对杨绘道:“姨娘,要不我与弟弟先行赴燕,等你卸了任,再来与我们会合。”杨绘略假思索,点头道:“也好,不过此行是深入敌国腹心,你这个做哥哥的,可要照顾好弟弟才是。”无伤欣然点头。

风尘仆仆,兄弟俩踏着北国的风雪,穿草原,过戈壁,终于在隆冬时节抵达了燕京。在香山父亲的墓旁,兄弟俩赫然见到了无伤母亲赵清儿的坟茔。无伤感动流泪,伏在母亲坟前痛哭;金瓯则顿时醒悟道:“我娘,一定是我娘将大娘的坟茔迁到了香山。可是娘在哪里?”想到伤心处,金瓯也随之落泪。

茫茫人海,兄弟俩无从寻找娘亲的下落,只得相约结庐守候于此。风雪漫天,冰寒刺骨,兄弟俩毫无怨言,只是拾柴取暖,射猎果腹。远离故土长大,如今却有父母和奶奶的魂灵守护在身侧,兄弟俩无限快慰,享受着这样物用简单而内心殷实的生活。

可是一天天地过去,母亲仍旧音信全无,金瓯心里则越发地着慌。无伤安慰弟弟道:“许是小娘又办别的事去了,譬如此前将我娘的坟茔迁来。我俩只宜耐心守候,兴许不数日间,小娘便回来了。”金瓯点头,道:“为今之计,也只有在此死等了。爹爹是娘的一切,若娘仍在世上,便一定会来看视爹爹;而娘若不在了,也一定会埋骨于此,故而我娘当是无虞。”无伤拍拍金瓯的肩膀道:“还是弟弟想得周全。”

这一天天明,兄弟俩自梦中醒来,赫然看到庐前摆着一张瑶琴,而松上削了一尺刨面,上以遒劲行楷书写了一首苏轼的《琴诗》,诗云:“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诗下又订一白帛,上书《大般涅槃经》片言,曰:“观身如箧,地、水、火、风如四毒蛇,见毒、触毒、气毒、啮毒,一切众生遇是四毒,故丧其命。众生四大,亦复如是,或见为恶,或触为恶,或气为恶,或啮为恶。以是因缘,远离众善。”无伤观罢,道:“不知是谁人在此故弄玄虚。观其字迹,非是小娘所为。”金瓯则陷入了沉思。无伤见弟弟不语,问道:“金瓯,你在想些什么?”金瓯笑着点点头,走到瑶琴跟前,随性轻抚琴弦,弦音空灵;又端坐而抚之,琴音中规中矩,并无特异之处。金瓯笑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蜕去俗饰,始见真章。天下之事,莫不如此。”无伤问:“可是如何能够做到呢?”金瓯道:“四大皆空。”无伤笑笑,道:“罢了,我是俗人,休要与我说这‘四大皆空’。”说完提了弓箭,自去打猎。而金瓯端坐在瑶琴跟前,时而参详文字,时而轻抚朱弦,时而微笑点头。

又过了月余,无伤奈不住寂寞,拜别了父母和奶奶,自回大漠去了。而暗中之人日日以琴谱、诗词、阵图、偈语相赠,金瓯则所来悉受,日日于庐前静思揣摩,日久而精进。两个月过去了,天气逐渐转暖,冰雪消融,而万物渐见复苏。

这一日,金瓯练罢拳脚,深深吸了一口林中精气,赞道:“无我之境,奥妙若此。”忽闻一人鼓掌曰:“善哉善哉,居士深负慧根,灵台清明,年纪虽轻,实乃天下异人。”金瓯转头一看,竟是一位白眉老僧。金瓯微笑合拾道:“法师好。”刚欲问询神僧法号,只见母亲神形清逸,自林中现身,立于老僧身后。金瓯大喜过望,上前紧紧握着母亲的手,流泪道:“娘,这些时日,你却到哪里去了,可等得孩儿好辛苦啊。”阿遥笑道:“好孩子,快来见过大云寺大至神僧。”金瓯惊问:“大至方丈不是早就圆寂了么?”大至只是点头微笑道:“世道不清宁,老衲只是闭关去了,近日来见故人,方才回至人间。”金瓯急忙向大至行礼。大至笑道:“好孩子,好孩子。你的器宇才具,一如你的父亲,老衲很是欣慰啊。”金瓯问:“神僧还记得当年与我奶奶和父亲相见的情景?”大至笑道:“老衲今年一百零八岁了,当年你奶奶与你父亲到西山大云寺来见老衲,老衲即以谶诗一道相赠,后来怕是都应验了吧?”金瓯笑道:“我记得这首诗,我姑姑耶律佛哥时常向我提起,诗曰:‘血雨腥风过祖陵,阿敦山下无嘉林。亦思宽畔斡鲁朵,还须向西系驼铃。’至天佑皇帝建都亦思宽水畔的虎思斡耳朵,一切皆已应验。”大至点头微笑。

金瓯拉着母亲的手,问:“娘,你不会再离开孩儿了吧?”阿遥笑道:“神僧言,我家孩儿金瓯颇肖其父,娘亦深以为然。想当年,你在你爹爹舍身就义的同一天诞下,娘就知道,我的孩儿不简单。至今思之,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见金瓯笑得灿烂,阿遥深情地说道,“娘每每看到你,就会想起你的爹爹。你娘修为浅薄,不敢妄论来世,只求心安。有你陪着娘,娘怎么舍得离开呢?”大至哈哈大笑,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长江后浪推前浪,浮事新人换旧人。我大辽国势昌隆,而忠良之后亦得母子团聚,和合美满,老衲便可以放心地走了。”说罢转身便欲离去。金瓯问:“神僧驻锡哪里?弟子改日定登山门,拜谢神僧。”大至笑道:“老衲此身修行圆满,而大限亦至,他世再见可也。”说罢慈祥地点点头,转身离去。母子俩双手合拾,遥送大至。

而在洞庭沅水之滨,已过不惑,渐知天命的马扩屡乞宫观,终得所愿。多年来起起落落,宦海沉浮,此时终于堪破了浮世,远离了政治舞台。马扩在桃源山下结庐自耕,也是怡然自得。

连日来春意盎然,暖风和煦。这一天,马扩荷锄早耕,心襟驰荡,禁不住吟唱起了那首《饮酒》诗来:“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忽闻一人打断其语,道:“没想到忠义满怀的也力麻立最终还是抛却了铁枪,扛起了锄头。”马扩细细打量来人,见是一妇人,却不是一般的妇人。马扩呆立半晌,两人默然对视。而最终是马扩打断了这绵绵的思绪。马扩笑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一代巾帼耶律佛哥呀。你的大辽难道还是亡国了么?要不,你怎么有空来到这穷乡僻壤,来看我这个破落闲人呢?”杨绘道:“大辽坐拥河中肥美之地,吞东西喀剌汗国,幅员万里,四方臣服,人民安居,百业兴旺。我家皇帝宽慈英武,臣僚用命,万民拥戴;我家将士骁勇豪迈,威震敌胆,武功赫赫。”马扩长叹一声,道:“我南朝中兴,本来也是指日可待,而岳少保冤死,韩枢密弃官,南朝之事终不可为。我还是躬耕陇亩,求一夕安饱可也,休论国是。”杨绘瞪视马扩半晌,终于叹息道:“想当年,我哥死得其宜。他死,至少可以激愤世人,震慑敌胆;而你马扩,也算是叱咤一时的河北英豪,却未能死于金人刀下,几度隐忍沉浮之后,终究还是被困杀于昏君的庸懦牢笼,甘愿老死田园。”马扩一怔,不知所答。杨绘又道:“今日之马扩,非复当年之马扩。杨绘此遭南来寻访,费尽周折,得见朽人懦夫,亦是不虚此行。此际别过,后会无期。”说罢睥睨片时,转身离去,留下马扩一人,遥送杨绘背影,渐至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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