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苍公起来，门前的李树和梨树上的花比昨天开得更多了，菜园子里的桃树的芽苞开始醒来，就要吐花。他上了火铺，儿子大麻正在等他吃饭。媳妇秋荞说，今天他们还要去找老板，找到老板，就把在广东打工的儿子喊回来。
苍苍公说，是哪个孙子啊。
儿子吃着饭，没好气的闷声说，你老糊涂了，就是红米，还有哪个孙子。
红米不是死了吗？苍苍公觉得很奇怪。一个家的人，没有死的，他们偏偏说死了，死了的，他们偏偏说活着。
儿子把碗重重地放下来，很惊讶地看着苍苍公。秋荞看到了，赶忙拍了拍丈夫大麻的肩膀说，别这样，公公他睡糊涂了。
秋荞转过来对苍苍公说，不是红米死了，是红米的哥哥红椿死了。你都搞混淆了。
苍苍公说，哦，我是睡糊涂了。他正要端碗吃饭，忙又放下了说，你们吃，我要等苍苍婆，我和她一起吃。
儿子立即站起来，下了火铺，把狗踢了一脚。白花公狗是条老狗了，经不住踢，在地上翻了一转，哀怜地叫着，窜出门去。
苍苍公觉得今天儿子真是可笑。一个人怎么能跟狗生气呢？他颤抖着指着儿子，对儿媳妇秋荞说，你看他，他……秋荞笑笑，她收拾了，拿来另一套碗筷，轻声说，我们先走了，既然这样，那你就和婆婆两个人一起吃吧。婆婆呢？秋荞于是假装去屋外喊人，于是，笑着出来，在门口望着空中喊了一声：婆婆。
苍苍公听秋荞这样乖巧地喊人，才开了笑脸。他端起碗，独自吃了起来。
走在路上，大麻还生着气。媳妇秋荞赶上去说，婆婆死了十多年了，公公还记着，婆婆真是有福气。
大麻在前面闷着，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说，他是越老越糊涂了。
秋荞有些哀伤地说，不要怪他，他连红米和红椿都分不清，怕是老糊涂了。
走了一截路，秋荞在后面叹了口气。
她轻轻地说，大麻，要是我先走了，你也这样记着我，我在阴间一定感激得不得了。
大麻站住了，回头看了看秋荞，嗯了一声，就不再说话。过了大龙潭，他们上了卧龙堡，然后从卧龙堡转折如下楼梯，下到山崖底部，到矿区去。
苍苍公吃了早饭，在坝子里走来走去。他指着堂屋说，这个是祖先的神位，他们在，我也在。然后又指着堂屋两边的正房说，我和苍苍婆住这里，大麻和秋荞住那里。他指着左边的偏房说，红椿的，红米的。指着右边的偏房说，小麦的。他说，我不相信我还不能安排了。我安排你们住哪里就住哪里，这是我的老房子，是先人的老房子。
苍苍公安排了这一切，满意地看了看整个村子，这才去左边偏房的虚楼上，拿了渔具和斗笠。他打了绑腿，束了腰，背了渔篓，戴上斗笠，出了门。苍苍公决定今天走得更远些，走到左溪里面的小龙潭去。
小龙潭在左溪的中部，这里，山势略开，溪水有意要在此停留似的。
从一丈高的地方，溪水跌落下来，把石头给冲退了，形成了一个石潭。小石潭足有苍苍公的坝子大。过去，来左溪的红嘴鱼，就不再跳上一丈高的坎子继续上行了。它们就在小龙潭里，做十几天的逗留，然后就随流而下，集中在苍岭村一带的溪水中，主要在大龙潭里生活一年。也有不少乐于冒险的红嘴鱼，它们大摇大摆地游出大龙潭，继续下走，到了万丈岩，纵身而下，幸运的，将一路去安子，进乌江。
苍苍公站在小龙潭边，在众多的鱼群里寻找红嘴鱼。往年这个时候，左溪的小龙潭里，满是喧腾的红嘴鱼。可是，今天苍苍公一条也没有看到。那些常年生活在小龙潭的鱼，似乎也感觉到了异常，在水中游动得懒散，没有生气似的。苍苍公拣来了大大小小的石头，然后坐下来，时不时的向小龙潭抛掷。石头落进水里，激起小小的水柱，然后就闷闷地下沉了。小龙潭有多深？还是小的时候，苍苍公和他的爷爷等人，在小龙潭边，用了六十丈的棕绳子吊了大石头放下去，一直没有见底。
苍苍公想，红嘴鱼该不是沉到小龙潭的底部去了吧？而梦中，小龙潭的水漏掉了，怎么会是这样？这样想时，苍苍公感觉到一股冷气从小龙潭升起来。他脸色灰暗，神情恍惚。他的两眼在恍惚中，时而闪出惊人的明亮，但很快就消失。他想喊，他想叫。他站起来，往外面疾行。他的速度很快，影子像林中飞动的鸟。
苍苍公出了左溪，他站定了，对于身后的深山和溪水，他感觉有了某种压力。
小下午的时候，苍苍公急匆匆地走进村子。他从大石巷子向两边的小石巷子走，大石巷子是主路，小石巷子上住着人家。苍苍公这样走着，从这家的院坝到另一家的院坝，神情很灰暗的样子，仿佛一切对他都陌生起来。黄木瓜等老人，看着疾步行走身子颤抖的苍苍公，喊他坐，喊他吃茶。可苍苍公两眼发直，只是说，坏了坏了，红嘴鱼没进山。不搭理任何人。
大家不奇怪，目前，苍岭就苍苍公岁数大，大家都知道，现在的苍苍公，是一天比一天地糊涂了。
苍苍公出了汗，最后走回了家。他端出一把竹躺椅来，坐在石板铺成的院坝上，回想今天进山的情形。他的眼里，又出现了红嘴鱼在天空飞翔的幻觉。他看着远方，听到村子里一声狗叫，才发现他的老花狗整天没有跟着他，而是找别的狗耍去了。过了好久，它才摇着尾巴，从院坝下的石板路上慢悠悠地走回来。老花狗来到身边，苍苍公抱了它说，今年红嘴鱼没有进山，你说，是要出什么事啊。
老花狗汪汪的轻轻叫唤，对苍苍公算是一种回答。可是，老花狗什么也不知道。也许它知道，但它不能说出来。
