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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但值良宵总泪零 刚作愁时又忆卿

纸条上有字,曰:“内室玄关右侧自下而上十块石砖空扳动之”。看到这样的字条,赵豫像一头刚刚挣脱了绳索的野兽,猛然间觉得自己自由了,禁不住一声长啸,自言自语道:“谢谢前辈指点!”

按着指引,赵豫来到玄关处,石砖个头很大,十块石砖的位置已经在两丈开外,且不说无法够到,即便是跳起够着了,也没有时间细细去推敲机关的妙处。如此设计,如果不知底里,有谁会想到机关的所在呢?既然知道了机关的所在,这点困难便难不倒赵豫。赵豫还是想起了那口棺材。棺材中空,不算太重,将其立起,人站上去,机关应该能在掌握之内了。想起这口特殊的棺材那头小底大的奇怪形状,赵豫豁然开朗。果然,石棺上还有以资攀爬的扶手,此物之妙,可谓是匠心独运。坐到棺材顶上,摆弄机关果然是绰绰有余了。赵豫找到那块空砖,往里一推,石门果然应声而动。吱呀吱呀的响声过后,赵豫自由了,纵身一跃,便出了石室。

不想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空气里弥漫着烧焦的气味。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赵豫心头,来不及细想,这个时候能够做的只是急急从隧道里往外跑。这几日里清儿怎样了,想到不敢想的地方,赵豫只觉得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了,浑身的气息急剧紊乱,满脸流淌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隧道长得吓人,赵豫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到了,这不就是牢房了么?空的,这个也是空的,这个房间里有两个人,已经死了,不是这里,这里又是一具尸体,这间是空的,这具尸体是狱卒的,从衣着和面目上可以判断。赵豫跌跌撞撞,摸索了半日,终于找到了,就是这间牢房,环境很熟悉。可是,赵豫失望了,因为牢房是空的;可是转念一响,心下不禁舒了口气,心道,“难不成希望在这里看到清儿么?他们不在,说不定大哥已然将他们救出。”可是这一抹喜悦之情并没有能够停留多久,因为赵豫看到了囚笼里的石灰。牢房里死了囚犯,一般都会撒些石灰来消毒,特别当这个囚犯是在因病而死的情况下。

此时的赵豫只听到“嗡”的一声巨响,整个世界好像都停止了响动,就这样,呆呆地,楞了很久、很久,清儿难道已经不在人世了么?清儿身体不好,经不起牢狱之苦,他们居然将我的清儿活活折磨死了。顷刻间,泪如雨下,赵豫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眼前一黑……倒是希望自己死了,人世间已经无可留恋,倒不如死了的好。朦胧中,赵豫似乎听到了清儿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缥缈如幻……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赵豫睁开了眼睛。这里是地府吗?不,自己还在牢房里,刚才只不过是昏死过去了,现在醒来,又回到了这个伤心的地方。这里是自己和清儿最后相处的地方,此刻却只留下自己孤身一人。赵豫恨不能一头撞死在这里,可是才发觉浑身无力,心跳急速。过了许久,赵豫回过神来,对自己说:“不行,赵豫你岂能死得不明不白,你更不能让清儿死得不明不白。冤有头债有主,赵豫纵然要死,也要死在仇人之后!”想到这里,赵豫积聚起体内那一股悲愤之气,勉力支撑着爬起来,走出了囚笼。地牢里闷得几乎令人窒息,热得人身上大汗淋漓。赵豫心道,我必须要尽快离开这里,我要活着出去。

好在地牢虽然很深,但线路并不复杂,走着走着,居然已经看到了出口的亮光,可是空气里夹杂着越来越浓重的烟灰,呛得不行。赵豫走出地牢,这里哪儿还有来时的光景!明明知道地牢是在太子馆舍的地下,可此刻又哪里还有什么馆舍,全都化作了焦炭,在阳光的映照下,缕缕的硝烟显得格外苍凉。远处有人走动,赵豫便不敢过多逗留。好在赵豫一身僧侣装束,又是满面的炭灰,别人只当是哪里来的野和尚,怕是哪家请来,给死去的亲人超度的吧。

赵豫漫无目的地挪动脚步,四周是已经烧成焦炭的残垣断壁。有那死难官差的家属哭天抢地的号恸之声传来;附近的民房也有被殃及的,也能听到受害者哀号悲恸的哭喊之声。明火虽已扑灭,但硝烟仍未散尽。赵豫听到人们在议论这场火灾。有人说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又有说此火乃是人祸,说是看到有贼人纵火,官差却未能制止。不过对于赵豫来说,这场火缘何而起已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弄清楚清儿的尸骨现在何处。想到这里,赵豫强打精神,看到不远处有一老一少爷孙俩儿正在吃力地把一具具死尸往木板车上搬运,赵豫心下悲痛,却强作镇定迎上前去,对那老年仵作施礼道:“阿弥陀佛,老人家功德无量,不知能否让小僧为他们超度超度呢。”那老人家爽快,道:“使得使得,这位师傅,你赶紧给他们超度超度,唉,作孽啊,有几个都面目全非了。”听到这儿,赵豫眼泪刷地就流了下来。那老者看和尚悲得真切,也情不自禁地落泪道:“这场火不知死了多少人啊,还有早些时候从馆舍里抬出的那一家子,小姑娘长得那叫俊啊,不想竟夭折了,怎能不让人痛惜呢!”赵豫差点没有激动得昏死过去,只觉得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得剧烈,忙握住老者的手道:“那一家子为何而死,请老人家明示。”老者“唉哟”一声道:“大和尚要将我这老骨头捏碎了也!”赵豫发觉自己失态,忙向老人家赔不是,这时,那小孩子走过来道:“大和尚休得无礼,他们是得了瘟病死了,又不是我爷爷害的,你便是他们的家人也不需对我爷爷下手”。赵豫道:“瘟病?”“正是”,老者道,“衙里吩咐,需用布料蒙脸,以防染病来着。说来也巧,老头我当时内急,便令手下几个弟兄行事,没成想惹出了一场大火来,唉,怎么恁地不小心啊。”老者捶心顿足道,“可怜我那侄儿才一十八岁啊,竟也葬身火海,作了陪葬,唉哟……”赵豫道:“老人家莫要伤心,令侄是如何死的,请你细细说来,贫僧也好为他作法超度。”那老者道:“他们按着上头的旨意,原本是不得声张,只是要把那三具尸首搬到河边偏院的柴房里焚化的。后来怎样,老头我便不知了,怕是不小心触怒了祝融,引来了这场大火。好家伙,什么都烧没了。”说罢,老者便嗷嗷地痛哭起来,赵豫亦大哭不止。

老者兀自痛哭,赵豫便向那小孩儿打听了柴房的所在,独自跌跌撞撞地摸索过去。

来到河边,看格局这便是柴房无疑了,可是大风吹来,浓烟夹杂着烟灰,漫天飞卷,偶尔能看到灰烬去处显露出的已经烧焦的碎骨头,此情此景,怎能不令赵豫肝肠寸断,伤心啼血。赵豫匍匐在灰土堆里,没命地用手扒着、扒着……天色渐暗,赵豫仍在没命地扒着灰土,眼泪似乎已经流干了,喉头也已经哽结,再也喊不出什么,就这样扒着、扒着……忽然心头一颤,赵豫感到自己的指尖触到了一件滑润的物事——一枚玉佩,上面刻着“清风满苍穹”。这是清儿的亡父留给她的玉佩,清儿从小便带在身上的。赵豫还记得小时候曾问清儿这五个小篆代表什么意思。清儿便道:“婆婆说,这是爹爹初次为官时作的一首诗。前后句已经散轶,不得而知。”想到这里,赵豫摸出一块布帛,把玉佩包好。

入夜,滁州城的大街小巷格外冷清,在这样春寒料峭的夜晚,人们更愿意躲在家里,男人们喝两口热酒,女人们坐在火炉边补补衣服。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开门营业的酒肆。赵豫的肚子早已“咕咕咕”叫了老半天了,好歹挨进店里找张长凳坐下。小二提着热腾腾水壶上来,满脸堆笑,边倒水边问道:“师傅点些什么斋菜下饭?”赵豫抬眼看看这店小二,店小二笑笑,又问了一遍,道:“师傅点些什么斋菜下饭?我们这里有上好的豆腐、干菜,天凉,好下饭。”赵豫道:“贫僧身无分文,只讨杯水喝便好,若是不与,即刻走人。”不想那店小二仍旧满脸堆笑道:“哪里话!看师傅风尘仆仆,一定是得道的行脚僧人,师傅请稍事休息,小二我这便给师傅把饭菜上了,不要钱!”赵豫道:“有劳小兄弟。”小二唱了个喏,往里间去了。赵豫心道:“我眼下只怕是蓬头垢面,又哪里会像什么得道的僧人。”原本人在江湖,便不得不长了十二分的心眼,更何况眼前这有悖情理的境遇。但此刻的赵豫已是心如死灰,对于生死二字便不放在心上。心道:“一切只听天由命便是,若是便死了,倒也干净省心。”

不一会儿,小二端着热腾腾的饭菜上来,奇怪的是,居然荤素齐全,同时端上来的还有一壶青梅酒。赵豫心道:“我这和尚原本就是假的,吃肉喝酒却也无妨。”可是想起这几日的变故,人鬼殊途,不觉神伤,便不去吃那肉菜。扒了几口米饭并那斋菜,心道:“大冷天,有酒喝倒是一大快事,还怕他在酒里下了蒙汗药不成?下便下了,要死便作个饱死鬼。”想到这里,一把抢过酒壶,“咕嘟咕嘟”地一家伙灌了半壶,一抹嘴,大叫“好酒!”喝罢便吃,吃罢又喝。小二自顾添酒,并不作议论。

酒足饭饱时,赵豫已有了几分醉意。小二便过来扶赵豫,说是要请进客房洗漱歇息。赵豫心下倒有几分明白,自语道:“怕是要拖进去洗剥了吧,嘿嘿,上路了也!不过这药效也忒差了些,到这时候却不见迷糊,哈哈!”小二听罢却也不恼,也便陪笑两声,支起赵豫便往里间去。有伙计早在里间等候,热腾腾的洗澡水也备好了。赵豫被抬入木桶,却觉水温适宜,很是舒爽。心道:“看来这西天确是极乐世界,西天路上已然如此舒坦。”洗着洗着,竟自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赵豫被吵吵嚷嚷的说话声闹醒。睁眼一看,天刚蒙蒙亮。只听一个粗壮的声音嚷道:“光明大师在哪里,你们是怎么找到光明大师的,好家伙!”另一人吼道:“快带我们拜见光明大师去,快!”这时便有十数个声音附和着此人的提议。末了,却听一个老者的声音缓缓说道:“光明大师一路困顿,此刻正在休息,你们休要惊扰了大师。”那人却显得很不耐烦,喝道:“老不死的,你以为你找到了光明大师就了不起了,光明大师又不是你一个人的神明,你知不知道江南有多少苦弟兄巴巴地盼着大师到来。你让开!”“让开!”“让开!”忽然吱呀一声,门开了,挤进一大群或农民、或佣工打扮的人来。大家见到赵豫,喊一声,齐刷刷地拜倒在地,这个道:“光明大师,可见到你老人家了!”那个喊:“光明大师,两浙危急,你快救救苦难的弟兄们吧!”你一言,我一语,屋内混乱不堪。赵豫冷眼看着眼前这出闹剧,真个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末了,冷冷地说道:“你们认错人了,贫僧不是什么光明大师,只不过是个叫花子一般的流浪僧人罢了。”“你不是光明大师是谁?老不死的已向妙明长老确认过的。”一个壮汉喊道。另一人又道:“师傅法号是什么?”赵豫道:“贫僧法号‘光明’。”“那不得了”,那人得意地扬扬手,道:“你不是光明大师谁是光明大师。”那个人称“老不死”的老汉也凑过来,道:“妙姑亲手托付,大师休要隐瞒,我等皆明教善信,于大师无害。”众人纷纷称是,又一人道:“光明大师莫要害怕,我们都是圣公的心腹,明教的徒众,都是自己人!”赵豫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原来这些就是去岁以来威震东南的方腊“贼众”,看到这些人的憨厚劲儿,并不狰狞,倒有几分可爱。“他们一定是把我当成他们的什么救星‘光明大师’了。可是我又怎么会不明不白地就成了‘光明大师’了呢,不知婆婆从哪里搞来的那身和尚行头,又为什么叫我做了‘光明大师’。婆婆既救我出来,时至今日却又为何不肯出来相见,婆婆现在何方呢?”赵豫心头仍旧纠结着无数个迷团,便随口说了句,“明日此时再作计较吧。”说罢便不再言语,自顾倒头睡下,任那群莽汉怎样哀求,只是不理。众人无法,只得悻悻地退下了,说是明日再来拜会。

赵豫终于得以清醒地静静独处一阵。近日的事情已经不堪回首,便去想过去在钟山与清儿相处的日子,想着想着,不觉已是泪湿沾巾。想得累了,便沉沉地睡去。好在这里三餐有人送食送水。赵豫便这样浑浑噩噩度过了大半日的时光。

日渐西沉,有人端来了晚食。赵豫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不得不了,便坐起来狼吞虎咽地吃了斋饭,喝了几口酒。于是冲门外喊道:“来人!”话音刚落,房门开处,“老不死”走了进来,恭敬地问道:“光明大师有何吩咐?”“此地有药铺集中的街道叫做什么?”赵豫问。“哦,那是在菩提巷。”“老不死”回答。赵豫又问:“离此间可远?”“老不死”答曰:“不远,往东北方向拐两条街便是。”“好,贫僧出去一阵,尔等勿念。”“这……”“老不死”似有难处。“怕我跑了不是?”赵豫看看屋子一角整整齐齐摆放的已经洗净的僧衣和那一串佛珠,道,“我只出去一两个时辰,佛珠暂置于此,还怕人丢了不成!”“老不死”点点头,道:“好,大师速去速回”,转念又道,“请大师稍候片刻。”说罢转身出去,不一会儿,拿进来一套行者的服饰并一把戒刀,道:“此刀削铁如泥,遇有事请以此刀防身。”赵豫谢过老者,穿戴整齐,以布裹头,提了戒刀,俨然一副行者的架式。便暂别了“老不死”,出门去了。

滁州城不大,赵豫穿街过巷,不一会儿便来到了一处熟悉的所在,虽然夜幕降临,但赵豫记得,这里正是多日前自己为清儿买参时走过的菩提巷。赵豫的心扑扑直跳,多日盘桓在脑际的疑团不久便可揭开了么?终于找到那家拐角的仁济堂。铺子正在打烊。赵豫旁若无人,大踏步穿堂而入,有伙计阻拦不住,便呼朋引伴地抄家伙。但不管是那单枪匹马的还是一拥而上的,全被赵豫三下两下打翻在地。店大伙计多,这些伙计偏又蛮横的不少,被打翻的只要爬得起来,就又都拥了上来。“好家伙,莫不是地方上一霸么,豢养这许多家丁!”赵豫心里想着,也不停留,径直往后院冲入。正好撞到一个小娘子模样的人,由丫环扶着,面露惊恐之色。赵豫心道:“将你家小娘子擒了,看你们还扑上来不,也不怕你家老头不出来。”正想着,便一个箭步上去,拨开了丫环,扣住了那小娘子。小娘子惊恐万状,一面大叫“爹、爹!”一面拼命挣扎。赵豫忙用左手扣住小娘子喉头,道:“再如此时,莫怪小僧无礼了。”那小娘子兀自吓得发抖,哪里还敢挣扎。家丁们也都被唬住了,举着镰刀木棍,空有架式却没一个敢犯险上前。这时候,东家兼掌柜老太爷终于出现了,赵豫一看,正是此人,不由得血气上涌,刚待发作,没成想老头一上来便劈头盖脸地喝道:“好啊,原来淫僧不止一人。兀那淫僧!快还我大女儿来!老头我今日豁了性命不要,也要与你这些贼秃周旋到底!”赵豫冷冷笑道:“什么淫僧贼秃的,今日我只问你一句话。数日前一青年遍寻人参不得,你可曾把一支高丽老参卖了与他?”老头想了想,道:“是有那么回事,那又如何?”赵豫悲从心生,道:“那青年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卖支毒参与他,害得他最心爱的人如今已离他而去。”老头兀自沉吟。赵豫又道,“那青年还记得你的恩德,你却已忘记苦主的面容。害一个人竟可以如此漫不经心么?你又是为了什么要害一个素昧平生之人?”这老头是倔脾气,这时候也是血气上涌,便道:“那是支毒参么?好,好,好,毒得好!恨不能毒死你们这帮淫贼!哈哈哈,老夫有的是毒参,哈哈,毒死……”“够了!”没等老头说完,赵豫大声喝道,“就你家小娘子的命值钱,我家清儿的命就不值钱。”噌的一声拔出戒刀,一把推开那小娘子,道:“今日血债血偿。”“不!”只听那小娘子大喝一声,已经扑到戒刀跟前,赵豫全副心思都在老头身上,到回过神时,那小娘子已到跟前,看看小娘子往戒刀上扑,赵豫也懒得挪步,心道:“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是你们作恶在先,须怪不得我赵豫。”转念间,小娘子已然倒在血泊之中。“柔贞!”老头撕心裂肺地大吼一声,上前几步扑到女儿身上。柔贞小娘子气若游丝,道:“一切因我而起,今我一死,尔等可悬崖勒马,免入那阿鼻地狱”,喘了口气,接着道,“休要伤我爹爹!”说罢,气绝而亡。

在场所有人众均对赵豫怒目相向。赵豫把戒刀就地一扔,双手合十,喃喃道:“此非我所愿,亦非清儿所愿。柔贞小娘子何其刚烈,一至于此。小娘子临死相嘱,赵豫答应便是。一切皆有因果,阿弥陀佛。”说罢,转身便欲离去。这时身后又传来一阵骚动,一声沉闷的声响过后,赵豫回头,只见那老头倒在另一滩血泊当中,老头撞石阶自尽了。赵豫心内凄然,回过头径直而出。众家丁哪里肯放过赵豫,有人发一声喊,众人又都围聚上来。这回面对哀兵之勇,赵豫又不愿狠下杀手,招架起来便觉比来时吃力得多,不觉已挨了几棍,吃了几脚。这时忽闻门外一片嘈杂之声,有人喊:“官差到了,这下好了,官差到了。”赵豫却心下释然,“也罢,大仇已报,赵豫本就不想活着出去。清儿,哥哥很快便可与你重聚了。”正想着,身上又挨了几下,一阵咸腥味涌起,竟咳出血来。

赵豫勉力招架,因为他坚信,大丈夫纵然死在阵前,也要死在最后一滴血流干之后。就在视线逐渐模糊之际,却听墙头“啪”的一声响起,自己身边“啊呀”几声给放倒了几个。一个黑影冲突而下,落在赵豫身旁,手起鞭落,又是撂倒一大片,黑衣人将那铁鞭忽忽抡起,竟无人能够近前。赵豫隐约看到一个白发黑衣女子守护在自己身旁,那女子戴着面巾,看不清模样。“婆婆……”赵豫视线已经模糊,只能用尽最后一点力气问那黑衣人,“是你么,婆婆……”

漫长的黑暗过后,赵豫听到忽忽的风声,感受到车轮的摇曳,便缓缓睁开了双眼,禁不住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出一口淤血。这时有人张开帘子的一角,雀跃道:“大师醒了,光明大师醒了。”吱呀一声,车子停了下来。帘子再度张开时,几个大汉的脑袋探了进来,这几个污七八糟的脑袋在平时看来免不了觉得滑稽,但在此刻,个个的神情都是那么关切。赵豫看到有人还挂了彩,却也都顾不得自己的伤痛,嘴角上挂着笑意。赵豫心下感动,道:“谢谢兄弟们关心,我没事。”大家都嘘了一口气,七嘴八舌道:“那就好了”,“没事就好”。众人退去之后,车子又摇动起来,一行人重又启程了。

天色向晚,赵豫终于挨到了休整的时候,便有人来扶赵豫下车。一个大汉道:“大师,这破庙鸟人都没有一个,我看就在这里吃顿饱饭,睡他娘的一觉如何!”赵豫点头表示同意。却拉住那大汉问道:“大兄弟,昨晚的景况却是如何,咱们这是往哪里去?”这时又有一个大汉迎上来道:“大师此言差矣,那是昨晚的昨晚的事情了,大师已经昏迷了两天两夜了。”“是啊,多亏有位黑衣白发的娘子向我等示警,并送来衣物,叫我等扮作官差模样前往搭救大师,大师才得不死啊。”“那娘子呢?”赵豫问道。“早走了,留也留不住。”“又多亏那娘子所给衣物,好叫我等顺利出得城来。真个是聪明伶俐的小娘子啊!”“嘿,我说大师,没想到你一介出家人,不但喝得酒,艳福还不浅啊!”又有人道:“那只能怪大师生得俊嘛!”说罢引来哄堂大笑。赵豫也不去理会,却问道:“‘老不死’在哪里?”“唉,这回‘老不死’这个名字该改一改了。这厮顾念着他那把宝刀,出门了还折返回府中寻找。我等好容易骗过那苦主家人,假意押了大师和那白发娘子脱困,没成想这‘老不死’却露出破绽;又恰遇一队官军巡城至此,我等只能力战。多亏白发娘子功夫了得,杀散了官军,掩护众人撤出。但‘老不死’却因伤势过重,死了。”赵豫默然,心道,只为我一已之私,竟害死了一位好兄弟,实在是不该。

这时候有人又道:“大师,我等这是往歙州去的。此次官军南下,刘镇率领的西路军五万人已占了宁国、绩溪。据教内传报,此刻刘镇亲自督阵,正以三万人围攻歙州。我歙州城中虽有一万教军驻守,但人数上已居劣势,只有据城固守而已;而圣公主力正从杭州退防,自顾不暇,无力驰援,长此下去,歙州危城怕是不保啊。”赵豫问道:“这位兄弟叫什么名字?”“我叫刘子徽,穷秀才一个。”那人傻笑道。赵豫点点头,道:“刘兄弟颇有见地,你们可以跟着他到睦州搬取救兵。”刘子徽叹了口气,道:“若能搬来救兵,我等又何须到滁州问计于妙明长老?若能搬来救兵,宁国、绩溪何至于失陷?只因那方丞相最是心胸狭隘,目无全局,自顾拥兵,说是拱卫睦州、帮源根本,实则鼠目寸光,坐以待毙。”众人闻言皆扼腕叹息。赵豫道:“实不相瞒,我并不是什么光明大师,更不是神,我没有能力对抗朝廷大军……”没等赵豫说完,一个大汉却道:“你就是光明大师,我们明教教众最不怕的是死。只要大师肯救,就定然救得。我等跟随大师赴汤蹈火,便是都死了,也是心甘的。”“对啊!”“没错!”大家纷纷表示赞同。赵豫无法,只得答应领着众人往救歙州。

吃完晚饭,有人便呼呼大睡,有人盘腿而坐,也有聊天说事的。赵豫问那刘子徽:“妙明长老是谁?”刘子徽道:“大师远道而来,不识得妙明长老也是无可厚非的。妙明长老是我明教第一巾帼,早年在秦州与姚平仲将军大战夏人,助姚将军斩获功名,居功至伟。一般人并不知道这些,我是太子舍人,因而得闻此事,大师切不可为外人道也。”“先生说的可是杨绘?”“正是。”赵豫笑道:“你们的妙明长老是我嫂子。”“原来大师已与姚将军结义,真是英雄惜英雄啊!”刘子徽点点头,又道,“此次正是妙姑将大师托付与我等,妙姑有要事,身分乏术,只道大师文武全才,或可救得歙州。”赵豫问:“黑衣女子与我嫂子有何关系?”“此事刘某亦不知晓,他日大师可自向妙姑咨询。”

到了下半夜,一行人便又继续赶路,赵豫心下忧虑:“这些人,这行军起来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走便走,全无章法,率性而为,遇上训练有素的官军,照理说是必败无疑的,而方腊举事以来,穿州过县,攻城掠地,所向披靡,实在不能以常理度之。而这些农民军的可爱之处又在于全无城府,坦城待人,叫我又如何能够背弃他们?然而仅凭十几个人却如何击退三万官军?须想个周全的计策才行。”想着想着,一行人穿过一个村庄,惊醒了村民。听说是圣公队伍,便有几个小伙子加入进来,因此上在这个村庄里又耽误了一阵。收拾停当,一行人带着新丁才又重新启程。

就这样日夜兼程,终于在第五天来到了歙州地界。出去探路的人回报:“官军仍在歙州城外围着,营垒连天,旌旗蔽日。少说得有两三万人。”刘子徽拈须沉吟。而队伍中为首的叫董彪的大汉高举铁锤,道:“兄弟们,官府杀我妻子,夺我家财,我等求援不得,歙州迟早要破。今日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咱们冲进宋营,杀他个人仰马翻!”众人血气上涌,便要冲杀。赵豫急忙喝止,道:“董彪兄弟,请问咱们有多少弟兄?”董彪道:“加上大师就有二十三人。”“二十三人杀三万人,还不够塞牙缝的。”董彪道:“城里有我军一万人马,宋营一乱,可为内应!”赵豫道:“董彪兄弟说得好!”董彪喜道:“这么说大师同意我等杀敌咯?”赵豫看着董彪,笑笑道:“刘镇所部,是禁军劲旅,训练有素。怕是没等咱这二十三人挨着军营,已然成了二十三只刺猬。就算侥幸杀入军营,也弄不起多大动静,却叫城中教军如何接应?”那董彪听后默然。赵豫又道:“然而董彪兄弟的想法是对的,我等人少,这场仗确实只能这么打。但须击其要害,才能引发混乱,只有官军大乱,城中守军才好接应。那么众位说,官军要害是在哪里呢?”“擒贼先擒王,刘镇就是要害。”刘子徽道。赵豫接过话茬道:“刘先生说得对!我等只能趁夜摸入宋营,只须擒杀了刘镇,宋军必乱,此时我等趁乱放火,城中军马杀出,官军可退!”董彪一拍大腿,笑道:“光明大师果然不同凡响。我等唯大师马首是瞻!”便吩咐手下人依计行事。赵豫又遣人摸入宋营,探知刘镇大帐所在。探马回报说宋军攻城不下,十分惰怠。赵豫笑而不语,成竹在胸。

入夜,赵豫吩咐新入伍的乡丁七人,以七面大鼓,置于山坳聚声之处,待宋营火起时,便奋力敲击大鼓为应;自己则领着十五个老兵摸入宋营。大家一一解决了哨兵,又杀了些流散兵士,夺得宋军服饰。于是假作巡营分队,散至军营各处,准备放火。董彪、刘子徽、赵豫三人则向中军大帐而去。宋军果然懈怠,一路无阻,直到刘镇大帐外围,才有守帐的牙门将拦住去路,喝问:“口令!”三人不知口令,心中打鼓。刘子徽急中生智,扯出包袱中藏着的光明大师的捻珠并僧衣,对那牙门将道:“我等擒获明教光明大师,此刻正在营外看押,须将此物件面呈都统制。”那牙门将道:“都统制正在观赏歌舞,你等且在原地候着。”果见帐中歌声阵阵,舞影翩翩。董彪等得不耐烦,只待那曲终舞歇,叫好声起,便快走几步,拔出匕首,照着那牙门将的后胸猛戳进去。那牙门将只哼了一声,便倒在了血泊之中,守卫士卒看得目瞪口呆。董彪和刘子徽冲上前去,一刀一个,一一解决。此刻中军大帐已然炸开了锅,那些歌儿舞女哪里见过这番阵仗,都吓得哭天抢地,抱头鼠蹿。刘镇拔剑抵抗,董彪挥舞环首大刀与其厮杀。几个回合下来,高下立判,那刘镇不愧是领兵大员,身手着实了得,董彪尽落下风。眼看着帐外人喊马嘶,大批官军蜂拥而至。

赵豫初时不愿与官军为敌,更不愿杀伤官军,但此刻无有他法,只能拎了军刀,来战刘镇。赵豫刀法纯熟,又与董彪合攻,三下两下就把那刘镇杀得跌跌撞撞,抛剑求饶。董彪哪里顾得许多,手起刀落,可怜那刘镇人头落地,身子仍在兀自求饶。董彪提起刘镇的人头,抛出帐外。

此时宋营之中多处火起,远处山坳中传来鼓声阵阵。只听刘子徽大喊,“都统制已死,方腊大军杀来了!都统制已死,方腊大军杀来了!”一传十,十传百,官军大乱,狼奔豕突,人马争相夺路,有自相践踏而死者,有争抢马匹而械斗者。歙州城中守将朱邈、吴彦看到宋营大乱,使人探明消息,便尽发城中兵马来战宋军。只听轰隆一声,四门大开,吊桥放下,无数的红巾军冲出城门,杀向敌营。且说那官军营地不战尚且自乱,待到城中兵马冲出,哭爹喊娘的官军如热锅上的蚂蚁往来逃窜,丢下无数的甲杖军资争相逃命。城中军队果然以一当十,只杀得宋军尸横遍野。这一仗下来,不但解了歙州之围,还缴获了大量军资,大涨了红巾军的士气。

董彪、刘子徽领赵豫来见朱邈、吴彦。刘子徽为赵豫介绍道:“这是右武卫大将军朱邈,这是检校同知枢密院事吴彦。”又对朱邈、吴彦道:“这就是我教传说中的光明大师,自西域而来,由妙明长老引见,来助我教破敌。此番大捷,全仗光明大师机谋。我教有此人物,光大在望啊!”双方叙礼毕,朱邈拉着赵豫的手,啧啧称赞道:“真个是一表人才!请大师为我壮大明教,一统江南!”赵豫道:“大将军谬赞。在下只是侥幸得胜,不算什么。”回身指着火光明灭的战场,又道,“将军为何鸣金收兵?如若乘胜进军,可再战而解西路之危。”吴彦在一旁答道:“我军困守危城日久,疲弱不堪;再者我军人少,舍歙州而追击,若宋军偏师杀进,我等皆无家可归矣。”赵豫叹了口气,道:“此时宋军群龙无首,哪里来的偏师袭城?扭转乾坤,在此一战,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那吴彦又道:“刘镇虽死,谭稹尚在,岂可说宋军是群龙无首?”赵豫反驳道:“谭稹宦官,胸无点墨,不知兵事。然而若坐视其收拢残部,再由朝廷委派统军大员前来,则歙州危矣。此番宋军无备,才有此败,机会不可再有啊!”朱邈闻言便要招集兵马追击宋军,吴彦却摆摆手,道:“光明大师鞍马劳顿,且随我回城休整,追击之事,再由我等从长计议。”赵豫心道:“我本是大宋宗室,实在犯不着助这帮反叛之人为害朝廷。我便说了,你听也罢,不听更好。”如此也不再争执,便随了两位大人进城。歙州一战而解围,真个是人欢马嘶,大队人马敲起得胜鼓来,收点战利品,欢欢喜喜入城去。

刘子徽暗暗提醒赵豫:“吴枢密此人最是睚眦必报,大师须提防则个。”赵豫虽被奉若神明,但因言获罪于吴彦,心下惴惴。

天明,明教犒赏三军,全城欢庆,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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