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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苦闷

我的烦恼向谁去诉说?……①

薄暮时分天色一片昏暗。一片片硕大的湿雪在方始点燃的路灯边飘舞,降落到屋顶、马背、人的肩头和帽子上,成为薄薄的一层松软的积雪。马车夫约纳·波塔波夫一身雪白,宛如一个鬼影。他尽一个活人的躯体能达到的程度蜷缩起身子,坐在驾车人的座位上,纹丝不动,这时即使整个雪堆掉到他身上,他似乎也不会觉得有必要把雪从身上抖搂……他的马也一身雪白,纹丝不动。它那静止不动和表面粗糙的身影,外加那棍棒一般直挺挺的四条腿,使它就近看来简直就像一块只消几文钱就能买到的马形饼干。看样子它正在沉思默想。一匹马如果离开了犁杖,离开了它熟悉的灰蒙蒙的景色,被抛到这里,进入充满怪异的灯火、喧闹不绝以及往返奔波的人群的旋涡,它就不可能不沉思默想……约纳和他的马一动不动地停在这里已经很久。上午他们就驾着车出了院子,可是还没有过一个雇主。但是眼看昏暗的夜色已经笼罩全城。苍白的灯光已让位于富有活力的色彩,于是街头的繁忙景象也变得越来越喧闹。

“马车,去维鲍尔格街!”约纳听到有人喊。“马车!”约纳身子一颤,透过沾满雪花的睫毛缝看见一个穿着有风帽的军大衣的军人。“去维鲍尔格街!”军人又说了一遍,“你睡着了还是怎么的?去维鲍尔格街!”

为了表示已经答应,约纳拉紧了缰绳,所以从马背和自己的肩头落下来一层雪……军人坐上雪橇。车夫吧嗒着嘴唇,像鹅一样伸直了脖子,稍稍欠起身,扬起了马鞭,这与其说是出于需要,不如说是出于习惯,马也伸直了脖子,弯动自己棍棒似的腿,迟疑地挪动起来……“往哪儿驾,死鬼!”一开始约纳便听到了黑暗里从前前后后熙来攘往的人流中发出的叫喊。“鬼把你往哪儿带?靠右!”

“你车也不会赶!靠右边!”军人生气地说。

一个车夫从马车上骂他;一个过街的行人肩膀碰到了马面孔,恶狠狠地瞪着他,同时掸掉袖子上的雪花。约纳在驾车人座位上如坐针毡,片刻不宁,两个臂肘左冲右撞,瞪着眼左顾右盼,疯了似的,似乎不明白身在何方,又为何会在此地。

“这些人都有那么坏!”军人打趣地说。“他们就一个劲儿地撞你,往你马蹄子下面钻。他们是说好了的。”

约纳回头望了望坐车人,微微动动嘴唇……看来他想说话,可是喉咙里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只有沙哑的嘶嘶声。“什么?”军人问。约纳嘴一撇露出一丝笑容,喉咙使了使劲,才逼出了沙哑的话音:“老爷——”

—那个—

我儿子这个星期死啦。“嗯!……怎么死的?”约纳向坐车人转过整个身子说道:“谁知道!说不定是害了热病……在医院躺了三天就死啦……是天数。”“拐过去,死鬼!”黑暗中有人叫骂。“瞎了眼是不是,老狗?眼睛看着点儿!”“走吧,走吧……”坐车人说。“照这样子我们明天也到不了。赶紧点儿!”

车夫又伸直了脖子,欠起身,做出很使劲的样子挥动着鞭子。随后他几次回过头去望车上人,但是那一位闭着眼,看样子没兴趣听他说话。到维鲍尔格大街他让他下了车,把车停在了一家饭馆边,在驾车人的位子上蜷缩着身子,又一动也不动了……湿雪又把他和马染成了白色。过了一个小时,又过了一个小时……人行道上响起套鞋踩地的橐橐声和彼此间的吵骂声,三个年轻人走了过来:其中两人个子高高瘦瘦,另一个长得矮小,是个驼背。

“马车,去警察桥!”驼子用发颤的声音喊道。“乘三个人……给二十戈比!”

约纳拉紧缰绳,嘴里吧嗒了几下。二十戈比的价钱不够公道,不过他顾不上价钱……无论一个卢布还是五个戈比,现在对他来说反正是一码事,只要有主儿就是……年轻人彼此推来搡去,嘴里说着不干不净的话儿,向雪橇走去,一下子三个人都向座位上爬去。于是开始商议解决的办法:哪两个坐下,哪一个站着?经过长久的吵骂、挑剔和指责,作出了决定:驼子应当站着,因为他个子最矮小。

“得啦,出发!”驼子一面站稳身子,一面用发颤的声音说,嘴里吐出的气直往约纳的后脑勺上呵。“别看走了眼!看你那帽子,老兄!整个彼得堡没有比这更差的帽子啦……”

“嘿嘿……嘿……”约纳笑出声来。“是破得不行啦……”“瞧你说的,破得不行啦,快赶车!你就打算这么着一路把车赶下去?是吗?要不要吃脖拐儿?……”“头痛得要炸开似的……”两个高个儿中的一个说。“昨天在杜克马索夫家我们俩和瓦西卡喝了四瓶白兰地。”“我不明白干吗要撒谎!”另一个高个儿气呼呼地说。“跟畜生一样撒谎。”“对天发誓,事实是……”“这可是像虱子会咳嗽那样的事实。”“嘿嘿!”约纳笑呵呵地说。“开心的爷们!”“呸,见鬼!……”驼子怒气冲冲地说。“你这个老不死的,走还是不走?有你这么赶车的吗?用鞭子抽它!驾!鬼东西!驾!狠狠抽!”约纳感觉到背后驼子的身子在转动了,喉咙里发出颤动的声音。他听到了对他的咒骂声,见到了这些人,于是胸中的孤独感开始徐徐平息。驼子一直不停地骂人,直到别出心裁的、排山倒海似的一连串骂人话把他呛住了,从而爆出一阵咳嗽为止。两个高个儿开始议论一个叫娜杰日达·彼得罗芙娜的女人。约纳回过头去看看他们。等他们的谈话出现一个短暂的间歇,他又一次回过头去喃喃说道:

“这个星期———我儿子—

死了!

—嗯——”

“所有人都会死……”驼子咳嗽完,擦擦嘴唇吁口气说。“得啦,你快点儿赶,快点儿赶!爷们,我绝对不能再这么乘下去了!什么时候他才能把咱送到哇?”

“那你给他稍稍鼓点劲……往脖子上!”

“老不死的,听见没有?小心让你吃脖拐儿!……和你们这号人讲客气,还不如走路呢!……你听见没有,刁蛇精?莫非你把咱的话不当一回事?”

于是约纳与其说是感觉到,不如说是听到后脑勺上啪的一响。

“嘿嘿……”他笑道。“开心的爷们……祝你们身体健康!”

“赶车的,你有老婆吗?”一个高个儿问。

“我吗?嘿嘿……开心的爷们!如今我只有一个老婆,那就是湿漉漉的黄土……嘻—嘿—嘿……也就是说坟墓!……儿子呢,这不是,也死了,可我还活着……怪事,死神也会认错门儿……本该找我的,偏找上了我儿子……”

约纳转过头去想告诉他们儿子死去的经过。然而就在这时驼子轻轻叹了口气,说谢天谢地总算到了。约纳收下二十戈比硬币后久久目送着这三个游荡者,直到他们在一个漆黑的门口消失。他又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寂静又向他袭来……不久前刚沉静下去的忧愁重又浮上心头,更强烈地充塞他的心口。约纳以惊惶和苦行僧的目光扫视着街头穿梭往来的人群:这成千上万的人中会不会有哪怕一个人来倾听他诉说心中的苦闷?然而人们行色匆匆,既没有注意到他,也没有注意到他的苦闷……这苦闷硕大无朋,无穷无尽。如果让约纳的胸口开裂,让这苦闷从胸口流溢出来,那么也许它会淹没整个世界;然而即使如此,人们依然看不见它。它巧妙地掩藏在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躯壳中,你纵然在白昼点上灯也照样发现不了它……约纳看见手里拿一个小包的管院子的人,决计和他攀谈几句。

“亲爱的,几点啦?”他问道。

“十点……你干吗停这儿?把车赶过去!”

约纳把车赶开了几步,又猫起腰,沉浸在苦闷中……他认为再找人倾诉已无济于事。然而过了不到五分钟,他突然挺直了身子,抖了抖脑袋,仿佛感到了一阵尖锐的疼痛,于是拉紧了缰绳……他毫无办法。

“回院子去,”他忖道。“回院子去!”

他的马仿佛明白他心思似的,开始快步小跑。大约一个半小时后,约纳已经坐在一只大而脏的炉子边。炉炕上、地上、长椅上,人们正酣然入眠。空气又混浊又闷热……约纳望望熟睡的人们,搔搔头皮,惋惜自己回来早了……“连买燕麦的钱都没挣到呢。”他忖道。“怪不得心里那么难过。一个人如果对自己干的事胸有成竹,如果不仅让自己吃饱,也能让牲口吃饭,他心里总是很踏实的……”

一个年轻的车夫从一个角落里起身,睡意矇眬地吧嗒几下嘴巴,迫不及待地向盛着水的桶走去。“想喝水?”约纳问。

“大概,想喝水!”

“是这样……那尽情喝吧……老弟,我儿子死了……听说过吗?这个星期死在医院里……真是件不幸的事!”

约纳想看看自己的话产生了什么效果,然而什么效果也没有见到。年轻人已蒙上头呼呼入睡了。老汉一面叹气,一面搔头皮……他身不由己地想说话,就如年轻人身不由己地想喝水一样。儿子死去快一个星期了,可一路上他还没有跟一个人说说这件事……应当有条有理、从从容容地说一说……应当说一说,儿子是怎么得的病,病得有多难受,临死前说了什么话,怎么死的……还得将葬礼和赶车到医院取死者衣服的情形形容一番。乡下还有一个女儿阿尼西娅……关于她也得说上几句……他现在该说的事还少吗?听的人应当啊啊惊叫,叹气,大声哭唱……和婆娘们说更好。婆娘们尽管傻,但是没听上两句话就会号啕大哭。

“去瞧瞧马吧,”约纳想。“睡觉总来得及的……说不定还睡多了呢……”

他穿上衣服,向马厩走去,那里拴着他的马。他考虑着燕麦、干草、天气……当他一人独处的时候,他不能去想他儿子……跟随便哪个人说说他还可以,但是要他自己去想他、描述他的形象,那就可怕得受不了……“你在嚼草?”约纳望着自己的马那发亮的眼睛问它。“好,嚼吧,嚼吧……既然挣不到买燕麦的钱,咱只好吃干草啦……不错……我赶车已经嫌老了……应该让儿子来赶,而不是我……要是那样,他会是个地道的车把式……要是他还活着……”

约纳沉默了一会儿,又继续说下去:“如果那样,老弟,他可是干活的一把手……库兹马·约内奇没有啦……死啦……无缘无故地突然死啦……打个比方,现在你有了一匹小马驹,那你就是小马驹的亲妈妈……再打个比方,正是这头小马驹突然间死了……你说可怕不可怕?”

马儿嚼着干草,听着他说话,向它主人的手上呼着气……约纳说得得意起来便把一切都讲给它听……

①源自《圣经·旧约》的《诗篇》

沈念驹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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