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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白沟河畔战鼓擂 悯忠寺内罗网张

张觉笑道:“南使暂请稍安勿躁。”于是拊了拊掌,有侍者将帷幕揭开,堂上赫然挂着两幅画像,其中之一题为“大宋膺符稽古神功让德文明武定章圣元孝皇帝”,是为真宗;另一幅题为“大宋体天法道极功全德神文圣武睿哲明孝皇帝”,是为仁宗。马扩心道:“原来如此。”便即恭敬下拜,心中已自明白了三分。

礼毕,萧奥接过内侍递过来的先帝誓书,琅琅诵读起来。先是宣读辽宋澶渊之盟时宋真宗的誓书:“维景德元年,岁次甲辰,十二月庚辰朔,七日丙戌,大宋皇帝谨致誓书于契丹皇帝阙下:共遵诚信,虔守欢盟,以风土之宜,助军旅之费,每岁以绢二十万匹、银一十万两,更不差使臣专往北朝,只令三司差人搬送至雄州交割。……自此保安黎献,谨守封陲,质于天地神祇,告于宗庙社稷,子孙共守,传之无穷,有渝此盟,不克享国。昭昭天鉴,其当殛之!”听到最后这句誓言,马扩不禁心中一凛。

张觉则宣读辽圣宗誓书:“维统和二十二年,岁次甲辰,十二月庚辰朔,十二日辛卯,大契丹皇帝谨致书于大宋皇帝阙下:共议戢兵,复论通好,兼承惠顾,特示誓书……某虽不才,敢遵此约,谨告于天地,誓之子孙,苟渝此盟,神明是殛!”

萧奥道:“至我朝兴宗皇帝、贵朝仁宗皇帝时,两朝又议定增加岁赐绢一十万匹、银一十万两,并亦立有誓书,相约,‘苟有食言,必如前誓。’想必宣赞也是知道的。”说罢,笑着让侍者摆案看茶。

宾主落座献茶后,萧奥又笑着问道:“宣赞适才听了两朝先帝的誓书,不知作何感想呢?我朝先帝尝谓:‘呜呼,此盟可改,后嗣何述!’盟约誓词历历在目,贵朝难道就忍心背盟毁约,叫后世子孙指摘么?”马扩也笑道:“我朝当然知道两朝著有盟约。马某此前也在殿中与九大王说明了。本朝此次起兵,不为别的,着实是顾念着两国兄弟之谊,只因天祚皇帝播迁,燕王篡逆而来。天祚有难,出于兄弟之谊,本朝兴师问罪,那是义理所在,又岂能说是师出无名,背盟毁约呢?”萧奥只是摇头叹息,张觉也不再说什么。用过茶,两人便将马扩送回净垢寺,此后,又依旨送来诸多礼物,算是欢送南使归国。

却说杨绘与萧斡里剌领着三万生力军呼啸南下,深夜便到达了白沟界河交割。耶律大石和赵夫人亲到辕门迎接。大石大喜,道:“两位兄弟如同我的左膀右臂,今日一同前来,我心大慰;又得皇上拨付的这三万援兵,上天眷顾我大辽至此,我军不胜,天理何在!”大石说得慷慨激昂,众军士无不欣然,振臂欢呼。大石吩咐下去,各军连夜结营,各自休整,以待来日大战。

杨绘与赵夫人见过。赵夫人高兴地拥抱杨绘,道:“我的绘儿骁武凭陵、意气风发,娘打心底里高兴。”杨绘亦喜道:“娘出行的这几日,哥和我都极想念娘亲。绘儿此番前来,一是助娘卫国守土,二是暂代哥哥照顾于你。”说罢仍旧倒入赵夫人怀中,幸福地叹了口气道,“有家国若此,夫复何求。”赵夫人流下欣慰的泪水。大石与斡里剌皆感慨。

宋军东路军种师道部夜里受到河对岸军马火把的搅扰,正自不安。翌日平明,看到辽军营帐彻地连天,大呼不妙。但种师道乃是西军名帅,治军持重,处变不惊。种师道对前军统制杨可世道:“辽军势大,且宜对垒。你可以加固营寨,晓谕士卒,多作防备;辽军之中汉儿居多,久必生内变,我军切不可妄杀一人!你等为我约束兵卒,遵依圣旨及宣抚司号令。”杨可世道:“末将观那辽军,不过是惊弓之鸟、强弩之末,能有什么作为,我军这里加固营寨,得费多少材料人夫,且不得妄杀一人,徒令军士生疑,自销锐气。末将虽然新败,但多因和诜那厮托大,谬报军机,使我不备而致;如若整肃三军,杀过河去,末将定可一雪前耻,叫那对岸辽军片甲不留。”种师道作色道:“休得夸口,你且自去防备,不得有失。”杨可世无法,只得应诺一声,悻悻退出。

杨可世回至营中,对选锋军统制赵明、杨志道:“老种经略这般胆小!如此龟缩,何日能下燕京?”赵明亦忿然道:“前番战败,我正憋着一肚子鸟气,如此似妇人一般,却是所为哪般?”杨志亦拍案,道:“若得见仗,死也心甘,强似在这里筑垒。朝廷又不准妄杀敌军一人一马,如此这般,我何苦受这招安,倒不如在那梁山落草来得痛快!”杨可弼道:“杨志,你贼心不改,尚要造反么?”杨志悻悻然坐下,不作言语。杨可弼又对其兄长道:“哥,老种相公说的不无道理,辽人勇悍,我大宋以太宗之英睿神武,又有曹彬、潘美、杨业、田重进统兵,尚不能敌,我等为将,胜败维系国家命运、士卒生死,还是小心为是。”杨可世道:“你也为般胆怯如鼠了么?今天的辽人还是当年的辽人么?几千女真兵即可杀败数万辽军,夺了其大半河山,如今仅余燕山一隅之地,他还能够有何作为?”杨可弼见大哥负气,便不再说什么。杨可世道:“赵明,你以书榜招降,看他作何反应。”赵明道:“又来招降?”杨可世道:“你去是不去?”“得令!”赵明领命出营,带了一干人马便去了。杨可世领了众将在远处观看。

赵明于河道狭窄处令众军士弯弓搭箭,纷纷将降榜文书射过界河对岸。

有辽兵将文书拾起,交与大石。大石展开书榜,略略看了一眼,即将书榜撕成两半,道:“毋多言,有死而已!”一挥手,箭石如雨,射过南岸。那赵明与众弓手毫无防备,见箭石飞来,哪里跑得及。大多数人被射成了刺猬。赵明亦身中数箭,好不容易连滚带爬,逃出了辽军的射程。

杨可世等将领看到此般情景,正是气不打一处来。眼看辽军已经进入战斗状态,又有骑兵从河桥上驰突过来。杨可世看得心惊,众将忙问:“打是不打?”可世待要请示种师道如何处置,却有传令官来报:“种帅军令:兵刃既接,安能束手就死,战将有功。”众将大喜,急忙传令还击。

宋军原本迟疑动摇,又见辽骑杀来,眼看河桥不保,此时得令,急忙转身奋战。又有杨可世亲自督率一队神臂弓开至河桥南堡,箭如飞蝗,辽军落马者众。眼看急切前进不得,便又都退了回去。

大石对斡里剌道:“你们先以强弓硬弩与宋军在桥上对峙;上游有浅滩,我率一万骑涉河包夹,届时你们再强突过河,两厢夹攻,宋军必乱。”斡里剌道:“主帅岂可轻易犯险?如果大哥信得过我,涉河之功,还是归愚弟所有吧,大哥在中军督阵便是。”赵夫人也道:“大石兄弟,斡里剌说得对。主帅岂可轻动。你若恐斡里剌资历尚浅,那涉河之兵便由我与斡里剌一同督率便是。”大石动容道:“国夫人忠于国事,处处率先垂范,不畏艰险,令大石感佩!”又对斡里剌道:“二弟,你与国夫人同行,只许紧随夫人左右,切切保护夫人安全。若有差池,拿你是问。”斡里剌大声道:“末将领命!”杨绘咬了咬牙,对赵夫人道:“娘,绘儿这边尚有急切军务,等过了河,绘儿再随侍娘的左右。”赵夫人微笑着点点头,又慈爱地拥抱了杨绘,算是辞别。便与斡里剌一道,点了一万骑,急驰上游。

杨可世看到对岸尘头翻滚,辽军大队骑兵向上游驰去,大呼:“坏了,上游必有浅滩,辽军要包抄我军侧翼。”急忙也点了五千步骑,与杨可弼一道,赶往堵截。怎奈动机已晚了辽军一步,又是以步兵为主,堪堪便要赶到河滩时,却已见辽人全军过了白沟。原本半渡而击之的企图破灭了。杨可世长叹一声,随即命令士卒列成战阵,严阵以待。

杨可世以枪兵前列,神臂弓次之,骑兵分付两翼。无奈仓促中阵型尚未摆好,辽军已然万箭齐发,宋军下意识地弃枪换盾以作格挡。然而箭雨刚一停歇,辽军重骑——皮室军已然杀到跟前。本来宋军已自乱了阵脚,此刻皮室军又来得太急,前军急切之下只得又弃了盾牌持枪防御,情急之中已是乱作一团,被皮室军这么一冲,顿时崩溃。前军溃了,中军跟着要乱。杨可世命亲军大呼:“败退者,杀无赦!”西军果然勇悍,此刻便又回军再战,虽然被辽军重骑杀得人仰马翻,兀自不退。

杨可世见暂时抵住了辽军的攻势,长舒了一口气,便叫杨可弼镇住中军,自己领了亲兵到阵前督战,并杀入辽阵。杨可世果然不愧“万人敌”的美誉,其一杆长枪如蛟龙戏水,直搅得翻江倒海。缨锋所向,辽人纷纷落马。

杨可世正杀得欢腾,只听一枝白羽呼啸而来。杨可世大惊,一个侧翻,躲过要害,却感觉小腿一麻,情知已然中箭。接着嗖嗖又是两箭,杨可世吃痛,急切之中无法躲避,又不愿跌落马下,只得小腹、大腿又吃了两箭。不远处,赵夫人收了弓矢,提枪指斥道:“宋将杨可世,今日我射你三箭,第一箭是报我豫儿断腿之恨,你家兄弟何其残暴!第二箭是报我主上伤国之恨,你宋人贪图小利而捐弃百年盟好,你家皇帝何其昏聩!这第三箭是报我辽人丧家之恨,辽宋兄弟之邦,本应阋于墙内而共御外侮,你家兵马却实助金贼,你家权臣何其短视!”杨可世身旁的亲兵看主将中箭,又遭辽将指斥,那还了得,发一声喊,十数骑策马便向赵夫人杀去。斡里剌斩钉截铁地对周遭几名亲兵道:“拼了命也要保护好国夫人!”众人应命,接过宋骑,双方混战在一起。

赵夫人轻巧躲过两名宋军的枪刺,迅捷转身,凌厉扎枪,正中一人后心。另一人见状,发了疯似的策马回战,赵夫人忿然说道:“兄弟之邦,何以败盟!”躲过来人的刺杀,一个假动作,于斜刺里递出枪尖,扎在此人肋下。赵夫人收枪,复问:“何以败盟!”此人抖动两下,跌落战马,也没救了。

再看杨可世时,只见其小腿上的箭矢已然拔出,鲜血迸溢,注满靴筒。杨可世怒发冲冠,犹自酣战,已杀伤了十数名辽兵,正朝赵夫人面前冲杀过来。赵夫人喝退亲兵,挺枪迎战。两杆长枪你来我往,交织斜横,抵格碰刺,叫人目不暇接。赵夫人枪法凌厉,沉着应对,已然刺伤了杨可世肩头,并打落其兜鍪。杨可世怒气攻心,竟乱了方寸,再加上失血过多,力气亏虚,招式也便慢了下来。露出诸多破绽,使赵夫人频频得手。

杨可世头发散乱,血染襟袍,眼看便要成为赵夫人的枪下之鬼。当此时,有那不怕死的亲兵十数骑拍马赶到,隔开了赵夫人,将杨可世抢回。宋军眼下已是兵败如山倒,五千马步军被杀得七零八落,督阵官也喝止不住溃军,杨可世部直往河桥方向溃退回来。赵夫人和萧斡里剌也指挥人马趁势一路冲杀过去。宋军骑兵倒好,可怜那些步卒被辽骑赶上,砍瓜切菜一般便做了刀下之鬼,沿河一路死尸枕藉,哭声震天。

赵夫人与斡里剌领兵杀到河桥附近,只见这里也是喊杀声声,震于旷野。辽军已然大部过河,朝着种师道的中军营帐发起强攻。

原来杨绘之所以没有主动请缨,随赵夫人涉河,是因为记挂着自己那九头黄牛。杨绘已命人连夜为黄牛披挂战甲,又于牛头前装置兽皮草垛,用以承接箭矢,护卫牛身。全副武装的九头甲牛于战前装备完成。杨绘又命人将甲牛分作三行,每行三头,以皮索相系,使为一体。前后列三行,使有纵深。大石见状大喜,拊掌道:“好一座铁牛冲车。将为我杀开血路。”

甲牛于桥头分行排布完毕,杨绘命士卒以特制的长杆荆条狠抽牛的臀部,三牛吃痛,一起奋蹄疾冲。三批甲牛依次冲出。大石更命精锐的皇帝宫帐卫队——宫分铁骑于桥头待命,待甲牛堪堪冲到对岸时奋力驰出。宋军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式,神臂弓虽万箭齐发,但箭矢纷纷被牛头箭垛吞噬,而落在牛背上的箭矢也被牛身重甲一一格挡,有没入牛身的,则更令甲牛吃痛,反而更发了疯似地朝宋军冲去。宋军一方的桥头拒马被甲牛轰然撞倒,各色士卒触者即飞,余众奔逃。

此时辽军宫分铁骑又接踵而至,宋军只得望风溃逃。

待赵夫人与斡里剌领兵赶到,与大石军会合时,大石正督兵围着驻扎在白沟驿的种师道中军猛攻。但南朝第一名将种师道并非浪得虚名。种师道以白梃兵列阵,白梃兵人人手持长大木棍,此木棍非同一般,包以铁皮,挥舞起来势沉力大,辽军甲马往往被这些长大棍棒打得骨断气绝,骑士们纷纷落马;协同军士又以大盾抵挡辽军飞矢。以此,宋军在白沟驿外围被种师道硬生生地组织起一道坚固的防线,之前界河沿线的残兵败将也往往遁入中军,宋军以此稳住了阵脚,止住了溃败。

战不利,大石正自懊恼。杨绘道:“老种经略乃是百战名将,声名素著,今日观之,果不其然!再战,恐折损士气,徒增伤亡,不如先退。”大石点头同意,吩咐传令官:“传我将令,即刻收兵,大军屯于界河南岸,背水扎营。”杨绘赞道:“大哥好气度!我军士气正盛,该当背水待战,压迫宋军。”两人相顾而笑。

杨绘有条不紊地分派骑兵巡逻,以防宋军偷营。看到赵夫人与斡里剌安然回归,杨绘喜不自胜,单膝跪拜道:“绘儿今日未能守护娘亲,心中不安,特向娘亲请罪。”赵夫人扶起杨绘,笑道:“今日夺桥,我绘儿厥功至伟。绘儿是大才,娘又怎能将你牵绊于左右呢?放心吧,有你二哥护着娘呢。”杨绘又对斡里剌行礼道:“今日有劳二哥了。”斡里剌只是傻笑。

不久,大石召集军事会议。中军帐中,大石兴奋地举着一份书札,道:“西线报捷!今日午前,四军大王在范村击溃宋军辛兴宗部,宋军西路已溃往安肃军。”又面向赵夫人,问,“国夫人,您对此刻我东线的形势有何看法?”赵夫人微笑道:“还是让佛哥林牙说说吧。”杨绘道:“辛兴宗溃败,种师道必然恐惧四军与我两面夹击,其军今夜必退。”斡里剌道:“我若乘机追袭,可一举击溃种师道部。末将愿意督军奋战!”牛栏监军、副都统萧遏鲁也道:“末将愿意同往杀敌。”大石大喜,道:“萧斡里剌、萧遏鲁听令!”两人道:“末将在!”“本帅令你二人严密监视宋军动向,若彼撤退,你则领兵追击,以雄州童贯宣司为界,不得深入。”又对赵夫人和杨绘道:“今日鏖战,国夫人辛苦了。佛哥,你陪国夫人下去休息,征战之事,且放一边。还有我们呢!”杨绘道:“这样也好。我便陪我娘下去休息了。感谢都统关照,诸位将军辛苦!”赵夫人也向大石表达了谢意,众人皆大欢喜,各自回营。

入夜,杨绘躺在赵夫人身边,尚未成眠。赵夫人问:“绘儿,你可知你大哥心意?”杨绘笑笑,道:“自然是知道的。大哥知我尚念故国,因此不愿使我犯难,才让绘儿在这里陪着娘亲的。”赵夫人叹了口气,道:“其实为娘的又何尝不在感怀南朝旧事?”“娘”,杨绘钻进赵夫人怀里,道,“这天下若是没有辽宋之分,没有恃强凌弱,没有昏君误国,那该多好。那样的话,天下百姓就不会流离失所,就不会妻离子散,说不定咱们还在大宋,过着和和美美的日子。”赵夫人笑笑,道:“天命岂是能够假设的。天下之事,大抵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咱们存活于天地之间,但求尽忠所事,问心无愧而已。”又道,“绘儿说的也是在理。若天下大同,便是人间好世界了。”两人又说些南朝旧事,不久便都睡去了。

半夜里,两人被号炮声及喊杀声惊醒,伴随着辽军前进的号角,杀声由近及远。赵夫人轻抚杨绘背脊,道:“睡吧,南军果然退了。”

是夜,种师道以辛兴宗败绩,东路不能独自保全,而使三军携带辎重缓缓后撤,自己则亲自督阵,押着白梃军殿后。谁知辽军时刻监视宋军动向,见宋军起营拔寨,便也吹响号角,层层叠叠的骑兵掩杀上来。皮室军持长大战矛突前,便是白梃兵也抵敌不住。宋军新败,士气低落,人人思退,不能组织起有效的防御,便是老种经略也喝止不住溃逃。辽军又以箭雨袭之,宋军已大多不听号令,不能排出整齐的盾墙,因而中箭者众,更加动摇了军心,以此一败不可收拾。种师道长叹一声,在亲兵的护卫下,勒马南遁。

喊杀之声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清晨。宋军已退至雄州以北的古城,但数万辽骑紧追不舍,急切之下,种师道不及挥兵进城,只能绕城而过,继续南撤。

一直撤到雄州城下,童贯登城,看到如此溃败的场面,也自震惊了,喝令:“传宣抚司严令,雄州城门紧锁,不放一兵一卒进城。”任由那败兵在城头之下哀号哭泣,城上守卒自是岿然不动。

却道天要亡宋,正是城下败军哭告无门的时候,天公竟降起雨雹来。雹大如拳,打在宋军将士的身上,凉在心里。众人大呼:“天要亡我!”再无斗志,被辽军杀得丢盔弃甲,血内横飞。雄州之南,莫州之北,塘泊之间,及雄州之西,保州真定一带,死尸相枕藉,不可胜计。

然而斡里剌等约束兵将,遵从大石的号令,至雄州以南而止杀。大军打扫战场,收集甲杖器械,掩埋同伴尸骨,全军奏凯,还军白沟。

连日来的忧劳,本来已使耶律淳颇现病容。这一日捷报传至南京,耶律淳精神为之一振,在元和殿接受百官朝贺。耶律淳道:“王师克捷,驱南军四十里,使我大辽无南顾之忧,朕心甚慰。此番大战,大石林牙、四军大王及众将士居功厥伟。即刻将朕的御旨传至白沟:加封耶律大石太师衔,萧干为奚王,萧敏授上柱国,耶律佛哥除殿前都点检。其余有功将帅官加一等。”群臣称贺道:“吾皇圣明,将士用命,杀敌守土,所向克捷!”

李处温奏道:“陛下虽然初登大宝,但佛陀已经示下祥瑞,保我社稷延祚。”“哦?”耶律淳问,“还有这等事儿?是何祥瑞,爱卿且为朕道来。”李处温道:“窃闻比时悯忠寺内罗汉堂中寅夜有罗汉私语,道:‘有辽一代,宋皆无虑’。至翌日平明,有大德高僧看到降龙罗汉亲率天兵,无边无沿,向南而去。故而有了白沟大捷。臣又闻,次日雄州大雨雹,宋军不能视,自相践踏、坠崖填壑者无数,当应此谶。”耶律淳听罢,不自觉地站起身来,向西方合拾道:“感念佛祖佑我大辽。”又问李处温:“朕欲往那悯忠寺里参拜佛陀,感谢其对我大辽国祚及燕中百姓的眷顾,不知太尉之意如何?”李处温笑答:“如此甚好,足见陛下诚悃之意。臣以为,即刻便可往祭。”赵豫心道不好,急忙奏道:“陛下,古来祭佛,都须沐浴斋戒,然后可往。臣尚请陛下采用古制,于祭拜之礼不可造次。”耶律淳听罢点头称是,又问李处温:“赵爱卿所言,太尉作何议论?”李处温也不着急,温言作答道:“悯忠乃唐初大寺,故而得有真佛驻踪。可这降龙罗汉助罢我军,定然是要返回天庭复命的。岂可久留?错过今日,怕是不能再见了。再者,军戎之中不叙繁礼,陛下即刻往祭,更见至诚,罗汉岂能怪罪?”耶律淳深以为然。赵豫苦谏不得,便点了宫分军,令其火速赶往悯忠寺内,搜查可疑人等,排查危险隐患。

耶律淳这边排起卤薄法驾、鸾卫仪仗,领着大小官员,出内城宣和门,迤逦往悯忠寺而来。赵豫领着宫分铁骑,里外三层将耶律淳护得严严实实,时刻提防奸人篡弑。到得悯忠寺,有将校禀道:“禀常侍,寺中上下已经大致搜查一遍,未有发现可疑人迹。”赵豫点点头,道:“继续搜查!”那将校领命下去。

赵豫让殿前指挥使姚璠紧随在皇帝身边,自己则领了一队精兵跑步疾往罗汉堂搜查。甫一进殿,赵豫立时被殿中降龙罗汉旁的伏虎罗汉宾头卢尊者惊呆了。这伏虎罗汉金身,便赫然是自己当日在城外见到的那座。赵豫提高了声音,激动地喝道:“来人,将这伏虎罗汉金身凿了。”士卒并那寺僧听到这一将令,都吓得呆在当场。一长老道:“大人,此等侮佛之事,如何做得?”“如何做不得?”赵豫喝问,“有人欲以此像弑君,我等护卫皇上,诸事均可便宜而为。若有怪罪,只由赵某一人承担。”众士卒听赵豫如此说来,便放了心,上来便要扳这罗汉。众僧跪了一地,那长老急忙上前劝阻,道:“使不得,使不得呀,如此做来,本寺是要遭天遣的。”赵豫看众士卒犹疑不定,便要自己上前扳这罗汉。

正在僵持,忽听一人喝道:“不得无礼!”原来是耶律淳到了。赵豫急忙上前挡着耶律淳,道:“陛下勿要靠近!此前臣于城郊见过这尊伏虎罗汉。奸人于罗汉金身内注满火药,间以铁骨朵。若引爆罗汉,在场所有人等皆会粉身碎骨,无可幸免。”众人听罢,俱悚然后退。

耶律淳躲在赵豫身后,恨恨地问:“爱卿所说奸人是谁?若得查实,朕定会将他千刀万剐!”赵豫指着李处温道:“便是李太尉父子。”众人皆哗然。李处温却处变不惊,淡然笑道:“常侍开的玩笑有点儿过了吧,想我李处温亦是名门之后,于我大辽多有功勋,我李氏父子对于朝廷向来是忠心耿耿。不要仗着你萧家的权势就在这里血口喷人。这种事情是需要证据的。证据在哪里呢?”耶律淳道:“是啊,凡事讲究真凭实据,光嘴上说说是不行的。”“好”,赵豫道,“我苦苦寻这罗汉不着,今日得来全不费工夫。陛下且与诸公退出殿外,待微臣将这罗汉金身拆解了,证据立现。”耶律淳想了想,道:“看来也只能这样了。好,你便领人拆了这伏虎罗汉,若查得实据,朕赦你侮佛之罪;相反,朕决不轻饶。”赵豫毫不犹豫地领命应诺。耶律淳与大小臣僚皆退出大殿。

众卫士看赵豫义无反顾,也平添了许多勇气。在赵豫的带领下,大家将伏虎罗汉扳着翻转过来,于背部凿开装藏之门。门开,装藏之物赫然在目,赵豫不觉怔住了。这佛像之中哪里有什么火药骨朵,只是些什么珠宝、经卷、药材、五谷之类,都是些寻常装藏之物。赵豫命人将罗汉掏空了,还是一无所获。

这时候,君臣一众人等早已听闻了讯息,都纷纷步入大殿。李处温父子脸上满是幸灾乐祸的表情。耶律淳看着被掏空的伏虎罗汉,哼了一声,拂袖而过。赵豫只得跪在一旁听候发落。在场的僧众赶紧将伏虎罗汉重又装填好,围着罗汉诵经祷告。而耶律淳这边则恭恭敬敬地引领众人向降龙罗汉再三叩拜。礼毕,君臣一行打道回宫。

赵豫已是戴罪之身,只得将职责交付姚璠,再三嘱咐其留意皇帝安全。姚璠问:“常侍也觉得今日之事颇有异样么?”赵豫道:“今日之事,没那么简单。我既遭了李氏父子算计,则说明皇上此时的处境更加危险。”姚璠点头道:“我与常侍俱有同感。”赵豫拍拍姚璠肩膀,道:“有劳将军了。”姚璠点头,领兵护卫去了。

赵豫随着队伍行至宣和门。皇帝仪仗入城,大小官员各自回家。赵豫刚要进城,有卫士阻拦道:“常侍大人恕罪,我等接得李太尉请来的圣旨,令常侍不得进宫,且回家中听候发落。”赵豫哂笑道:“这么快,圣旨就到了?”

赵豫无法,只得勒马回家。回至家中,赵豫有些恍惚,想着今日悯忠寺中发生的一切,自己未得证据却在皇帝面前夸下海口;又直指李氏父子名姓,使自己早早与其处于公开敌对的境地。凡此种种,赵豫深自懊悔。

赵豫正想着事儿,冷不丁地与一丫环迎面撞上。那丫环吓得急忙跪下赔罪。赵豫一看,却是萧金莲。便笑着将其扶起,道:“我还以为今日只有我着了道儿,没成想金莲妹妹也着了魔。”金莲苦笑道:“对不住少主人。奴家确实是着了魔。也不知怎的,宫中竟来了毒蛇。我那姐姐今日洗衣的时候遭蛇咬了,此刻正在太医院中,生死未卜。宫中有人传了信来,奴家正自着急。”赵豫听罢,心中一凛,道:“坏了。”又道,“妹妹暂且宽心,我当为你探明姐姐音讯。”边说边往门外急走,头也不回地去了。

又回到宣和门,赵豫仍旧被卫兵挡住。赵豫急道:“皇上此刻危在旦夕,尔等若是不让我入内,但叫宫中生变,尔等负得起这个责任么?”那卫士长恭敬地回道:“大人,我等只管守卫宫门,余事不在职责。”赵豫道:“叫你们指挥使姚璠来见我。”答曰:“姚大人正在宫中值戍,我等不便搅扰。”“混帐!”赵豫喝斥道,“如此,我便只好硬闯了。”说罢推开卫士,大步流星地往宫内而去。身后,卫士长喝令:“大人若是再走一步,莫怪属下们无情。”赵豫环顾周遭,见弓弩直环列四周,均已拉弓上弦。那卫士长又道:“我等职责所在,大人再走一步,我等就不得不放箭了。”正说话间,一个女子的声音喝道:“谁敢放箭!”却是杨绘。众人看到,急忙收了弓箭,行礼道:“见过检点大人!”杨绘微微点头,行至赵豫跟前,道:“哥,今日之事,我都听姚璠说了。哥也忒不小心。”赵豫笑道:“点检教训得是。”“你就贫吧。”杨绘笑道。笑罢,赵豫在杨绘耳边私语道:“今日宫中出现毒蛇。怕是清儿……”杨绘点头,一把拉了赵豫,便进了皇城。一众卫士看是点检带了常侍进去,两人一个是这里的最高长官,一个是曾经权领这里的最高长官,却哪里还敢阻挡?

进了皇宫,杨绘道:“李氏父子实在阴狠,怕这罗汉金身及骨朵之事,从一开始便是个局。幸而我放心不下,白沟战罢,便即刻回来了,否则要误大事。”赵豫点头道:“这局布得高明,作祟者却终究逃不出佛哥掌心。”两人相顾而笑。杨绘又道:“宋军新败,若此时要价于童贯,将会得利更丰。李氏父子打的好算盘。”赵豫深以为然。

到得元和殿外,遇到姚璠。姚嬏道:“皇上与李太尉正在临水殿听琴。”两人一听,相顾失色。杨绘高呼:“宫中禁卫班直,都随我来!”杨绘、赵豫领着大批卫士,径趋西向,疾疾往临水殿而去。

池畔氤氲,阴风循习,琴音靡靡,有箫声萦回。杨绘与赵豫大呼护驾,众卫士将临水殿围了个里外三层。只见水榭台阁之上,十数名乐师或抚琴,或抱琵琶,或吹箫,或击磬,耶律淳正自斜倚藤榻,静心听曲,而李处温侍立一旁,拈须微笑。只见台下草丛之中,垣柱之上,聚集了各式毒蛇,而台上之人兀自不觉。

见到大批卫士围拢过来,台榭上一众乐师宫女等惊慌失措,乐声遂停,群蛇亦茫然不前。众卫士拉弓欲射,被杨绘喝止,道:“误伤了皇上却待如何?”杨绘与赵豫领了几个卫士,穿大殿,小心翼翼地来到台榭边上。耶律淳惊问杨绘:“朕被群蛇包围了么?”杨绘点点头。群蛇此时已摆脱了箫声的控制,开始回过神来,但凡周遭活物,都成为其攻击的目标。

只见一蛇跃起,径向耶律淳飞来。杨绘眼疾手快,闪到耶律淳跟前,挡住了飞蛇的来路,挥剑将蛇砍作两截。众乐师、宫女、太监大惊,纷纷夺路而逃。杨绘与众卫士护着耶律淳,斩击毒蛇,迅速退出台榭。此时有宫女、乐师被毒蛇咬噬者,挣扎几下,便一命呜呼了。台榭之上正自乱作一团,只有一名乐师兀自不动,含泪看着赵豫,缓缓举起竹箫。箫声起,群蛇重又镇定,循来路纷纷退却,不多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吹罢一曲,但见赵豫已经来到乐师跟前,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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