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条大道往北直行,不久之后便能到达现今陈、留两国的边境。随着马车的前行,四周的景致也有了明显的变化,不再有禁云山脉的连绵起伏,中原地带纵马驰骋快意的平原之景渐渐映入眼帘。
席木阳很安静,安静地听着皇甫承沧跟纪渊小声说话,安静地打量着熟睡的安小桐。他在想很多事情,关于安如锦,关于那二两泥,也关于那名安如锦念念不忘的男子,他也很想知道师姐和他的师伯有没有出现在玲珑大镇之中。
他没有开口问这几名从玲珑大镇出来的孩子,他记得出行前师尊的话。
“木阳,你性情良直,也有些愚顽,所行之道应直,不要凡事皆去询问,这世间的答案从来没有用嘴便能得到的。为师与你师伯大半辈子都在等答案,后来发现等不到于是便开始自己去寻找答案,你这入世之后切记一切答案都要自己去找。”
师姐和师伯有没有出现在玲珑大镇只是因为个人感情上的一份关心,所以他并没有开口询问,墨宫刚现世,他更担心自己这一问便会引发出许多的麻烦之事来。
席木阳呼出一口气,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这次他先去玲珑大镇将那二两泥交于安如锦,然后便遵师命做了这墨宫的中原行走来到了陈国,不过半月多的时间,他便感受到了自己心境的变化,许是所行之道又有所精进。
就这般思索间,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席木阳收回了思绪。应是到了边境之处了,他率先走出了马车。
茫茫野原,早已不见那成片的庄稼,连野草也被踏平,席木阳转身看着随后走出来的少年们。
“我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离此最近的奉部城经历战火已破败不堪,你们前去也不安全。现今柳将军率兵入留境,你们可趁此时一路往北入京畿之地去。”
纪渊也不知自己有多久没有见过这一眼无边的旷野景象,但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番不堪的乱象,荒野之中还有许多被弃置一旁的沾血铠甲,不用多想那肯定是大战之后所留。皇甫承沧也深深地吸了口气,他从小身份尊贵,哪见过这等场面,脑子里更是连想都不敢想这里曾经经历过什么,许是为了缓合内心的不安,他拉了拉纪渊袖子低声说道:“咱们可不能跟你姐回去。”
在马车里一直养神的纪芸现在气色已经好多了,她冷笑地了一声,一把拎起皇甫承沧后衣领恶狠狠地说道:“你说什么?”
皇甫承沧则是一个劲地吞着口水,勉强挤了个讨好的笑脸。
“我要先送姐姐一程,确定姐姐安全了才能走。”纪渊望着远方,轻声说道。
纪芸得意地笑了起来,爱怜地捏了捏纪渊的脸蛋说道:“这才是我的乖弟弟嘛,姐一回昭京就给你找媳妇去。这种事不能光是叔叔们做,我还得写信给其他堂姐妹们一起帮你找。”
纪渊无奈地望着自己这跟老头子般让他温暖的姐姐,无话可说。
“咱们送到京畿之地就行了吧。”皇甫承沧又低声问了一句。
纪渊点了点头,若跟着纪芸去了昭京,于情于理便要去见一见三叔,可他却并不想见。
纪芸倒也没坚持,她明白纪渊的意思,将安小桐将给席木阳后,领着几人上了马车。
纪渊看着那还在熟睡的小铜钱,心中思绪纷乱,此刻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他放下车帘,轻轻地叹了口气,在车厢里坐了下来。
“纪渊,你此番有什么打算?”
“从陈国入蔡国,我听闻蔡国有当年逐鹿之战时未被破坏彻底的一处修行之地,想去那里看看,或许能从以前修士那里找到些改命格的办法。”
皇甫承沧没想到纪渊这小子心里早就盘算好了路线,惊讶地怪叫了一声,见到纪芸正瞪着自己便又将脸转了过去。
“既然爷爷放你一个人入神州历练,必然是有他的打算。我知道九叔肯定也给你保命的东西,你不想见这些叔伯们我可以理解。我们这些跟你同辈的姐姐妹妹们以后终究会嫁人,对那你那命格没什么忌讳,你若是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便是。”
纪渊看着纪芸那还未来得及换洗的一身破旧衣裳以及包扎好的手臂,心中无比苦涩,纪芸这番入禁云山脉的遭遇难道会跟自己没关吗?
越是这般想,纪渊便越觉得心中有愧,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他并没有见过其余的堂姐堂妹们,还记得纪芸便是因为老头子当年最后领他去的是三叔家里。
纪芸望着纪渊的神情,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转头望向了车窗外,旷野之上天空渐渐暗了下来,看来是要下雨了。
赶车的芋头这时将头塞进了车厢,盯着纪芸问道:“小姐,这眼看便要下雨了,我们还赶路吗?”
“赶呀,你们早点到家早点安全。”皇甫承沧急忙叫道。
纪芸一巴掌便挥了过去,连看也没看皇甫承沧一眼,对芋头说道:“找处地方避雨,记住别停树下。”
芋头点了点头,然后又不解地问道:“为什么不能停树下呀?这原野上根本没什么地方可避雨呀。”
纪芸气不打一处来,赏了芋头一个暴栗,没好气的说道:“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笨丫头,你不记得昭京里有人下雨天在树下被雷劈得在家躺了多半年的事吗?”
芋头噘嘴不满地揉着脑袋,把气全撒到当年那个被雷劈的笨蛋身上,自言自语道:“谁想到世上有那种大笨蛋,真是蠢到家了。”
“你要把我们放树下,我们也成那个大笨蛋了。”
纪渊见堂姐主仆二人斗嘴,心情也愉悦了起来,问道:“姐,你给你讲讲那被雷劈的人是怎么回事吧。”
纪芸笑着点了点头,开口讲道:“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昭京下暴雨,有个世家公子不知道是喝多了还是怎样,转悠到了城西那片贫民窟处,本打算寻个地方避雨,可那里的住处平时便恨透了城中的权贵,见他衣着金贵便没人给他开门。那天的雨确实是太大了,那边的房子连个像样的屋檐都没有,他便只有跑去一棵大树下躲雨,然后一道闪电便落了下来,将那树给劈个正着,他也被劈晕了。”
“后来呢?”
“听说给吓傻了,我也没见过这个人,这个人到底是谁至今在昭京还是个谜。”
听着这姐弟俩一边聊一边乐,皇甫承沧脸上青红不定,突然叫道:“这事有什么好笑的?不就是被雷给劈了一下,有那么好笑吗?”
他这一说话,让原本沉浸在打趣话题里的姐弟俩将目光同时投向了他,纪芸也没再笑,说道:“这件事你在昭京没听说过吗?”
皇甫承沧重重的呼出一口气,然后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指着纪芸叫道:“就是你们这帮无聊的世家子弟整日以讹传讹,才把事情说成了这样,你们最无耻!”
纪芸顿时便杏目圆睁,一脚便将皇甫承沧踢到了车厢边上:“你哪来这么大的火气?我们又没说你……”
皇甫承沧万分委屈的靠在车厢壁上,也不言语。
“难道那个人就是你?”纪渊轻声问道。
皇甫承沧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你跑贫民窟干嘛,你家里人没告诉你那边很乱?”纪芸收敛了怒气,问道。
皇甫承沧翻身爬了起来,叹了口气说道:“那年疫疾横行,城东贵人们自然不担心,可城西那里的人却根本没钱治病,我便从我爹那偷了银子,买了一车的药材,怕我爹知道也没敢雇车夫,自己便驾车去了。我把药材运过去分给他们,他们担心我被疫疾传染,就没让我停留,谁知道回去时下起了暴雨,我一时寻不到避雨的地方,只能将马车给扔了,然后找了个棵树……为了这事,我爷爷差点病倒,家里人忙活了好几天见我有了好转才放下心来。爷爷后来派人将我去过城西的事给掩饰了,又勒令我不住跟人讲。”
“原来你是去行善了,难怪雷也没劈死你。”纪渊这话里满是敬意,心中倒也高看了皇甫承沧几分。
纪芸轻笑了一声,冷笑道:“你可知你爷爷为什么要掩饰你去城西的痕迹,还不住你与人提及?”
皇甫承沧望向纪芸:“这件事我想了多年都没想明白。难道你知道?”
“你去过那里,难道不清楚,那里只有孩子没有生病吗?”
皇甫承沧瞪大眼睛,点了点头,继续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城西那场疫疾为什么城东没有被传染这你都想不明白?那本就是昭京里大人物的意思,待那些孩子家里的长辈都死去,城西便成了无主之地,权贵们则开始分地分人呗。”
皇甫承沧一拳挥在车厢上,怒喝道:“是谁这么恶毒?”
纪芸没有回答,只是转头看向了窗外渐渐下起的雨。
纪渊拍了拍皇甫承沧的肩膀,轻声说道:“昭京之中能做这种事的人,似乎只有一个。”
皇甫承沧并不笨,其实心中已有了答案,但心中怒气难平,他是亲眼看见过那里人每日艰难求生的场面。他出身高贵,见识也多,知道在那些真正的权贵眼中人命根本不值一提,但是当自己也参与其间,那些在他年少时深深刻在脑海中的脸孔却死于这些大人物的盘算之中,他便心绪难平了。
“我想知道那些孩子最后都去了哪里?”皇甫承沧望向了纪芸。
“昭京有军队。”
皇甫承沧默默闭上了眼,昭京中的权贵皆知姬天子很早便拥有了一支完全属于他的军队,只是这只军队的兵源无从得知,毕竟整个京畿之地并没有那么多的人口可用以征兵,现在看来答案也就渐渐明白了。
“听说从九年前开始,京畿各地匪患不绝,看来都是姬天子的手笔了。一来可以练兵,二来可以储存兵源。这些孤儿生世悲惨能得一口吃食便会感恩戴德,自是最忠心的士卒。”纪渊轻声感慨道。
“这些事你们知道就行了,也别到处乱讲。”纪芸提醒道。
“小姐,前面有个荒废的小村子,我们可以进去避雨。”芋头的声音这里突然响起。
车厢内没人应话,三人还沉浸在各自的情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